是啊,現在有地了!有地,一切就都有了。土地,是希望!
錢一川家裡有一個丁男,一個丁女,還有一頭大牛。按照磐石堡的規矩,凡十五歲以上之男子,每人授給露田四十畝,必須種植穀物。十五歲以上之女子,每人授露田二十畝。丁牛四歲以上之大者,每頭受露田二十畝,一戶限牛最多為四頭。
這頭大牛,本來錢一川是不想要的。他覺得官家的東西可不好拿,說不得以後要怎麼樣才能把賬還上。但是不要也沒辦法,一來他們是流民,自家沒
後來他們才知道從官府裡領了牛的戶家要怎樣償還——從現在開始,今後五年,每年每畝地多交五升糧食。知道了這個事兒之後,錢一川的心就安定下來了。每畝地多交五升糧食,在他看來,並不多。以他多年種地的經驗,他能看出來,以這黑土地的肥力,畝產可少不到哪兒去。
想起自家這八十畝上好的肥沃黑土地,錢一川輕輕歎了口氣,滿滿的都是舒坦和滿足。
這日子,瞧著三五年就能再好起來。
正尋思著,外面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向著這邊接近過來。從腳步聲就能聽出來,這是一個風風火火,行事利索的人。
錢一川抬起眼皮兒來的時候,正好能看見一個女人從外面走進來。女人三十來歲,身材高挑,穿著一身青棉襖,臉上雖然已經飽經滄桑,但還能看得出來,她年輕的時候也是個美人兒。她嘴唇有些薄,渾身上下收拾的很乾淨,看上去就給人一種利索精幹的感覺。
她身上帶著一股很強的魚腥味兒,往門口一站,笑吟吟的舉起右手來,很是得意道:「當家的,瞧瞧我拿了什麼回來。」
錢一川看過去,只見她手裡拎著一根麻繩,麻繩的盡頭從一條魚的腮幫子上穿了過去,那魚很肥很大,看上去怕不得有十來斤重,好似還活著,不時的甩動一下尾巴。
「真好。」他的臉上動了動,露出了一個憨厚的笑。
「今日捕上來的魚特別多,除了入庫的那些,還有不少都發下來了。」
鄭氏說著,忽然看自家男人臉上有些異樣,頓時明白了什麼意思,白了他一眼:「你又想啥呢?人人都有,跟你說,人家管這事兒那王羽老爺可是有家室的人,整日價就知道瞎尋思。」
錢一川趕緊擺手,有些慌忙:「我可啥也沒說。」
鄭氏口上那般說著,心裡卻是甜絲絲的,也就是自家漢子,一直把自個兒當個寶。這才好吶!
「行了,讓個道兒,今兒咱們吃魚。」鄭氏笑道:「得有好些日子沒沾上葷腥兒了吧?」
廚房就是外屋,牆角一個灶火,裡面的灶膛連著內屋的火炕,灶台和牆壁之間堆著許多的柴火,有的老屋,住的時間長了,這個地方往往會有大蛇鑽進來盤踞著,人發現了也不會攆走。灶台上各種器具還算齊全,鍋碗瓢盆都是上頭髮的。
先把米下了鍋,招呼錢一川進去伺候燒火。鄭氏端了個木盆出來,從屋簷下的大甕裡舀了水,就蹲在旁邊殺魚去鱗。
錢一川家所在的位置不錯,正是一個土丘的中部最高點,比別的地方地勢都高,家門前就是緩緩向下傾瀉的土坡。錢鄭氏從院裡兒往外挖了一條淺淺的小陽溝,也就是半尺款,三寸深,但是有了這個,不管是院子裡的積水還是日常的生活污水,水很容易就直接排到外面去,慢慢滲入地面。
鄭氏一邊做活,一邊說話。錢一川只是點點頭,悶著頭不言語。鄭氏也習慣了他這悶葫蘆的性子,只是在那兒一個勁兒不停的說,家長裡短,每日的活計,都是她的話題,倒也閒不住。
不一會兒,屋子裡面就傳出來一陣鮮美的香氣。
鄭氏手腳很利索,是持家的好手,沒兩刻鐘的時間,飯菜便是做好了。
她做的是清蒸魚,沒有炸,直接蒸的。一般來說,炸是為了保持魚形,其實如果蒸魚的時候火候適當,非常新鮮的魚不炸也可以保持魚形。炸還有一個方面就是魚不新鮮,又要蒸著吃,炸可以去腥。
這魚剛從水裡撈出來也就半個多時辰,自然是再新鮮不過,鄭氏不炸——是因為捨不得放油。算起來,清蒸是最省時間,最省事兒,成本最低的了。
他家沒桌子,也沒杌子頭,兩口子就蹲在灶台旁邊吃。這都沒什麼,曾幾何時,他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吃上一口飽飯,現在願望升級成了天天都能吃上一口飽飯。一條鮮嫩可口的清蒸大魚擺在灶台腳上,夫妻兩人各自端了一個粗瓷大碗,裡面盛滿了白米飯。
他家沒什麼大規矩,就剩夫妻兩人,一直是一起吃飯的,不會像別的戶家那樣,男人吃完了女人才吃。
雖然沒加什麼佐料,但是這魚很肥,很嫩,很鮮,更重要的是,夫妻二人不知道多久沒吃過這等美味了。夾一口魚肉放在嘴裡,幾乎要連著舌頭一起吞下去了。
鄭氏一個勁兒的從魚身上撅下大塊的肉來放到錢一川碗裡,很快,錢一川那碗裡就掛了尖兒。她自己舀了一些魚湯倒在碗裡,動作小心翼翼的,生怕魚湯灑了,然後吃了口魚湯泡飯,在嘴裡嚼了好久方才嚥下去,舒服的歎了口氣:「神仙過的日子啊!」
錢一川沒接話,只是又夾了些魚肉放在她的碗裡。
「你吃,你吃,多吃肉。我喝點兒湯泡飯就行。」鄭氏很享受相公的體貼,卻是捨不得吃,又夾了回去,笑瞇瞇道:「再有十來日就是大老爺選兵的日子了,你這些時日多吃點兒,身子養的壯棒些,到時候也能選上。」
「這條魚,今日吃兩成,吃完我給放在屋簷下凍起來。明日一熱,就能吃了。少說夠吃上兩天的,最後魚骨頭再熬一熬,還能出不少湯。」鄭氏精打細算的計劃著,她瞧著自己男人,滿臉都是憧憬:「你要是選上,那咱家日子就好過了。你吃公中的,沒花銷,每個月還能拿回不少糧食來,我再有在漁場的那活計,咱們說不定能攢下些糧食來,等攢到麥收,再把糧食打了,交了皇糧,還能省不少。留下口糧種子,剩下的賣了,置辦些家當。你看看這兒,缺油少鹽的,連個杌子頭都沒有,你又沒手上的活兒,不都得置辦?」
「嗨,你聽說了麼?」
女人神秘兮兮的湊過去,似乎怕鄰里聽到一般:「我今兒幹活兒的時候,聽人說,當了兵的,就能從城裡領一塊宅基地,有錢的,就能在上頭蓋房子。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兒!雖說得自己掏銀子,但咱們要是能搬進城裡,可就是城裡人了!房子也要蓋好的,少不得外頭得包一層磚,屋頂也得加固……」
「就是現在咱們磐石堡一家店面都沒有,也不知道以後賣的東西賣給誰,要買東西從哪兒買……這是個事兒……」
女人臉上掛著笑,憧憬著好日子,越說越遠。
錢一川卻不想當兵,他倒不是看不上當兵的,而是對當兵從軍上戰場,有一種天然的畏懼感。只是妻子說的興高采烈的,他也不敢打斷,過了好一會兒,才吭哧吭哧的憋出一句來:「俺要是當兵了,這麼些地,你一個人咋辦?」
「你甭操這個心。」鄭氏擺擺手:「俺也不是不能幹粗活重活的,又有牛,勤快些,害怕啥?再說了,人家都說,農忙的時候,會給你們叫啥來著?哦,放假,休息,能回來幫忙。」
鄭氏說著,忽然聲音一頓,眼神變得銳利起來,盯著錢一川,潑辣辣道:「咋,你是不是不想當兵?」
「沒……沒。」錢一川慌忙道:「俺就是怕,俺選不上。」
「你咋這麼出息?」鄭氏瞪著他,忽然眼眶一紅,淚水簌簌落下來。她低低抽泣著:「你也不看看,咱家現在啥日子了?你咋也不操心操心?啥事都壓在我這個女人頭上?現在城裡頭這些工程都快完了,也快沒活計做了,以後吃啥?當了兵就是鐵飯碗,不愁吃穿還能頓頓有肉,多好的事兒?你咋就不願意幹?不當兵你等著做啥?咱們倆一塊兒餓死?」
「你也是七尺的漢子,身子壯的跟啥似的?就知道在老娘身上使勁兒?」
錢一川低著頭,也不說話,顯然對她很是有些畏懼。
鄭氏哭了一陣兒,發洩了一通,情緒好了許多。見他不敢回嘴兒,冷哼一聲,也沒再理他,只是低著頭扒飯。
過了好一會兒,錢一川吭哧吭哧的問道:「你都聽誰說的?咋知道這多?」
「翟大姑娘啊!就是咱們剛來的時候,帶著俺們這些女人去洗澡淨身的那個。」鄭氏道:「她說她現在沒事兒干,整日就跟俺們一塊抓魚。聽說人家今年才十六,那麼水靈靈脆生生的一個大姑娘,長的仙女兒似的,都能殺了十來個馬賊,你咋就連兵都不敢當?看看人家,再瞧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