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驟然一聲驚雷,震得整個丹界幾乎都隨之搖晃了一下。警醒過來遠眺時,卻見碧色如洗,微風清冽,整片天際都透著不同於尋常的清妍,幾乎讓人懷疑,方纔那一聲驚雷是否只是錯覺。然而修士靈覺本就敏銳,此處又是三千世界以煉丹之術聞名的丹界,眾人只稍稍觀察,便將視線投注到了丹界東南,那虹光升起之處。
果然,又是一聲驚雷!
眾人面色倏然一變:「是無涯,他竟煉成了九級丹藥!」
無涯丹聖,乃是丹界三大丹聖之一,天水閣太上長老。無涯本是三大丹聖中公認的實力最末者,如今竟於玄霄丹聖和碧雲丹聖之前煉成九級丹藥,先一步尋得晉陞丹神之機。與前兩位丹聖關係密切的丹修均是眉頭緊皺,暗暗思忖著丹界日後的形勢,而天水閣諸修士,卻都是興高采烈,便是那最低級的灑掃弟子,面上都蕩漾著與榮有焉的笑意。
天水閣大殿。太上長老無涯丹聖居於上首,掌門以下長老弟子,無一不半跪著恭賀無涯煉成靈丹。無涯撫鬚一笑:「本門弟子,何須多禮。」
天水閣掌門樓遠鶴傾下身來,面上掛著和煦的笑意:「師伯煉成九級丹藥,本就是我天水閣的大事。師伯一心煉丹,弟子們便是想關心師伯都沒有機會,不如趁此時機讓弟子們表表心意。嚴御,為太上長老執令。」
「是。」下首第二排最右側站出一個弟子來,他個子高瘦,樣貌清峻,星眸璀璨,赫然便是天水閣三十七代弟子中的第一弟子嚴御。
無涯一見他便有了十分歡喜,樂呵呵地接過他奉上的令牌,又賞賜了若干丹藥,引得餘下弟子嫉妒不已,暗恨自己為何沒有他這般的運氣,能被掌門親自介紹到太上長老跟前去。
誰也不知,無涯一離開大殿回到自己的丹室,目光便倏然沉了下來。
九級丹藥煉成極為不易,他不想被丹界眾人知曉,便使了古法隱藏了那沖天而出的丹雲與丹雷,誰知那仙靈之血著實效果驚人,煉成的丹藥丹雷也非尋常丹雷可比,縱然他掩住了前八道雷,第九道丹雷卻還是洩露了丹成的秘密,使之被其他門派提前知曉。
這一切都不是無涯懊惱的根源。
而是最後那一道驚雷。
第九道丹雷落下後,丹藥便已製成,可那第十道雷,究竟從何而來?
縱是無涯天賦驚人智商卓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伊寧是被一道雷劈醒的。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明明記得自己那時自己被嚴御發現了血統的秘密,便被獻給了天水閣太上長老,也就是丹聖無涯。對於他自己的血脈和身世,他自己到現在都迷迷糊糊的,但是他一直牢牢記住了那時候無涯那含著*的眼神。
那是一種見獵心喜的眼神,伊寧幾乎在那瞬間就被嚇住了,或許不是見獵心喜,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眼神,足以讓他全身的雞皮疙瘩泛起來。
二十歲以前,伊寧的生活充滿了純真。
他出自天水湖邊的小家族伊家,父親嚴厲母親慈愛,十一歲時便因有煉丹天賦加入了天水湖對岸的天水閣,專心煉丹,很快便在三十七代弟子中熬出了頭。
也是在天水閣,伊寧認識了大師兄嚴御。他一心煉丹,與門中弟子相交的機會本就很少。嚴御卻不一樣,他是排名第一的弟子,平素便極受掌門信任,門中弟子多崇拜於他,便是伊寧,也因為偶爾被拉去做壯丁,從而與嚴御相識。
偶然相識?伊寧面上泛出一絲譏諷之色,誰人不知天水閣新一代中出了一個丹癡,年紀輕輕便能煉成六品靈丹?恐怕他們的相識都是嚴御刻意製造的契機,而他偏偏看不出來,甚至還在嚴御的刻意勾引之下愛上了他。
他要修煉,伊寧供給他丹藥。
他要靈劍,伊寧拿他煉了三天三夜煉到脫力的六品靈丹換。
甚至他要顯示自己這個大師兄名實相符,伊寧不惜把自己煉製的丹藥送給他,還費盡心思製造丹藥乃是嚴御自己煉製的假象。
何苦來哉?
難為他能煉製出最生僻的丹藥,卻摸不透險惡的人心。
不過是偶然一次鮮血濺到丹爐中,本以為注定失敗的丹藥品質卻出奇地好,甚至超過了上一品級的丹藥,便引起了嚴御的懷疑。
隨後,伊寧記憶之中就只剩下無涯那張佈滿褶子的老臉,和那張臉上貪婪得讓他想要嘔吐的神情。
仙靈之血,乃是三千世界中最後的仙人血脈。無涯丹術在三大丹聖中排名最末,攫取他的血液時,也是小心謹慎,伊寧記得,似乎是取了一百次吧,一次只取一點,但為了保持血液的純淨,無涯竟使出魔修法術將他全身皮膚吸成透明色,再以紫金蟲吸食,每一次取血的滋味都讓伊寧痛不欲生,便是夢中,他都能憶起紫金蟲可怕的模樣。
噩夢持續了半年,最後一次取血,亦是九品丹藥將成之際。
伊寧瘦成了人干,體內鮮血全然耗盡,他的心臟亦是乾癟著,每呼吸一下,都是徹骨的疼痛。
那也是伊寧最後一次見嚴御。那是在他被關著的暗無天日的地洞,只隔著一堵牆,他聽見無涯在誇嚴御:「此次丹藥能成,你是頭功。聽說那裡的是你的小情人,要不要進去看一看?」
伊寧恨得牙癢癢,偏偏那時他連牙齒都沒有了。
嚴御搖了搖頭:「天水閣弟子,願為本門肝腦塗地。弟子一向注重本門聲譽,豈會與男子牽扯不清?」
無涯滿意的大笑讓整個地牢顫了三顫,而伊寧心中只餘刻骨的恨意。
他伊寧一生,從未辜負任何人。
為何他竟落到如斯境地?
他恨他識人不清,他恨……漸漸地,伊寧發覺自己的心臟再也不能跳動了,他一個人躺在孤零零的地面上,無神的雙眼因長久的乾瘦更顯碩大,骨頭蜷縮,一碰就能碎……最終,他眼前一片模糊,他再也看不清自己的模樣,也不知自己將去向何方。
直到一道驚雷將他劈醒。
他以為自己這一生再無醒來的機會,卻沒想到,他居然再次看到了這個世界,以活人的身份。
伊寧靜靜凝視著鏡中的自己,依稀是稚嫩的樣貌,黑色的長髮隨意纏成一個小綹,圓鼓鼓的包子臉還帶著一點嬰兒肥,紅彤彤的,似乎才從山下跑步上來。自己身上還穿著灰白色的粗布衣服,質地粗糙,遠非成為內門弟子後那身雪白的道袍可比,可伊寧卻覺得無比安心。
他因為天賦驚人,在外門逗留的時間其實很短,短到幾乎成了一段遙遠的記憶。但現在,就是這個身份讓他懸著的心漸漸安定了下來。
剛入天水閣的他,還沒有展示自己煉丹的天賦,自然更不可能被那高高在上的大師兄所注意。前世的伊寧樂天自然,也無心關注門中諸多彎彎繞繞,只以為一心煉丹便足夠,便是嚴御湊上來,他也只以為是巧合,卻不知自己被一頭惡狼死死盯住。
但是現在……他還有很多機會。
手指劃過粗布衣服的一角,鏡中的少年露出了一副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表情,一雙黑眸彷彿一個幽深的洞口,頃刻間便能將一切吞噬。
伊寧唇角微勾。
前世的伊寧無知、膽小、偏信、眼盲,這一世的伊寧,從一開始便是為了復仇而活。
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絕不是讓他如上一世那般渾渾噩噩為人所騙最終慘死,是為了讓他看清這個人世的殘酷面貌,讓他看透人心,讓那些欺他辱他負他的人嘗嘗他曾經嘗過的滋味。
他不會再任人宰割。
無論是嚴御,無涯,還是天水閣中曾經傷害過他的人。
黑眸中閃過一絲詭異的光芒,倏然間便消失不見,若是有人在此,恐怕也只會以為剛剛看到的都只是錯覺而已。
伊寧從銅鏡前移開腳步,慢慢掃視起外門弟子的住處來。外門弟子不比內門,都是兩人合住一間屋子,屋內也僅有桌椅水盆等必需物品,被子也只是普通的棉花,絕非內門弟子所使用的靈棉那般溫暖細膩。
伊寧靠在床邊,努力回憶著當年他初入天水閣時室友的模樣,還有天水閣外門弟子升內門弟子的規定等,回憶了許久,倒是讓他想起了大半。
畢竟伊寧前世死時不過二十歲,距離十一歲加入天水閣也不過才九年的時光,九年而已,沒有那麼難記。
修仙歲月長,丹師雖不及其他修士法力深厚,有丹藥補養,幾百年也不過彈指一瞬。
可他才活了二十歲!便是在凡間,也足以稱得上年少早夭。伊寧心中的恨又浮了起來,他雙拳緊握,再睜眼時,目中已是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