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皇帝登基建極之後,在他那些東林賢臣的建議下,減免了大量賦稅——這些賦稅基本上都是商稅,各地的關稅,主要集中在富庶的東南地區,而東林黨,和那些地區的商賈,也就是這些減免賦稅的徵收對象,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只是崇禎皇帝對士紳官員是夠好的了,對小民百姓卻是無絲毫的憐憫。
大明朝在萬曆年間之所以能夠達到了每年賦稅超過白銀四百萬兩,國庫充盈,又能支撐起那赫赫有名的萬曆三大征,靠得就是萬曆皇帝斂財的水準。不過萬曆皇帝不從小民身上刮錢,只從東南那些富庶的商賈士紳身上刮錢,而明朝的文官來自於那裡的格外多些,因此萬曆皇帝在位四十八年,被文官罵了一輩子。現在崇禎皇帝廢止了這些『惡稅』,可是問題來了,遼東要打仗,反賊要圍剿,錢從哪兒來啊?
東林黨的那些賢臣們建議皇帝加征農賦——反正他們有功名之人,有免農賦之特權,這對他們也沒什麼影響。
於是皇帝大筆一揮——加征遼餉。
這一加,就加了六百六十萬兩。
其實遼餉倒不是崇禎朝才開始加收的,實際上,早在萬曆四十六年,為了應付老奴在遼東的軍事進攻,便每畝地加征三厘五毫之賦,第二年又加了三厘五毫,萬曆四十八年又議請再加二厘,前後平均每畝土地加征銀九厘,計五百二十萬零六十二兩。
崇禎皇帝又給加了一筆。
其實這也沒什麼。
就拿大同鎮旁邊兒的陝西布政使司來說吧,按照朝廷的估算,大概每畝產糧大約能賣銀五錢左右,畝稅是銀兩分左右,加上遼餉兩分七厘,共應四分銀到五分銀上下。也就是說,十稅一——這稅不算重。
可是民眾從來苦的不是正稅,而是林林總總的雜稅——漢朝文景之治時候,三十稅一,夠低了吧。但是各級官員靠著什麼貪腐斂財?還是各種附加和手段——落在百姓頭上,三十稅一差不多變成了十稅五。
現在朝廷十稅一,那麼落到下面,十稅七八總是有的。而且到了後來,崇禎皇帝又是一條條各種名目的稅收加了下來。
陝西馬政早就荒廢百年,現在要把盤子重新鋪開,要增加陝西每畝五錢銀來買馬,崇禎准了。
到了崇禎年已經繁衍到數十萬人這個龐大數字的大明宗室也要吃飯,而他們又不事勞作,只能國家供養,而國家又拿不處錢來。於是崇禎垂詢了東林黨之後大筆一揮,農民加賦!
陝西因此又多了一份加賦。
治理水利,國家沒錢,加稅!
…………
如此林林總總,原本在豐年被張居正評估為畝產收入可到四、五錢銀的陝西省,天子和東林黨在崇禎元年給當地農民定的畝賦稅總和已經高達二兩銀子。
把農民賣了也交不起啊!
而且這還不算完——崇禎皇帝又要追繳拖欠的賦稅。
拖欠賦稅在大明朝幾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有的是因為災年,朝廷減免,有的則是因為當地民風彪悍,因此強拖著不給。崇禎皇帝即位之後,仔細一查,立刻大怒,下令追繳這些刁民拖欠的稅賦。陝西又撞在了槍口上,其實刁民確實有,但是不是陝西這些老實巴交的農民——小冰河時代已經在大明朝持續了差不多五十年,陝西經常是大旱天災,朝廷也經常減免賦稅。
反倒是富庶之地的松江府,這樣一個風調雨順,土地肥美,河流縱橫,糧食畝產量亦是遠勝西北苦寒之地的富盛之地,卻是硬拖了三十年的賦稅不給。每年欠稅上百萬,而朝廷每次欲要查辦此事,都是受到極大的阻礙——朝中不知道多少文臣都出身於斯,本鄉本土的,哪裡查的下去?
每每萬曆帝要徹查此事,文臣雪花兒一般的奏章就上去了,對萬曆皇帝破口大罵,說他與民爭利,不體恤百姓……
同時另外一個極辛辣的諷刺則是——到了清朝,康熙小辮子統治年間,蘇松常外加鎮江四地又一次欠稅,欠稅的人中僅僅是當地有名望的士紳就足有一萬三千五百一十七人!
韃子皇帝可不像是朱家皇帝這般好說話,對待文人也不是那麼優容,康小辮子下狠手整治,朱國治親自執行,以「抗糧」的罪名,一律逮捕。其中嚴重的三千人交刑部論處,開除公職、革去功名和流放了上萬名讀書人。
大明朝從永樂帝后,二百多年,一共才流放了多少讀書人?
當時探花,授翰林院編修的葉方靄,被查處欠稅一厘銀,也就是一文錢,照樣給革了功名。太常寺官兒張訒庵欠稅一厘被貶職,翰林秦松齡因欠糧值銀三分被革職。
面對這等雷霆手段,滿朝文臣,多少出身蘇松常鎮的?一個屁都不敢放!
敢放屁?直接宰了你!
可見大明朝所謂的文人風骨,也就那麼回事兒而已!
不過就是一個字——賤!
大明朝的文官兒在異族的屠刀下也會害怕,也會諂媚,也會背國賣祖,也會夾著尾巴老老實實的當一個狗奴才,不過這會兒他們整治老百姓還是法子多多的。
在山西和陝西,各地官員普遍採用對欠稅農民三天一打的方法來催逼稅款,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奇觀——衙門口長隊排出去老遠,都是等著打板子的。更因此衍生出一個職業——替人挨板子。
這等神奇的事情,在大明朝這個神奇的朝代,在這尤為神奇的崇禎年,也就不算什麼了。
說起來也確實是荒謬,農民種地一年,打下來的糧食甚至還不夠繳納賦稅的,不但不夠,而且還差了老遠,因此許多地方的農民不得不想盡法子。今年賣兒賣女,明年賣老婆,後年賣地,到了第四年,再也沒什麼可賣的,便被捉去官府打板子。許多人給生生打死,有些僥倖沒死的,一咬牙,狠狠心,想想反正左右都是個死,於是便揭竿而起!
明末反賊,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郝搖旗等人,多半出自陝地,不是沒有道理的。
現在陝西一畝地差不多能收到二兩的田賦,而山西還好一些,但是一畝地也要一兩八錢左右。
在這個年代,便是蓑衣渡這一畝上好的水澆地,打下的糧食就算是全部變賣也不過是一兩五錢到二兩之間而已,趕上災年,根本就不夠交稅的——而且還得養活一家老小吧?至於減免賦稅?崇禎朝已經沒有減免賦稅這個說法兒了,至於賑濟,更是扯淡。
所以國家掌握在手中的土地越來越少——張居正一條鞭法重新丈量全國土地的時候查出來的是柒佰貳拾萬頃,而現在只剩下四百多萬頃了,其它的,全都流入到了那些有功名在身的士紳地主手中。平心而論,許多土地並不是他們吞併,而是農戶主動投效的,在許多地方,甚至有這種現象——某村中一個人中了秀才,全村的土地都掛在了他的名下,全村的村民,都成了他名義上的佃戶。
於是,這個村兒的田畝和民戶,就從國家的魚鱗黃冊上消失了,國家失去了百餘戶納稅的百姓和幾千畝耕地。
這筆賬百姓算得也清楚,與其給國家繳納重稅還不如當佃戶,反正佃戶最多也就是交上一半兒的收成就差不多了。
蘇以墨家中許多田地就是這麼來的。
董策看著遠處起伏的山巒,長長的吐出一口濁氣,煌煌大明二百六十年,行至今日,真的已經是窮途末路?
他接著便是失笑,輕輕拍了拍自己後腦勺,低聲道:「董二,你想這許多做什麼?這是你能想的麼?先管好眼前再說吧!」
「納糧田賦的的事兒,等到以後再說吧。」董策微微一笑:「季叔,母親我要接到十里鋪住下了,從今兒個起您便住到老宅裡頭去吧,順便看著這田產。」
他壓低了聲音:「一定要看好蘇家。」
黃季一怔,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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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七年八月十五。
小冰河時代已經在大明朝的北地肆虐了五十多年,現在絲毫也沒有減弱的趨勢。天氣乾旱,冬天極度酷寒,全年的溫度也隨之下降。
陰曆的八月十五,已經快要到後世的陽曆十月了,夏日的尾羽,觸手可及。天氣也慢慢變涼了,遠山層林已然盡染,秋天即將到來。
今兒個是團圓的好日子,只是團團圓圓,平平安安,和和美美這簡簡單單的微末願望,對於晉北的百姓來說,已經是有些奢侈了。天公也不作美,陰沉沉的,比起往日格外的冷些。
不過安鄉墩卻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景象。
在墩外不遠處的土坡上,一座牲畜欄,一座馬廄已經被建了起來,戰馬和繳獲來的那些牲口就養在其中。這些牲口的數量確實是有點兒多,而安鄉墩內地方又不夠,只得養在此處,不過晚上還是要牽進堡中的,畢竟這世道也不慎太平。
旁邊不遠處就是演武場,也是安鄉墩的男女墩丁們訓練之所在。
距離那一場林中血戰,已經過去將近一個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