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零章蘭蕙之心常憂疑(上)
華元一六八一年底,久遭困厄的林翼回到了津門。
漢宋和議的成效到達西北以後,交還林翼的問題第一個被提了出來,這個身受刑殘的年輕人不久就回到了長安,又取道陝州到了太原,他所經過、所停留的地方,當地無論重臣還是將帥都會來看望他、安慰他,林翼舌頭已斷,雖然還能發出一些不甚清晰的話音,但他不願在人前口吐不清不楚之言語,所以與眾人交流多用筆談。
林翼回歸後,在秦晉呆了一段時間便要求回東海養傷,曹廣弼答應了他的要求,但這時秦晉與東海的道路已被宗弼阻斷,所以便由曹廣弼修書致意南宋,讓林翼取道宋境回東海。對於這樣一個「廢人」借道境內,南宋朝廷並無多大牴觸,不過也不敢太掉以輕心,林翼一入宋境便被「保護」了起來,由南宋專門的軍隊一直護送到徐州交給趙立,然後在輾轉前往津門。本來山東方面的官員是想勸他留在山東養傷的,但林翼卻執意要前往東北見楊應麒,許多人不禁擔心起來,怕林翼此次去見楊應麒是要勸執政伐宋以報他斷舌之仇,一些人委婉相勸,希望他打消這個念頭,但林翼聽到這種話以後都是一笑置之。
林翎和林翼姐弟倆在登州時就已經見了面,雖然林翎和林翼並非同父同母,只是近親過繼的姐弟,但自幼相處得多了,感情也甚深切,這時姐姐見弟弟身殘舌廢,不免感傷,倒是林翼甚是恬然,不住安慰林翎,似乎經過這場劫難,他反而變得更為沉著了。
「弟弟……你要去見他,可是要想辦法報仇麼?」林翎和許多人一樣,也有這樣的顧慮。
林翼搖了搖頭,寫道:「不是。」
林翎見林翼不再多言,便也不問。
這時東北大捷的消息已經傳遍天下,漢部人人都等著看折彥沖怎麼收拾燕雲,楊應麒一路南下,先到遼陽,又到遼口,最後又偕同趙橘兒到了津門,外面眾言紛紛,都在猜測七將軍此舉何意,不過各類的謠言都沒有將輿論往壞處想,畢竟現在漢部形勢大好,楊應麒在遼陽還是在遼口,在眾人心目中都是一種進取的跡象,分別只在於如何進取而已。尤其是楊應麒偕同趙橘兒南下這一點最容易引發人們的想像。其實楊應麒偕趙橘兒南下,原因很簡單。
「橘兒懷孕了。」楊應麒笑吟吟地說:「整個東北,就津門她住得最慣,所以決定到這裡來養胎。」
林翎聽到這個消息也不意外,臉上是一種淡淡的笑容:「那恭喜了。」又問:「那你這段時間都會留在這裡嗎?」
楊應麒道:「我也想的,不過現在的局勢你想必也清楚,恐怕不能。」
林翎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嫁給你們這樣的男人啊,要想長有天倫之樂,那是奢望。」
楊應麒也歎道:「是。」
「不過,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林翎說道:「津門這邊,民風甚佳,又有很多漢部的老部民,像顧大嫂她們,還有許多橘兒公主的故人,如溫姑娘她們,所以她在這裡應該會很平安的,你在外面辦事,無須太過掛懷。」
楊應麒嗯了一聲道:「我也是想著這些,所以才作此安排,此外我還特意請了三嫂南下照顧,你若在津門時,也常去和她說說話。」
林翎微微一笑,點頭答應。
他們三人身處管寧學舍一個僻靜的房間裡,林翼看看楊應麒,再看看林翎,心有感慨。楊應麒看林翼時,見他頭髮中摻雜著白絲,模樣竟像比自己還大幾歲,微感愧疚:「阿翼,這番……難為你了。」
林翼執筆寫道:「為國家,也是為自己,不算什麼。」跟著取出一封書信來。
楊應麒一看封皮,問道:「是二哥的信?」
林翎見林翼點了點頭,便知道他們要說公事,起身告辭,楊應麒說:「我已經交代下去了,晚上一起用膳吧。」
林翎猶豫了一下,答應了,說道:「那我先去外面走走。」她避開多人處,專揀僻靜小路在管寧學舍走了半圈,天色便見昏黃,在回到那所小齋時,只聽楊應麒在門內道:「西北之事,明年夏秋當能見分曉,你帶來這麼多消息,對中樞這邊的決策甚有幫助。二哥的志向,其實也無須重申,大哥和我向來是信得過的,至於他的憂慮,也正與我同。」
林翎敲了敲門,楊應麒在門內道聲「請進」,林翎進了門,問道:「還沒說完麼?要不我再去走一圈。」
楊應麒笑道:「已經說完了。」便命傳膳,這頓飯甚是簡樸,只有三菜一湯,飯桌上亦無多少言語。食畢,殘羹撤下,楊應麒這才對林翎說:「方纔我和阿翼講,讓他再幫我做件公事,便從政務中抽身。」
林翎道:「既然要抽身,為何不現在就抽身?」
楊應麒道:「我現在還有件事情,少他不得。」
林翎問:「可有危險?」
楊應麒道:「沒有,只需要他幫我看著就是,現在畢竟諸事畢集,我有些事情顧不大過來。」
林翎問林翼:「你答應了?」見林翼點頭,這才無話。
楊應麒又說:「等他辦完了這件事情,我想讓他來幫我做些私事。」
林翎奇道:「私事?」
楊應麒笑道:「就是生意上的事情,呃,我個人的生意。」
林翎更奇:「你身為宰執,將來漢部正式立國,這宰相便逃不過你手裡去,身居高位還謀取私財,不大好吧?」
楊應麒哈哈大笑說:「我便是做宰相,還能做一輩子不成?等退了下來,總得有個去處。」
林翎道:「人家宰相退位,大多隱居山林,你卻去做生意,只怕也不大妥當。」
楊應麒笑道:「歸隱山林?我才幾歲?就讓我歸隱!那不把我悶死!總得找個事情做啊。」
林翎怔了怔,聽出這話裡若有玄機,問道:「你這話可有些蹊蹺。你說你還年輕……莫不成你這宰相不打算做長?」
「當然。」楊應麒道:「等天下大勢一定,國中政局安穩下來,我就會想法子退下來。反正漢部現在人才濟濟,再過幾年的歷練,我估計能勝任宰執之才者至少有七八個,我便走了也無所謂。」
林翎想了想說:「你政事上的事情,我不想問,不過你既然要做生意……嘿,卻不知你要做什麼生意?」
楊應麒笑道:「你怕我和你競爭麼?」
林翎道:「當然!」
楊應麒哈哈大笑道:「巧了,我想做的生意,剛好和你辦錢莊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大同而小異。」
林翎趕緊問是什麼,楊應麒道:「不可說,不可說,我估計還有好幾年才能退呢,現在說了,被你拔了頭籌,到時我還哪裡有的混?」
林翎一聽,冷笑起來,輕罵道:「都是宰割天下的人了,居然還來和我爭這蠅頭小利!你也不想想,以你這麼大的身家,做什麼生意不行?還怕被我拔了頭籌?」
「身家?」楊應麒問:「你是說我現在名下這些產業麼?」
「不錯。」林翎說道:「你現在的身家,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麼?哼,人家都說陳奉山有金礦,我們林家有銀山,卻不知我們兩家的財產加起來,還不夠你一個人多呢。」
楊應麒哈哈一笑,說道:「如今我名下的產業,確實不少,不過我並不打算帶走。」
「不打算帶走?」林翎大感奇怪:「不打算帶走是什麼意思?」
楊應麒微笑道:「就是說,我會在我卸任之前將這些錢都花光。」
林翎看著楊應麒,看了半晌,忽然撫掌笑道:「你……你在跟我開玩笑麼?」
「不是開玩笑啊。」楊應麒說:「我是跟你說真的。」
林翎仍然不信,說道:「新漢國庫現在有多少錢我不知道,但你現在的錢怕不會比國庫的存銀少!你要怎麼花光,倒是告訴我聽聽!讓我長長見識。」
「這錢再多,也是經不起花的啊。」楊應麒說道:「當今天下,百廢俱興,國庫裡的錢,在在都有用處,有些大而可緩的事情便不得不押後,但我又擔心老這麼耽擱下去,幾十年也沒人去做。所以我打算撥出一筆錢來,將這些年收集到的善本校對刊刻,以此藏書為根底,仿管寧學舍之例,分別在太原、洛陽、長安等地設立學舍。光是這事情,就足以把我的私財耗得差不多了,此外加上一些雜項,如鼓勵探險者出海探險、資助回回翻譯書籍等等,我這些年積累下來的資財雖多,投下去怕也不夠用。」
林翼在旁邊聽了,甚感景仰,林翎這次也真的呆住了,過了好一會才搖頭道:「我不信,我不信你會為了做善事散盡家財,你不是這樣的人。」
楊應麒呵呵笑道:「這做這些事,是散盡家財的形式,不是目的啦。」
林翎問:「那你的目的是什麼?」
楊應麒道:「我的目的,當然是做更大的生意啦!」
林翎又問:「做什麼生意?」
「我都說了不能跟你說了嘛。」楊應麒道:「但總之無論我做什麼生意都好,都得先將家財散盡才行。」
這下林翎和林翼都聽得懵了,林翼忍不住提筆寫道:「為何?」
林翎也將一雙妙目盯緊了楊應麒,要看他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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