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九章民之貴(下)
塘沽。
折彥沖看著周華的屍身默然無語,旁邊的衛兵本來都很擔心折彥沖會暴怒,但此刻見到皇帝一言不發的樣子卻更感害怕,他們寧可皇帝即刻便發作出來!但折彥沖沒有,他的手按在周華僵硬了的屍體上,眼睛一片迷茫,似乎在思考著很遠,很遠的事情。
「爾成,」不知過了多久,折彥沖才打破沉默,他的視線依然沒有離開周華,但話卻明顯是在問周華的副手魏爾成:「你跟了我多久了?」
「十年了。」魏爾成說。
「哦,十年了,那也就是跟著周華十年了……」
「是。」魏爾成無悲無喜地說。
折彥沖問:「周華死了,你不傷心?」
魏爾成道:「臣在路上已哭過了,陛下跟前,不敢事態。」
折彥沖沒有歡意地笑了笑——這是一種不褻瀆死者的沉重微笑:「是啊,你能如此克制,很好,很好,畢竟是在軍校裡念過書的高才,知道輕重……」他的話一直很輕,說到這裡才忽然轉為凝重,抓起周華自刎的刀,交給近侍道:「去,替這把刀配一套好鞘,我要時時佩戴,以警我今日之失。」
魏爾成等中親衛聞言都刷的跪了下來,齊聲道:「陛下!」折彥沖的親衛都很懂規矩,不該說的話都沒有多口,但這句「陛下」,卻有著太多太多的感情和意味了。
折彥沖道:「周華的喪事,我就不交給有司辦理了,我想交給他的同袍,我想他也會這樣希望的。」
魏爾成大聲道:「臣等領旨!」
折彥沖的話音又緩了下來,說道:「周華還有個老娘……」
魏爾成叫道:「周將軍的母親,就是我等的母親!」
「好,好!」道了這兩個好字後,折彥沖眼睛一閉,這才垂下兩滴淚水來,揮,順便讓外邊的人進來。」
眾近衛行了大禮退出,過了一會,韓昉、盧彥倫、和劉鶚父子才進來。韓昉、盧彥倫和劉鶚的品階比魏爾成等要高得多,但折彥沖方才卻只留一眾親衛侍候,連韓盧等都擋在了外面,這時才進來,他們進來時折彥沖臉上又回復了平靜,韓昉盧彥倫劉鶚一時都不敢開口說話,劉仲詢卻已聲帶哭腔道:「陛下,不好了,秀娘娘……秀娘娘要出家了。」
折彥沖哦了一聲,卻沒回應,劉仲詢又道:「秀娘娘說自己給陛下帶來了如此煩惱,擾亂了京師,轟動了天下,有損陛下威名,令陛下身處兩難,實是不祥之人,今天早上已到城外白衣庵,請求主持尼師剃度贖罪。臣苦勸不住,這會……這會只怕已經……」說到這裡便說不下去了。
折彥沖道:「她已這麼決定了麼?」
劉仲詢應是,折彥沖長長吸了一口氣,然後一下子吐了出來,道:「是我對不起她,為自己一時之欲,誤了她一生……」
「不!不!」劉仲詢叫道:「不是陛下的錯,都是華表壇那群女人無事生非,這才惹出了事端來!陛下,這群人無法無天……」忽見折彥沖神色不對,再看看劉鶚給自己使眼色慌忙住口,掌了自己兩個巴掌道:「臣該死,臣該死,臣不該多嘴。」
折彥沖也不理他,問韓昉等:「京城那邊來人沒有?」
韓昉道:「狄議長來了,因身體不好,車不敢快走,不過這會子也快到了。」
折彥沖點了點頭說:「他是來勸我的。」
韓昉在門外時就已經揣摩了半天,這時見到了折彥沖,聽他說了這麼些話,可也猜不透他的意圖,心中大感天威難測,不過他畢竟是副總理大臣,有些話劉仲詢不能問的他卻可以,當下便試探著問:「陛下,難道這件事情就這麼算了?」
折彥沖看了他一眼,反問:「你待怎樣?」
韓昉道:「肇事者自當嚴懲不貸!如若不然陛下威名何存!」
折彥沖哼了一聲道:「那如果有人回護她們,不許我動手呢?」
盧彥倫接口道:「那便是抗旨欺君!其罪當誅!」
「誅?」折彥沖厲聲道:「若是應麒阻我,你也要我殺了他不成?」
韓昉等大感惶恐,但仍道:「丞相此次的行徑,確有不是的地方……」
折彥沖雙目一睜,正色道:「你們給我聽好了!別說什麼抗旨欺君!就算他們真個反我,除非是在戰場上刀槍無眼,否則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殺自己的兄弟!」
韓昉盧彥倫劉鶚父子聽了這句話趕緊跪下,齊聲道:「陛下明斷,陛下聖裁!」
折彥沖冷笑一聲,說道:「我明斷?我聖裁?難道你心中就沒有個主意不成?罷了,罷了,若是你們心中有自己的主意又與我不同,那不和應麒一樣了麼?」
韓昉被折彥沖這一聲冷笑笑得頗窘,一時答不上話來,正在這時,近侍來報:「狄議長到了!」
狄喻風濕病重,腿腳不便,但還是堅持自己走了進來,進了門,折彥沖忙命劉仲詢扶他坐下,狄喻卻不坐,走到周華的屍身旁邊,扶住了棺木,看了好久,垂淚道:「這孩子!太衝動了!他就這麼死了,讓活著的人怎麼辦啊!」
折彥沖亦仰天而吁,道:「叔叔,你想我怎麼辦?」
狄喻抓著棺木邊緣的手緊了緊,望向折彥沖道:「陛下,顧大嫂她們罵得雖凶,但其實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她們只是希望你能從善就正。」
劉仲詢在旁邊就要張口反駁,卻被乃父使眼神止住,折彥沖也沒開口,狄喻繼續道:「我雖然也是個武夫,但不管事好些年了,閒來讀書,深覺千古以下帝王,凡能納錚臣逆耳忠言的,當時或覺難受,但身後卻是千古美譽!當初魏征牽衣而諫,惱得唐太宗幾乎要殺了他,但最後還是忍了下來,從了魏征,君臣也因此博得了萬載令名!若當時唐太宗一個不忿真殺了魏征,只怕不但身後為萬世所譏,就是他身前也見不到貞觀盛世啊!」
折彥沖默然良久,才道:「叔叔是要我去華表壇,向顧大嫂認錯麼?」
「這……」狄喻道:「若是陛下能去,那是最好,若是……」
「不用若是了!」折彥沖道:「這件事情我既有不是處,便該認錯!我去!」
韓昉等聞言大驚,狄喻卻大喜道:「若能如此,大漢幸甚!天下幸甚!」
韓昉盧彥倫等忍不住叫道:「陛下,此事……」
折彥沖揮手不讓他們說話,吩咐道:「你們去準備一下,明日就隨我回京。華表壇的事情我自有分寸!」
韓昉等不敢違拗,領旨退出去後,折彥沖這才道:「我這次從西夏回來,本是要趕著辦幾件大事,誰知卻因自己一時失足,竟耽擱了這麼多的時間,想來亦常有愧。」
狄喻忙道:「人誰無慾?人誰無過?但有道是知錯能過,善莫大焉,何況陛下的過錯,說來也不大,只要能坦誠以對天下,實無損陛下半分威嚴。」
折彥沖扶著狄喻坐下,說道:「叔叔,這裡沒外人,你也不用老陛下、陛下的了。你是我叔叔,應麒他們是我兄弟,這層關係,不會因為我做了皇帝就改變。華表壇的事情,我們暫時就不說它了,回頭我自會去給天下人認個錯。現在我想和叔叔說說那幾件被耽擱了的大事。」
狄喻便問那幾件大事,折彥沖道:「第一件說來也不是大事,叔叔你知道,允武也不小了,我想給他完婚。不過現在又鬧出了這事,周華不幸……唉,又得再推一推了。不過等周華的尾七過了,還得請叔叔做個媒。」
其實太子成婚乃是一件大事,特別是當此開國之際,南方尚有趙宋,國之儲君成婚豈同尋常?但狄喻這時卻只是點了點頭道:「允武的婚事確實也該辦了,你心目中有人選沒有?」
折彥沖道:「鐵奴的次女,叔叔見過沒有?」
狄喻道:「你是說純兒?嗯,這孩子人品不錯,半點不像她爹。」猶豫了一下,說道「若陛下屬意她,等這次的事情一過我便做這個大媒。不過雅琪也不小了,尋常人家這會早出閣了,陛下看是否也一起安排?」
折彥沖道:「得叔叔答應做媒,那是允武的福分。至於雅琪,等他哥哥成婚之後再說吧。如果趕得上的話,我希望允武的婚事就和元國民大會同時舉行,這可是我大漢新都建成以後的第一次大會!到時候不但東北、兩河、南洋、山東、陝西這些上次參加過的地方,連上次大會後才征服的漠南漠北,也會有新代表來,加上允武的大婚,嘿,那可是我大漢開國未有之盛事啊!這兩件大事,說來都得叔叔勞神費心。」
狄喻點頭道:「陛下說的是,這確實是我大漢開國建都以來未有之盛舉,這次元國民會議的事情我也準備了很久了,只是自己年邁體衰,很多事情幹起來都力不從心,真怕會耽誤了這件大事!」
折彥沖道:「若叔叔覺得忙不過來,就讓老四幫幫你,國事雖然要緊,但也不能因此而拖垮了叔叔的身體。」
狄喻哦了一聲,隨即面露欣然道:「老四他辦事得力,若是有他幫忙,我肩頭上這副擔子就會輕得多了。」又歎道:「老了,老了,不中用了。以前我不服老,但近來才發現不服不行。陛下,趁著這次大會,我想辭去總議長一職,你看如何?」
折彥沖想了想道:「此事不妥,一來舉國上下未必找得到比叔叔更適合的人,二來忽然更換,只怕會惹來爭奪。我們接下來還有一件大事要辦,後方務必穩住,不能出亂子。」
狄喻便問什麼大事,折彥沖道:「我想約趙構會獵於南方。」
狄喻大驚道:「陛下,這……」說著連連咳嗽,折彥沖忙替他撫背順氣道:「叔叔保重。」
狄喻卻連連搖頭道:「這件大事……唉,我多年不涉軍務,已不知此事宜否,不過……不過我這個總議長太平時節還撐得住,若是江山大動之際,恐怕就做不了這頂樑柱了。若陛下真要辦這件大事,這總議長怕真得換一換了。再說大會一開,這總議長一職本來就得重選,我也只不過不想自己列於提名之中罷了。」
折彥沖沉吟道:「若叔叔心意已決,那我就不說什麼了。不過若是這樣,這下一任總議長的人選卻得仔細揣摩揣摩了。叔叔心中可有人選?」按元國民會議成規,上任總議長、皇帝和宰相各自可提名一人,各路元國民代表團各提名一人,軍方提名一人,學界提名一人,商界提名一人,各方提名可以重合,但至少要推舉出三人以上,由元國民大會議論選出。
這時狄喻想了想,反問道:「陛下心中,可有人選?」
折彥沖道:「我心中的人選,自然是叔叔,不過叔叔既然不想連任,那麼退而求其次,嗯……我想提老四來接任。」
狄喻問道:「為什麼陛下會想到他?」
折彥沖道:「我大漢上下,若論功勞、威望、能耐、資歷,除了叔叔之外便是我這幾個弟弟。如今廣弼已經逝世,三弟管樞密,應麒是宰相,無論如何抽不開身,老五老六兩個功勞雖然不小,但誰都知道他們都幹不了這差事。算來算去,也只有老四勉強能接叔叔的班。」
狄喻頷首道:「陛下所論甚是。老四年輕時輕佻飛揚,但近年漸轉沉穩,足以勝任此職有餘。不過我心目中卻還有一人。」
折彥沖問是誰,狄喻道:「皇后。」
折彥沖不由得一怔,隨即搖頭道:「那怎麼成!她字也識不得幾個,哪裡做得了總議長?再說以她那種魯莽性格,若將元國民會議交給了她,非壞事不可!」
狄喻卻道:「那又不然,皇后雖然識字不多,不過她明辨是非,立身又正,文書上的小事一個刀筆吏就夠了,但能驚動到元國民會議總議長的大事,卻需要一個立得正、站得直的人,方能穩定乾坤!」
折彥沖卻仍搖頭道:「不妥,不妥,再怎麼說她也只是個女人,再說又是我的髮妻,東北那邊和漢部的老部民也許會對她推愛,但兩河西北、漠南漠北的人卻一定不服。」
狄喻猶豫了許久,這才歎道:「陛下說的是,陛下說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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