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頃,王通已經把所有人都給召集來了,大夥兒靜靜的站在那裡,看著董策的背影,沒一個人敢說話。石進等人自然而然的上前一步,站在董策身邊,墩內已經是順理成章的分裂成了兩個小團體。
董策轉過身來,眼神平靜的在那些墩軍身上掃過。
他這還是第一次打量這些墩軍,面前的墩軍有四個,加上他們的家眷子女,一共是十七口人。一個個面黃肌瘦,蓬頭垢面,身上的衣衫也是破破爛爛,上面佈滿補丁,髒兮兮的,像乞丐多過像士兵。他們的家眷,更是面有菜色,一看就知道怕是幾年都沒吃過飽飯了。
只有兩個人,氣色還算正常。
這就是大明朝的士卒啊!
董策忽然覺得胸裡悶得發慌。這個王朝,前期軍事鼎盛,太祖洪武帝,成祖永樂帝,麾下幾十萬虎賁之士橫掃四夷,打下了這片大好河山,奠定了大明朝的百世基業。可是到了後期,尤其是土木堡之變後,文貴武賤,武人地位急劇下降,文官驅使武將如同豬狗。士卒待遇極低,朝不保夕,不少衛所兵土地被侵佔,甚至要靠著妻女做暗娼賣淫才能勉強度日。
連飯都吃不飽,還談什麼打仗,談什麼殺敵?難怪經常幾百上千的明軍碰上幾十個後金兵就一哄而散,潰不成軍,這能怪他們麼?
他們這些最底層的人,又能決定的了什麼?
「至少我手下的士兵,絕對不能這樣!」董策心中暗暗下了決心。
他開口道:「都說說你們自己的名字吧!」
大夥兒卻都是寂寂無聲,沒一個人敢先說話。董策不由得苦笑,他之前那一番立威,似乎效果有點兒太好了,這些人現在明顯是怕他要死。
抻了一會兒,還是一個身材高壯結實,氣色不錯的漢子先拱拱手,道:「回大人的話,小的名叫張七四,是墩中的夜不收。」
是夜不收,怪不得,董策暗道。
在大明,夜不收向是各營各堡的精銳,由於危險,能選入夜不收的都是明軍中極為優秀的人物,大明對他們的待遇也很是優厚,就算他們死傷,子孫都有優賞,每年終,都司官還要在鎮城給他們設壇致祭。
當然,到了這個會兒,什麼優待差不多也都沒了,只不過他們還是能領到的比的墩軍更多的軍餉糧食,難怪氣色會好不少。
有他帶頭兒,剩下幾人也都是紛紛說了。
剩下這五個墩軍分別是兩個夜不收:張七四和翟讓。三名墩軍,蘇大成、李貴,還有王羽。
「王羽也留下了?」董策眉頭一挑,略有些詫異的問道。
難怪只來了四個人,原來那個在家裡養傷呢。
王通湊在他耳邊低聲道:「本來王羽也是夏東潤的人,不過他給頭兒您刺穿了大腿,行動不便,夏東潤便把他給扔下了。」
董策點點頭,臉上表情似笑非笑。
王羽的婆娘趙氏從人群中出來,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泣道:「董老爺,俺家男人得罪了您,俺給您磕頭了,您就饒了他吧!」
說著,額頭砰砰的撞在地上,很是用力。
在她身後,兩個也就是七八歲,蓬頭垢面看不清長相的小女孩子看著自己的母親不知所措,放聲大哭起來。
董策見了這一幕,也是不由得歎了口氣。
他溫和道:「王家嫂子,你且起來。之前對王羽出手,乃是因為他出言不遜,而現在,我是安鄉墩甲長,他是墩中軍丁,對我的手下,一律是一視同仁,絕不會打壓報復。」
他掃了眾人一眼:「這也是說給你們聽的。不過,若是王羽還不知好歹,那麼……」
「不敢了,他一定不敢了。」趙氏大喜,連連磕頭道。
「起來吧!」董策又說了一句,她方自起來。
董策眼神在眾人臉上掃了掃,兩個夜不收俱是三十餘歲,正當壯年,一個高壯,一個矮壯,看上去倒還都是可用。那蘇大成乾癟乾癟的,似乎一陣風來了都能吹到,跟董策眼神兒一觸立刻便是露出了討好的笑。而李貴則看上去已經足有五十多了,臉上皺紋深深的,老眼渾濁,只不過那偶爾閃過的一絲精光提示著董策,他不是那麼的無能庸碌。
董策心裡有了底兒,輕咳一聲,道:「自今日起,本官便是這安鄉墩的甲長了。本官的性子,以後你們自然是會慢慢瞭解,眼裡揉不得沙子,所以在我手底下幹事,都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莫要耍什麼小心眼兒!聽明白了麼?」
「明白。」眾人稀稀拉拉的應和道。
董策指了指石進幾個人:「我這幾位兄弟,都是獨身,未有家眷,自己做飯也不爽利。因此這晚飯,便著落在你們頭上了,你們幾家每日輪流為他們做飯,送到房中。李貴,這事兒便交給你去做了。」
一聽這話,李貴還有另外幾家的男人女人頓時是滿臉的苦色,很是不情願的樣子。
按照大明軍中的規矩,九邊每一鎮中都有南兵北兵之分,南兵也即是客兵每月有餉一兩五錢,本色米五斗,家丁每月有銀二兩三錢五分,北軍每月止有米一石折銀一兩。規矩是這麼定的,但是能落實下來幾分那就不好說了。
明季末年,剋扣成風,自上而下,無有禁止。餉銀從北京城的中央部閣出來,先得被那些無法無天的文官兒們給刮一層,然後到了地方上,從總督、巡撫、總兵、參將、守備、管隊官乃至於是最低級的甲長,都得伸手撈一把。基本上就是三七分,不是給你七成,而是扣掉你七成!
而且就這三成,還不是月月都有。他們的土地多被各級軍官侵佔,這幾年又是連年乾旱,產出極少,每個人背後又有一大家子人須得養活,已經是僅僅能維持不餓死而已。這就像是個脆弱的生物鏈,而現在董策卻是要往這個生物鏈裡面塞進來一個東西,而且還是個龐然大物。留下來的墩軍還有五家,董策這一共六個人,就算是一家負責一個的話,那也是每日得多支出許多的米糧。
而且看樣子,這六位都是大肚漢。若是要養著他們,說不定自家孩子就要生生餓死。
李貴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張張嘴,想要反駁,但是終究是沒這個膽量。
董策早就料到了會是這樣,他微微一笑,道:「我們也不是白吃白喝的。我問你們,原來夏東潤每月扣你們多少餉銀?」
大夥兒的眼神都投到了李貴身上,他硬著頭皮道:「回老爺的話,夏頭兒……夏東潤,原先每月扣我們多少小的不太明瞭。不過到手的銀子,只有二分七八厘。」
「以後這些銀子我就不扣了。」董策擺擺手道:「就算是對你們的補償,另外,我們還帶了些粟米來,先支撐過這個月去,等下個月放了銀餉,日子就好過多了。」
說完便是讓石進等人將各自帶來的米交給王貴。
看著那幾包袱加起來得有一百來斤的黃色粟米,眾人臉上的抽色都是消散了。
今兒個已經是六月初五了,每月的望日發放軍餉,距離現在也就是還有十天的時間,這些黍米,足夠用了。他們過去吃的都是高粱米混合上野菜做出來的餅子,很是難吃,裡面只有少量的粟米。這會兒個粟米發下去,說不定自個兒還能跟著沾點兒光。
「夠了麼?」董策問道。
「夠了,夠了。」李貴一疊聲道。
董策淡淡道:「不過咱們醜話說在前頭,我又是減免銀錢,又是交給你們粟米,自認已經做得足夠地道,你們若是誰敢以次充好,不給足額,可別怪我不客氣。」
眾人心中一凜,紛紛道不敢。
「行,那今日事便倒此處,各自散了吧。」董策擺擺手道。
他這會兒心裡也是頗為的憋悶,他也想大手一揮,給大夥兒頓頓雞鴨魚肉,可這勁兒的吃,但是問題是沒錢啊!就這點兒粟米,還是紅袖咬著牙從家用中擠出來的,石進幾人,都是手裡根本留不住錢的貨,要麼嫖了,要麼賭了。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墩軍們各自散去,通過今日這幾件事,他們也很清醒的認識到了,這位新上任的甲長大人,雖然心狠手辣,但是卻很通人情味兒的,也不是那等不講道理的人。在他手底下,只要老老實實的,日子應該也不錯。
一夜無話。
第二日一大早,還是夜涼如水的時候,董策便是起來了。
住房有兩排,相對而建。每排住房分為幾個小間,每間房內有火炕,外有鍋灶水缸碗碟等物,供墩內守軍及家口所用。就連這些東西,都是屬於公中的物資,而不是私人的,若是調走,是不能帶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