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錕心裡這個美啊,這倆老師真沒白認,不管是洋人還是名流,聽到二位教授的大名立刻改變態度,看來以後還得好好巴結兩位老師才是。
既然對方是名師高足,熊希齡自然不能像對待人力車廠老闆那樣隨意了,一番談論之後,他發現陳子錕談吐不俗,不過隱隱有些草莽之氣,而且此前並未聽說他是北大學生,於是便問起個中緣由。
陳子錕坦誠相告,說自己不過是一介人力車伕,只因機緣巧合才拜兩位教授為師,熊希齡聽了不禁更加欣賞這個年輕人了。
「子錕啊,依你之見,糞業應該如何改革才是?」熊希齡道。
「很簡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要整頓改革,就要制定規則,讓法規來保護住戶,約束糞夫,如有違規,有司亦有法可依,或處罰,或取締糞夫的經營權,以保證北京的環境衛生。」陳子錕說的有條有理,熊希齡捻著鬍子不斷的點頭。
「糞業規則,你可有手稿?」熊希齡問道。
「沒有,不過都在我腦子裡。」
「不妨現在就寫出來,隨我來。」熊希齡起身,帶著陳子錕前往內宅書房。
這可是超規格的招待了,把傭人們都驚呆了,能進熊希齡書房的那可都不是凡人,唯有梁啟超、張謇、朱啟鈐這樣的名流才能和熊老一起舞文弄墨,就連段祺瑞這樣的角色,也只是客廳看茶的份兒。
熊希齡的書房位於內宅西側,幽靜典雅,進門就是一股撲鼻的墨香,靠窗擺著湘妃榻,到處都是書架和博古架,珍奇異寶比比皆是,宋版明版的古書更是浩如煙海。
進得門來,忽然牆上懸掛的一柄寶劍發出錚錚鳴響,陳子錕有些好奇,上前摘下寶劍,拔劍出鞘,寶劍一聲長嘯,寒光滿屋,劍身上七顆金星呈北斗七星排列,在燈光照射下發出耀目金光,宛如夜空寒星。
「好劍!」陳子錕隨手耍了一個劍花,這才醒悟到自己的行為太過唐突,趕緊道歉:「熊老,晚生一時興起……」
再看熊希齡,整個人已經傻掉了,呆呆的望著陳子錕,手指微微顫抖。
「你你你……」熊老總理的聲音也在發顫。
「抱歉,我太無禮了,這就給您放回去。」陳子錕嚇了一跳,趕緊把寶劍插回劍鞘,要往牆上掛。
「不不不,你再做一下剛才的動作。」熊希齡趕緊阻止他,滿眼都是期待。
「好,那我就獻醜了!」陳子錕將長衫下擺撩起來塞在腰帶上,手持七星寶劍舞動起來,書房裡劍影閃爍,滿屋都是寒光。
陳子錕舞的興起,索性跳到院子裡,耍開了太乙玄門劍法,他很久沒有練過這套劍法了,起初有些生澀,但是動作越來越流暢,如同行雲流水一般,此時天上竟紛紛揚揚下起了春雪,陳子錕就在雪中疾舞,一人一劍,渾然天成,竟然滿院子都是劍影。
熊希齡站在廊下,看的唏噓不已,老淚縱橫,雪中那個矯健的英姿,讓他想到了自己意氣風發的年輕時代,不禁低聲吟誦道:
書劍情懷家國,經綸抱負河山。
縱馬風塵磨俠骨,對策朝堂礪鐵肩。興亡談笑間。
碧血染紅青史,丹心照亮郊原。
但得兆民醒百世,何憾人生三十三。名隨星火傳。
隨著這首氣壯山河的詞頌畢,陳子錕的太乙玄門劍法七十三路也耍完了,最後一招大地回春收式,滿院子的劍影都歸於一身。
「好!」熊希齡擊掌讚道,陳子錕亦讚道:「好劍,此劍在手,宛如神助,這套劍法我本來已經忘了的,沒想到竟然一口氣使了出來。」
熊希齡一凜,道:「你可知此劍的主人是誰?」
陳子錕道:「難道不是熊公您?」
「非也,這柄七星寶劍的故主乃是戊戌六君子之一的譚嗣同。」
陳子錕大驚:「可是寫下『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之千古絕句」的譚嗣同。」
熊希齡撚鬚微笑:「正是,這柄七星劍伴隨復生十餘載春秋,他英勇就義那天,據說此劍曾發出錚錚悲鳴,這劍,有靈性啊。」
「今日有幸能與譚公之劍共舞,幸甚,譚公在天之靈,請受我一拜。」陳子錕將七星寶劍高高舉起,朝著宣武門外菜市口方向下拜。
熊希齡滿意的點點頭,道:「此劍和你有緣,寶劍錚鳴,不是遇到險情,就是遇到故主,看你舞劍的神韻,依稀間似有當年譚公的影子,子錕,你的生辰八字可否一告。」
陳子錕道:「不瞞熊公,我是孤兒,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
「哦,這樣啊。」熊希齡若有所思,此時外面的雪已經下大了,傭人送來了銅製的暖爐,又說道:「老爺,夫人問您幾點開飯?」
熊希齡道:「叫他們先吃,你讓廚房預備幾個小菜,溫一壺好酒端過來。」
然後對陳子錕道:「小酌一杯,如何。」
用的是詢問的口氣,其實一點也不容陳子錕推辭,拉著他就進屋了,在暖榻上相對盤腿坐下,當中一個小桌,旁邊小暖爐裡木炭嗶嗶剝剝的響著,窗外是紛紛揚揚落地即化的春雪,此情此景,沒喝酒就先醉了。
不大工夫,傭人提著食盒過來了,在小桌上擺了四碟小菜,兩雙象牙箸,錫酒壺套在盛著溫水的壺套裡,熊希齡呵呵一笑,吟道:「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陳子錕接口道:「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熊希齡大為高興,道:「不如我們來行酒令吧。」
陳子錕道:「就是划拳吧,這個我擅長,八匹馬五魁首哥倆好啥的。」
熊希齡搖頭道:「非也,我說的是聯句,以詩詞歌賦為酒令。」
陳子錕道:「晚生出身關東綠林,不會詩詞歌賦,讓熊老失望了。」
熊希齡哈哈大笑:「英雄不問出處,你胸襟坦蕩,正是大英雄所為,來,咱爺倆劃兩拳,哥倆好啊,四季財啊。」
一番暢飲,熊希齡談到了二十一年前的往事,他和譚嗣同乃是至交好友,譚嗣同在北京推行戊戌變法,熊希齡在湖南創辦《湘報》,推行維新,一南一北,同為開啟民智之先驅人物。
「後來湖南守舊派容不下我,正要奉召進京,襄助復生,哪知道一場痢疾,耽誤了半月行程,痊癒之際,變法已經失敗,復生等人慷慨就義,我卻苟且偷生至今,唉。」熊希齡談起往事,依然唏噓。
陳子錕道:「此乃天意,若非因病延誤,恐怕歷史上留名的就是戊戌七君子了,不過國家多了一個烈士,卻少了一位總理。」
這馬屁拍的不顯山露水,卻極其的舒坦受用,熊希齡大為高興,親自為陳子錕斟酒,噓寒問暖,宛如師長。
「如果有難以克服的困難,可以來找我,拿著這個,不用通稟就能進府。」熊希齡褪下大拇指上一枚翡翠扳指遞給陳子錕道。
「多謝熊公。」陳子錕沒有推辭,爽快的收下了。
不知不覺間,自鳴鐘敲響了晚八點的鐘聲,酒也喝完了,傭人來傳話,說太太囑咐,該休息了。
陳子錕起身告辭,熊希齡道:「光顧著談天了,把正事都忘了,回頭你把糞業章程寫出來送給我,我來呈交市政公署。」
「我連夜寫好,明天就送過來。」陳子錕道。
「好,你去吧,讓管家送送你。」熊希齡打發傭人把陳子錕送了出去,自己走到牆邊,雙手捧起那柄七星寶劍,深情的摩挲著道:「劍啊劍,你告訴我,真的是復生兄轉世回來了麼?」
寶劍靜靜的躺在他的手中,紋絲不動。
……
春寒料峭,漫天的春雪落在地上卻都化成了水,陳子錕回到車廠,薛平順一直在門房裡等他,看他回來便道:「哎呀可急死我了,還以為你讓人家扣了呢。」
陳子錕道:「熊老爺扣我作什麼,他留我喝酒呢。」
薛平順一臉的不可置信:「大錕子,你沒發燒吧,人家堂堂前國務總理,留你喝酒?」
「可不是麼,我們還划拳呢,他喝的比我多,正宗的陳年玉泉貢酒,不信你聞聞。」陳子錕一臉認真的說道,還呵出一口酒氣來。
薛平順半信半疑,不再糾纏這個問題,說道:「被巡警抓走的小伙子們都放回來了,罰款也不用交了,街坊們說,要送一個牌匾給咱們呢,這下於德順那個龜孫算完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活該,大錕子,你還真是賽過諸葛亮啊,有你的。」
他一臉喜形於色,陳子錕卻只是淡淡的笑笑:「略施小計而已,算不上什麼,薛大叔,明天跟我走一趟,去於記糞廠。」
薛平順一愣:「去那幹什麼?」
「拜會於德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