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清風吹過,梧桐樹隨風而動,枯葉簌簌落下。
琉鸞呆呆站在樹下,落了一身清芳。
「燭龍,你終究英雄末路,我也終究美人遲暮。一轉眼,都那麼多年過去了。」君後娘娘邁著優的步子,緩緩從院外走來。
盛裝打扮,從容不迫,一如平常優高貴。
琉鸞回頭看她一眼,「如果你只是為了說這句話,碧桐秋院不歡迎你。」她在聖君府住了幾百年,君後娘娘一直都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做人。只要不招惹到她,她不會跟誰起爭執。自然,也不會輕易為誰說一句好話。
在偌大的府裡,她完全就是一個局外人般的存在,對這座宮殿中的沉沉浮浮冷眼旁觀。
說好聽是淡漠,說難聽就是無情。
她從未傷害過琉鸞和姮女,但在她們母女需要相助的時候,她也未曾伸出援手。所以她對琉鸞來說,只是陌路人而已。
對一個路人,不需要太客氣。
「死透了麼?」君後款款走到她身邊,瞥一眼地上的燭龍。
琉鸞雙手環在胸前,好整以暇看著她。
君後又看了一眼,自言自語,「應該死透了吧?」
琉鸞還是看著她,一聲不吭。
君後緩緩從袖子裡取出一隻木盒,雙手捧著遞到她面前,「他曾經放了樣東西在我這裡,要我在他死後交給你,現在可以交了吧?」
琉鸞依舊看著,完全沒有伸手的打算。
君後歎口氣拉起她的手,將木盒塞進她的手心,「拿著吧,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的。」
琉鸞使勁甩開她的手,「我不要燭龍的東西。」
「真是個固執的人,跟他年輕的時候一模一樣。」君後打開盒子,再次遞到她面前,「現在你應該要了吧?」
眼角餘光掃到木盒,琉鸞立即看出裡頭裝的是東陸聖君的印鑒。任何詔書只要蓋上這個印鑒,東陸所有人都要聽命,效力相當於皇帝的玉璽。有了這個東西,接下來也不用打了,東陸所有的山河都是囊中之物。
但是,琉鸞還是沒有打算接。
「你這是什麼意思?想用它來換什麼?」君後向來都是個聰明絕頂的人,絕不會做虧本的買賣。她給的東西,最好不要亂拿。
君後直視她的目光,淡淡道,「這是你的父親留給你的,不是我給你的。自然,我也不想用它換什麼。」
「那麼,燭龍想換什麼?」燭龍更是個不會做虧本買賣的,將東陸拱手相讓自然有條件。
君後眼睛裡閃過一抹苦澀,「琉鸞,你和蒼瀾兵臨城下,不就是為了這個嗎?他直接送給你不好麼?」
「要,但不要他的施捨。」
「來,拿著吧。」君後將印鑒拿出來,不死心地往她手裡塞。
琉鸞手一揮,隱隱有些怒意,「不要拿燭龍的東西髒了本宮的手。」+歷代聖君不知道用它殺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她才不要。
金剛石所製的印鑒在天邊劃出一道弧度,『碰』一聲掉在地上。
君後愣愣看了半晌,「琉鸞,這是聖君的憑證。有它在手,號令東陸。」
琉鸞露出嘲諷的神情,不屑地道,「重華帝君的印鑒我尚且拿在手裡玩,燭龍的東西只怕會髒了我的手。」
「你住口。」君後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打過去。
琉鸞的頭微微一偏,皮笑肉不笑看著她,「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打的是誰?」她以為,她還是當年那個想打就打的琉鸞嗎?
君後又甩了她一巴掌,跋扈不羈地道,「您是寒月天姬,鳳族公主,重華帝君的君後,這洪荒大陸,再也找不出比您更尊貴的女人。只要您願意,逆了天地又何妨?但是您記住,您的夫君怎麼權傾天下,您再怎麼不屑與我們凡人為伍,燭龍都是您的親生父親。他愛您的心,和天下所有的父親都是一樣的。明明知道您什麼都有,明明知道您高高在上,但他在臨終之際,依舊固執的想把他最寶貴的東西留給您。他不奢求著能為您做什麼,不奢求您能理解他的愛,他只想盡己所能將他擁有的全部都給你。」
琉鸞嘲諷地勾起嘴角,「逼得本宮走投無路,家破人亡,為了山河令對本宮趕盡殺絕,這就是愛本宮嗎?君後娘娘,這樣的愛本宮要不起,也請你不要強加在本宮身上,本宮不屑。」
「由蒼瀾統領的聯軍固然無堅不摧,但軒轅氏經營多年,根深蒂固,豈會那麼容易讓你們兵臨城下?」君後眼睛冷到極致,隱隱泛出紅血絲,「他愛蒼瀾,也愛你,你們倆想要的東西,他自然是要給的。更何況你們兄妹是他所有子女中最出色的,把軒轅氏的家業交在你們手裡,他很放心。」
琉鸞彷彿聽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話,「你是說燭龍故意兵敗,其目的是為了把東陸交給我和蒼瀾?」
君後卻一點也不覺得好笑,嚴肅而沉重地頷首,「沒錯,就是如此。他拉不下臉來求你原諒,卻為你做盡了他力所能及的一切。」
琉鸞笑得更加嘲諷,「他殺害我娘時,追殺我時,趕盡殺絕時,你為什麼不說這樣的話?」
「燭龍愛姮女,愛到經不起一點傷害。在他以為你不是他女兒的時候,我不否認他傷害過你們。」
「知道了又如何?」她一度是孔雀形態,難道燭龍看不出來嗎?
「仙劍大會上他就知道他錯了,而且錯的離譜。」
「那又如何?」她被污蔑為疊紅的時候,他照樣和姬氏狼狽為奸,趕盡殺絕,一點情面都沒有留。
如果說真的是愛之深責之切,她或許可以原諒,但燭龍從來就沒有悔改之心。他心裡只有他的尊嚴面子,只有他的江山霸業。
為了山河令可以將親生女兒往死裡逼,她為什麼要認他?要明白他所謂的苦心?
君後深深看著她,「你是經天緯地的疊紅公主,連重華帝君都護不了你。」
「沒錯。」
君後的目光一下子變得銳利,盯著她一字一頓,「既然護不了你,就只能逼你站在巔峰。」
琉鸞驀然瞇起眼,「你……什麼意思?」
「你是魔族的疊紅公主,是古往今來最了不起的女子。他區區一個人間聖君。能為你做的實在是太少。難道你沒有聽過嗎?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他是太愛你了,所以才要將你逼上絕路。因為他太瞭解你了,無論何時,你都有絕處逢生的能耐。再加上西陵無垣、左丘半雪等人相助,你一定會開創出一片新的天地。」
君後的話一字一字敲在她心上,琉鸞慌亂的搖搖頭,「我不信,我一點都不信。既然那麼愛我?為什麼要那樣對我?我不信,我真的不信。」怎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會是這樣?她一直以來的信念,為什麼會是錯的?
君後冷哼,「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事實就是如此。」
琉鸞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真是這樣嗎?」
「你覺得呢?」君後用叫踢踢地上的玉片,皮笑肉不笑抬起頭,「再告訴你一件事情,這個瓶子叫做『鎖魂瓶』,是軒轅氏的傳家之寶。燭龍很愛姮女,愛到將她的魂魄收進裡面,時時刻刻帶在身邊,寸步不離。」
琉鸞只覺得腦袋上轟隆一下,腦子裡一片空白。整個人如遭雷擊,站在原地不停地顫抖。
鎖魂瓶,姮女的魂魄在裡面……那麼,她聽到的那聲慘叫不是幻覺?
她的蓮華劍是神劍,劍氣乃天罡正氣,法力不夠的妖魔鬼怪在她的劍下不堪一擊。魂魄原本就是虛體,她一劍劈下去,一定會灰飛煙滅的。
她……打破了姮女的骨灰罈不說,還……親手打散了她的魂魄?
是她殺了姮女,是她讓姮女灰飛煙滅,永遠沒有投胎轉世的機會。
鳳儀只是殺死了她的**,燭龍只是冷眼旁觀,而她,卻打散了她的魂魄。
怪不得燭龍會在骨灰罈破碎之後吐血,原來,他已經知道姮女灰飛煙滅。
逼死生父,殺死生母,難道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想要得到的嗎?
「呵呵……」琉鸞緩緩抬起雙手放在眼前,「是我殺了我娘……是我殺的?你沒有騙我吧?你沒有騙我吧?」
君後看她這個樣子,心裡也不好受,憐憫地搖搖頭,「你知道的,我不愛管別人的閒事,更不會說謊。況且事到如今,我沒有必要騙你。燭龍確實將姮女的骨灰和魂魄都收在裡頭,這麼多年寸步不離帶在身邊。」
「你怎麼知道的?你怎麼知道的?」琉鸞黑白分明的眸子一下子佈滿血絲,雙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你說啊,不說我就把你的打的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君後痛苦地咳嗽幾聲,張著嘴巴喘息,「一直以來你……都應該明白,我是……聖君府……活的最明白……的人。有些事情……能看出來,有些事情……燭龍願意跟我說,今日的一字一句……都是……實情……你若不信……可以回……崑崙天宮……找重華帝君……拿……透-塵-鏡……」
琉鸞的雙眼已經完全變成紅色,血淚在眼眶裡打轉,「你騙我,你騙我……燭龍哪有那麼好心?」
「我沒有騙你,燭龍這一輩子,真正愛過的只有你們母女。我們所有人在他眼裡,都無關緊要。」
兩行血水順著眼角滑落,琉鸞痛苦地合上雙眼,「為什麼你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
君後苦笑,「你會聽麼?你願意聽麼?」
琉鸞雙膝一彎,重重跪在地上,「爹……琉鸞錯了……」
撕心裂肺的痛哭響徹雲霄,聲聲泣血。
君後將印鑒撿起來,慢慢遞到她面前,「這是燭龍臨終前的心願,你拿著吧。」
琉鸞握住印鑒,緊緊捂在胸口,「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鮮血和著淚水不斷地往下流,胸前的白衣紅了一大片。
君後淡淡一笑,「你終於肯叫他一聲爹了,若燭龍在天有靈,一定會很開心的。」
「嘔……」琉鸞嘔出一口鮮血,跪著爬到他的身體面前,「我要帶他走,將他跟我娘合葬在一起。」
君後抬起頭,默默看著天邊的紅雲,「燭龍和姮女這輩子最美愛好的回憶,應該是在孔雀族吧。」
琉鸞雙手托起燭龍的身體,蹌踉著轉過身,「爹、娘,我們回家……」
殘陽如血,映得琉鸞一身白衣濃烈如火。
君後微微歎口氣,「燭龍,你該知足了。」
「呵呵呵呵……」琉鸞慘笑著,跌跌撞撞走出去。
單薄而淒涼的背影,很快消逝在夕陽下。
君後緩緩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慢慢放在胸口的位置,「燭龍,你以為只有你會殉情嗎?我也會的。姮女已經灰飛煙滅了,你們倆再也沒有機會在一起。你等著吧,我一定會追你到來世。」匕首一寸一寸扎進心臟,鮮血淋漓,「來世,我不要跟你做有名無實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