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轉八彎,過陋巷,穿街市,一直到了貧民窟與內城交界處的一個小院落。
方德停下了腳步。
不遠處,方德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凌風同樣停步,冷冷地看了過來。
在小院落牆外,方德左右顧盼了一下,察覺沒有人注意,便一躍而起,越過了院牆,進入到了小院落當中。
方德剛剛一離去,凌風便從藏身的巷角處走出,同樣來到院落之外,凝神傾聽了一下,便尋了另外一處院牆,同樣躍入。
甫一入內,凌風的視線越過了院中樹木的遮擋,一掃之下,立刻發現了在不遠處的涼亭處,方德正與一個白衣公子低聲談話。
凌風在望見他們兩個人的同一時間,幾無先後之別,腳下腳步一錯,便閃到了一處假山之後,徹底避開了兩人的視線。
全程凌風的動作迅疾快速,毫無遲疑,卻又不曾發出半點聲音,鬼魅般的飄逸。
在凌風藏身好之後,白衣公子與方德若有所覺似的,回過頭來向著凌風的藏身方向瞥了一眼,見沒有發現什麼,也就不為己甚,繼續談話了。
整個過程中,凌風就這麼筆直地站在假山之後,連目光都是淡定的,全然不擔心會有被發現的可能。
以方德他們兩個的實力,也的確不可能發現。
凌風這一系列的動作,看上去簡單,實則是一套最善隱匿的步法,名之曰「鬼步」,取的是鬼魅般的飄逸,藏身人之影中,行之逾百里,而人不能覺。
這是他從後世記憶中選出的一個法門,是凌風前世偶然所得,少有用的時候,卻不曾想到,剛一重生回到當年,就有了用武之地。
現在這個身體並不強大,也沒有認真修煉過鬼步,只不過因為現在實力弱小,凌風為以防萬一,稍稍練習了一下罷了。
就以剛才的施展為例,凌風其實並不滿意,生澀僵硬,嚴格說來,還不算得這門步法的神髓。
本來以武學少年的程度,幾日內就大致掌握了這麼一門神奇步法,堪稱聳人聽聞了,可是凌風何等人也,豈能以尋常少年視之。
有前世經驗在,凌風修煉鬼步就好像是走了一遍回家的路一般輕鬆,不能達到他滿意的境界,不過是身體限制,修為不足罷了。
這些卻不是一時半會兒,所能改變的。
且不說這鬼步,潛到了這個距離,凌風屏氣斂息,凝神於耳,輕易地就聽得了方德與白衣公子的對話。
方德略躬著身子,拘謹地道:「顯少,我剛才碰的凌風了。」
「嗯?你不是說他受傷不輕嗎?就這麼個不輕法?」
白衣公子,也就是那個顯少很是不滿地皺眉說道。的確,受傷不過七日,就能回到武學繼續鍛煉,這樣的傷無論如何也稱不上一個「重」字。
「我也不知道,按說不可能好得這麼快。」方德皺著眉頭,琢磨了下道:「我懷疑是凌風那個傻子兄長,弄到了什麼好東西給他進補,這才能恢復得這麼快。」
眼看著顯少的眉毛高高挑起,方德連忙又跟著說道:「不過我瞭解凌風那個小子,他驕傲自負,表面和善,其實看不起任何人,要強頑固得跟石頭一樣。」
「我打賭他其實沒有完全恢復,一身實力也肯定不在巔峰,我今天再攛掇收買一個人,一定可以……」
方德並不知道,他這一番話落在凌風的耳中,如同用力地推開了一扇窗戶一般,很多東西都隨之敞亮了起來。
「原來如此!」
「竟然又是你!」
「方德啊方德,枉我凌風視你為摯友,你出賣我,陷害我,竟然不是一次兩次了,竟然是從我們少時,就開始了。」
「我一生擺脫不去的夢魘,原來出自你手!」
假山之後,凌風拳頭緊握,指甲陷入到了肉裡而不自知。
凌風從來沒有想到,少年時這次影響了他一生的重傷,竟然與方德有關,枉費當年他拜師之後,入得武院重遇方德,他還不離不棄待凌風一如未傷時,讓凌風好生的感動。
現在想來,每一個細節,都讓凌風感到噁心與切齒痛恨。
「好,很好!」凌風咬著牙,看著遠處兩個人繼續密謀,「我跟著你來,不過是心中一點懷疑罷了,沒想到,竟然讓我看到這一幕。」
「非常好,本來若是你現在猶自真誠待我,我凌風驕傲一世,要我為未曾發生過,甚至還沒有在你心裡產生過的念頭殺你,還真不容易!」
「現在這樣,是你自取死,就怪不得我了。」
「只是這個顯少?有點面熟,但……他是誰?」
凌風深呼吸了幾次,才勉強壓下了動手的衝動,皺著眉頭想了一下,沒有答案,也就暫時放下了,繼續凝神聽往兩人密謀方向。
「……顯少,這些就是凌風的準確實力和慣用的功夫,是我自己跟他切磋過幾次,還有趙元他們兄弟的情報,匯總出來。」
凌風怒火中燒的時候,錯過了一部分的談話,但想來無非是方德在向顯少匯報他的底細,有這麼一個「好朋友」在,哪怕是武學修為比凌風低的人,也有可能打敗他!
敵人對你瞭如指掌,你甚至對敵人的出現全無準備,怎能不敗?
「方德你做得好。」
顯少如對家僕一般,拍著方德的肩膀,以示鼓勵。
方德身子僵了一下,連忙低頭,掩飾怨毒的眼神。
何止是方德對凌風瞭如指掌,凌風何嘗不熟悉方德的習慣,一看他的動作,就知道方德對顯少的對待心中已經存了怨毒之心。
顯少卻是壓根沒有注意到這一點,自顧自地說:「人手你繼續指派,不過成敗都不要緊了。」
「嗯?」
方德掩飾住了情緒,抬起頭來,疑問出聲。
「如果你的人能重傷凌風那小子,讓他不能參加十天後的武院考核,自然是最好。」顯少得意地一笑,接著道:「就算是不行也無所謂,昨天我一個師兄就出關了,到時我請他出手對付這小子就是了。」
「哼!」
「這次,那小子,絕對參加不了武院考核!」
「我會讓師兄,徹底地廢了他!」
即便是晴日方好,可顯少的笑容,還是如一陣陰風一般,說不出的陰測測。
「竟是為了武院考核?」
凌風怔了一下,他怎麼也沒想到,糾纏他一生的厄運,連公子羽這般的域外強者都視之為畏途的重傷,竟是源於小小的一個武院考核!
「顯少,方德不明白。」
方德眼珠子轉動了一下,低聲問道:「武院一次並不是只招收一名武徒啊,顯少你為什麼……」
他沒說完的話,自然是這顯少為什麼處心積慮的對付凌風。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凌風現在雖然連後天境界都沒有達到,但在武學中也算是一個高手了,不然何至於方德請了幾批人,都沒有能真正奈何得了他。
「哈哈哈,你不懂,你們這些貧民,接觸的都是些鄉巴佬,又能得到什麼消息?」
顯少得意地大笑:「就是那個凌風,怕是到殘廢了,也想不到是為什麼。」
方德自然聽出了顯少言語中毫不掩飾的輕蔑之意,這個輕蔑,不僅僅是針對凌風,同樣也將他方德包含在內。
凌風看得分明,在顯少看不見的角度,方德背在身後的拳頭,握得緊緊的,其上青筋暴起,若欲爆開了一般。
同時,凌風也終於想起了,這個顯少是什麼人物。
當年在貧民窟一帶,有著一個異類少年,掛名武學,卻從來沒有去上過一天。
「就是他,顯少,那個私生子!」
凌風徹底想起來了,這個顯少當年也是他們武學少年的一個話題。此人據說是內城一個大家族族長的私生子,只是那個族長頗為懼內,不敢將他放到明處,故而在貧民窟中找了地方安置。
這個顯少姓氏不傳,是因為他為這大家族族長傳下的血統而驕傲,偏偏又不能放在明面,這才以顯少自稱。
到時武學少年們頗多猜測,想要知道這個顯少到底是哪一家的私生子,只是猜來猜去,始終沒有結果罷了。
只是對凌風來說,這些都不是秘密。
「這麼說,當年傷我的,就是顯少所謂的師兄嘍?」
「金家!!!」
凌風眼神,陡然鋒利了起來。
他可不是任人宰割之輩,前世他修為有成之後,多方打聽,得知了重傷他的人武學是走的城中金家的路數。
可惜那個時候,金家早就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被滿門誅絕了。
無論是這個顯少,還是當年出手的人,全都銷聲匿跡,再無影蹤,讓凌風欲要報仇,亦不可得。
「感謝蒼天,把你們重新送到了我的面前,這次,不會讓你們這麼便宜了。」
凌風望向顯少方德方向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凌厲無比。
這個時候,顯少顯然壓抑不住心中的得意,哪怕面前是素來看不起的鄉巴佬,他還是把他的目的說了出來:
「方德,你們都不知道吧,武院下院的一名供奉,這次準備在考核通過的武徒當中,收一名少年為關門弟子。」
「啊~」
方德驚呼一聲,算是明白了過來。
為了這個關門弟子的身份,顯少自然要事先剷除對他有威脅的人物,凌風這般在武學中拔尖的少年,就是首要目標。
想來,同一時間,定也有其他的少年,遭遇到類似的情況吧。
方德感慨了一番,對顯少的作為他倒沒有什麼腹誹之意,換了他自己,定然也是如此做法。
問題是……
方德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問道:「這關門弟子的機會,對我們來說自然是難得的好事,可是顯少出身大家,這個……」
他一句「出身大家」,正撓到顯少的癢癢處,顯少心情大好之下,也不吝「指點」這個心目中的鄉巴佬一番。
「這你就不知道了,收徒的供奉,是石師!」
「你知道那是什麼人物嗎?後天第八層的高手,有生之年,成為先天強者也未可知啊!」
「紫巖城裡面高手無數,除了一兩個外,沒有人壓得住石師。」
「這樣的大人物,如果能成為他的關門弟子,以後……大有幫助!」
顯少說到後來,壓低了聲音,含糊了內容,顯然也是反應過來,說得太多了。
不過無論是遠處的凌風,還是近處的方德,都是心思靈動之輩,自然而然地就將顯少未盡的意思在腦海中補完了。
「無非是家族內部,爭權奪利的破事罷了。」
方德眼珠子亂轉,眼中放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另一邊,凌風卻是整個人怔住,口中喃喃「石師」二字,刻骨銘心的一幕幕,從記憶深處浮現了出來。
……
「少年,你難道不知,你的情況,再是苦練,終究無用嗎?」
少年沉默,揮汗如雨,以行動做出了回答。
旁邊一墳塚,上書「亡兄牛大力之墓」,掩土新痕,顯然是剛剛入土不久。
墳邊一草廬,內有老婦劇咳之聲,若是心肝脾肺,都要咳出。
「罷了,好個倔強少年!」
「我且問你,我給你一個希望,僅僅是一個希望,你要嗎?」
少年霍地一下抬起了頭來,若是百年陰霾,終一日朝陽升起,名叫「希望」。
「我要!」
……
「石師!」
凌風的臉上,儘是溫暖之色,顯少口中的石師,正是他未來的師傅。他一生敬重,平生唯一心甘情願,認其為師的人。
正是這個石師,在凌風一生最黑暗的時候,給了他一個希望,一個光明。
毫無準備地,驟然聽到這個名字,凌風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不能抑制,甚至連這顯少為何費盡了心機,可後來在石師門下多年,卻從來沒有聽聞過這個人物,都懶得去琢磨了。
遠處,顯少醒悟過來他話說得多了,擺了擺手,示意方德不要再問了,隨手掏出了一個瓷瓶,扔給了方德,隨意地說道:
「前面給你的培元丹,你估計都拿去收買那些人對方凌風了吧?」
「諾,這些給你,本少爺從來不會虧待跟著我的人。」
培元丹是在後天之前,最好的丹藥,能固本培元,充盈氣血,增加突破到後天境界的幾率。
顯少出手就是培元丹,不愧是紫巖城大家族族長的私生子,可是看他的態度,卻好像丟了一根肉骨頭給家養的獵犬一般。
近乎羞辱!
方德低著頭,小心翼翼地接過瓷瓶,口中稱著謝,恭維著顯少,至始至終,都沒有把頭抬起來。
看著這一幕,凌風哂然一笑,轉身,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小院落。
「顯少,不,應該叫你金顯,你應該喜歡別人這麼稱呼你吧!」
「放心,現在還不是時候,後面有機會,我們會好好『親近親近』的。」
「方德,沒想到,你這條毒蛇,竟然這麼早,就對我露出了獠牙,上輩子是我凌風瞎了眼睛,這輩子,咱們再來過。」
「可惜,還不到動你的時候,留著你,還有用處!」
凌風的背影,消失在了巷口處,在不遠的武學裡,還有一場曾經改變了他命運的戰鬥,在等待著他。
這次,一切都將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