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五章輾轉(下)
聽楊應麒問出了什麼事情,阿魯蠻哼了一聲道:「大哥他瘋了!竟調漠北諸部南下練兵——雖然他沒說什麼,但從種種跡象看來已經很明顯了!他竟然要用胡人南征!契丹舊部和生女真降卒(漢軍中的生女真降卒主要是歸降的宗翰西路軍,與阿魯蠻蒲魯虎領導的、漢化已深的熟女真不同)由耶律余睹部署訓練,剛剛南調的漠北諸部分作三部分,一部直接納入中央軍,另外兩部分別由曲端以及那個新任的上將任得敬訓練節制。最熟悉南方形勢的人裡,王宣調入漠南,這便罷了,畢竟這幾年他一直在北邊做事,可一直在黃河沿線作戰的王彥、趙立等人也一概不見起用,這未免太過……太過任人唯私了!」阿魯蠻是大漢四大元帥之一,中樞大規模的軍力調動雖然不必經他同意,但如無意外一般都要知會他。
楊樸道:「我原本認為陛下也許是實則虛之——陽以訓練胡人為名,陰調劉錡、種彥崧圖兩川,調王彥、徐文、曲端等圖河南,調趙立圖山東,遣水師威脅江南福建,如此則雖然未必能夠全勝,但至少可保不敗。但現在從調動和訓練漠北諸胡的規模與費用看來,只怕陛下並非拿這些胡人做幌子,而是真的要用了。雖然中央軍系的訓練有化弱為強的本事,但就算是經年的訓練恐怕也難以改變胡人不耐熱、不習水的天性。所以陛下若真要驅胡馬南下,我……我實在是不看好這次的南征!」
楊樸雖然是文臣,但也曾長期兼管與軍事行動緊密相關的外交、情報、後勤等事務,如果說楊開遠是武將而通文事,那楊樸便是文臣而通武事,雖然他上不了戰場,但在後方運籌帷幄、言兵論戰卻也不能以文人談兵視之。這時他雖為封疆大吏,卻還掛著副總理大臣的銜頭,因此對中樞的形勢一直很在心。
楊應麒聽了楊樸的分析後道:「還在大鮮卑山那邊的時候,我也和樸之一般的想法,但在大鮮卑山那個我們藏身過的山谷中住了一段時日以後,我對眼前之事又有了另外一番看法。」
楊樸哦了一聲,阿魯蠻也抬了抬身子道:「什麼看法。」
這時屋內只有他們三個加上林輿四人,但楊應麒還是回顧林輿道:「你去玩吧。」
林輿吐了吐舌頭道:「我也聽不得啊?」
楊應麒道:「我雖然罷相了,但對大哥的性情謀略、對大漢的內部情況知道得比誰都清楚,我的推測若是無誤那便是大漢的頂級機密,你如何聽得?」
林輿又吐了吐舌頭,出門去了,楊應麒這才道:「胡馬確實不宜轉戰於東南,一入江淮更是危險,但我們得兼漠南漠北,同時擁有胡、漢之利,又恰恰是我們的軍事力量勝過南宋的關鍵之一,一旦南征,若將這個優勢棄而不用,未免可惜。」
「就算可惜又有什麼辦法!」楊樸道:「胡馬之利在於西北,舟楫之利在於東南,西北之寶到了東南便成廢物——這一點七將軍豈能不知!」
「不然。」楊應麒道:「南征之戰,不一定要到江淮打的。」
阿魯蠻和楊樸面面相覷,均感不解,阿魯蠻道:「不在江淮打,那還跑嶺南去?」
「不是。」楊應麒道:「在南征的戰場上,有一個地方還可以用得上騎兵的。不但能用,而且能夠很有效地發揮騎兵的長處!」
楊樸叫了起來:「河南!」
「不錯!」楊應麒道:「如今洛陽在我們手裡,自嵩山以東則為平原,數百里間一馬平川,自古便是騎兵縱橫之處!當秋冬之際,胡馬在此馳騁正好發揮其威力!」
阿魯蠻道:「雖然如此,但河南一地不過是南宋一小部,而且還是他們初得之地。就算我們佔據了河南,接下來也還有很多仗要打的,甚至可以說大頭的仗其實在南邊!若是趙構乾脆棄了整個河南,那大哥用了這麼多人力物力訓練這些漠北胡人便都成了白費心思!」
「不!五將軍!趙宋不會輕易放棄河南的!」楊樸道:「汴梁是趙氏故都,就算趙構心裡想放棄也不好出口,而南宋軍方駐河南的兵將士氣正旺,要他們主動提出放棄故都更是不可能。所以漢宋之間在河南必有一場大戰!而且還將是傾國大戰!」
阿魯蠻心頭一動道:「你是說大哥這番志不在奪汴梁之地,而在瓦解南宋駐守河南的大軍?」
「不錯!」楊樸道:「若於秋冬之際決戰於河南平原,我們的勝算也會很高!」
不以攻城掠地為目標,而以毀滅敵人有生軍力為真正目的——能擁有這樣的戰略思維且用於實戰的人,當世寥寥可數,就連阿魯蠻和楊樸之前也未曾想到。阿魯蠻聽到這裡已忍不住點頭,說道:「若是大哥真的如此打算,那我就放心了。先以騎兵摧毀岳飛所部,再調王彥、趙立等南下江淮湖廣,如此一來便是將我大漢各路軍馬的長處都用到了極致!老七!以前只道你精通文政,旁通軍事而已,沒想到你對軍事也如此精通——你說的這個,連我都沒想到呢。」
楊應麒卻道:「五哥過獎了,說到軍事上的能耐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能想到這一點,並不是由軍略推知,而是由政略推知。」
阿魯蠻哦了一聲,便問:「這是怎麼說?」
楊應麒道:「其實自從知道大哥調胡馬南下,我一直也都在想這個問題,但一直都想不明白,直到我在大鮮卑山的死谷當中,回想大哥一生的行事作風才若有所悟!五哥,大哥和你、和六哥不同,他雖然也領兵打仗,但他胸中是有天下大局的,而且有可能的話會顧及到天下蒼生!這一點,是我和大哥能合作這麼久的真正基石。不過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大哥和我在手段上有所差異,嗯,應該說他的想法從來都比我更加務實一些。」
楊樸心道:「但也更加狠辣一些。不過在這個亂世之中,不狠辣又如何成事?」
楊應麒繼續道:「回到了這一點上之後我繼續想,便猜以大哥的胸懷,一定也不願意將整個東南打爛!不願因為一場內戰而使得華夏元氣大傷!所以我便猜大哥對南宋的思路,一定是先卸其兵,解其甲,然後攻其心!」
楊樸問:「如何攻心?」
「用大一統的向心力!」楊應麒道:「自秦混一天下,大一統之概念便長存於華夏民心深處。因存在大一統的向心力,所以華夏內部一旦出現一個有希望一統天下的好政權,處於下風的政權要想長久地負隅頑抗便很難。南北朝能割據數百年,那是因南朝常弱,北朝常強,桓溫劉裕之雄均是曇花一現後繼無人,但弱者為華夏強者為胡蠻,故南朝雖弱而不服!一旦北朝漢化,南朝抵抗北朝的意志就變薄弱了,隋文之下江南正是因形就勢。宋初趙匡胤兄弟能那麼輕易地收拾吳楚,也並不僅僅因為宋軍強勁,吳楚民心之思一統亦是一大關鍵。」
楊樸頷首道:「不錯,當時吳越、楚蜀均無混一之志,天下既思一統,便只有寄望於宋。」
「所以,只要我們能在氣勢上完全壓倒南宋,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了。」楊應麒道:「我大漢與昔日之金人不同,金人乃是蠻夷,金人侵宋乃是以夷變夏,所以趙構當初雖然微弱,仍然能得到天下士民的支持而漸轉強大。但我大漢今日已是華夏正統,南征正是華夏內部尋求一統!如今南宋還能苟延殘喘,全在於南方軍力尚強,趙構又能愛民,南北優劣還不夠明顯。且南宋又有岳飛破金之威,將士因之而振奮,民心因之而凝聚。但如果南宋諸路大軍中最精銳、最重要的河南駐軍被大哥全殲於汴梁城下,那時又會如何?」
楊樸忍不住撫掌大笑道:「若是那樣,不但趙構的信心會被擊垮,東南的士大夫也會盡數北向以待我軍。江南、湖廣、兩川、領表都可傳檄而定!」
楊應麒含笑道:「傳檄而定說得太過了,就算我們吞併了河南,接下來的仗還是要打的。不過岳飛所部一旦瓦解,南宋之武人便會失去信心,文人如秦檜、劉豫等輩也會堅定向北之意,那時再用政略輔佐軍勢,則統一大業,十年可成!不僅如此,將主戰場設置在河南,也可避免戰火蔓延過廣,避免東南、兩川受到太大的破壞,這對保存華夏元氣,也算是無奈之中的上策了。」
這一席話聽得阿魯蠻大感欣慰,連聲道:「要真像你這麼說來,大哥也還不糊塗!」
楊樸經過一番沉思後卻道:「我仍有一慮。」
楊應麒問:「樸之擔心什麼?」
楊樸道:「如果陛下確實如此打算而且能夠成功,那曲端、任得敬以及漠北諸胡將必建大功,韓昉、劉萼及其部曲必掌大權,國家落到這批人手上,可未必是一件好事。」
楊應麒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但這時卻安慰楊樸道:「樸之,或許只是我們過慮了。韓昉他們雖然與我們政見不合,但也未必就會存心辦壞事。你在外,我在野,雖都不在中樞,但也還有牽制他們的可能。」
楊樸歎道:「現在自然還能牽制,但等他們成就了一統天下的大功之後,只怕就難以牽制了。」
楊應麒也歎道:「話是這樣沒錯,但天下事本難兩全,讓韓昉他們一時得勢,也總比南征失敗來得好,樸之你說對吧?」
楊樸道:「不但韓、曲等人,就是陛下恐怕也……唉,現在陛下已經連七將軍你的話都聽不進去了,等他完成了統一大業,功蓋當世之時,只怕……只怕我們就更難說話了。」
楊應麒聞言默然,這些年來他一直努力的就是促成一個更加合理有序的政治制度,他一直認為只要漢廷能在政治制度上超越南宋,那麼江南之士來歸便只是遲早的事,就如今的情況來說,趙構君臣在東南的努力也確實讓南宋呈現中興氣象,但論到制度層面則畢竟北勝於南,正是基於這種優勢讓楊應麒認為南征之事可以緩行。
但折彥沖卻認為這種想法太天真了,他認為「戰勝於朝廷」必須落實到一件事情上——確切來說就是一場大戰才能實現。折彥沖不認為歷史上的經驗會完全適用於現在、適用於將來,他認為割據得太久會造成太多不可控制的變數,因為古往今來因為偶然事件而令形勢改變、因為形勢改變而令制度變質的事情太多了。
「可是萬一讓制度變質的不是對我們不利的事件,而是對我們『有利』的事件呢?」
正如這次南征一樣,勝利了可以讓大漢一統天下,但與此同時皇權的急劇膨脹與文武的失衡也將不可避免,所有能制衡皇權、制衡軍方的勢力都會在這千古功業面前黯然失色。那樣的局面對大漢來說真的好麼?對華夏來說真的好麼?對天下來說真的好麼?
楊應麒念叨著禍福相倚的古訓,琢磨著楊樸的憂慮,忽然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透這個世界了。
出於各方面的考慮,楊應麒在黃龍府沒有停留多久便南下津門,過起了深居簡出的生活。
遼南的老部民有一部分遷到了京城,但仍有許多留了下來,而且遷到京城的也有一部分因為不習慣而遷了回來,所以這裡依然是大漢元老部民的窩,雖然他們未必是反對南征的,但人總是同情弱者的,對大將軍罷黜了的七將軍充滿了同情,楊應麒回到這裡時,老部民們都當他親人一般迎接。
「他們真像我們的鄉親。」林輿說。
「他們啊,就是我們的鄉親!」楊應麒糾正他。
不過這讀書釣魚的逍遙他們也沒能享受多久,因為那個震動天下的消息終於傳來:南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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