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零五章挖牆角(下)
當楊應麒對大宋威權揚起鏟子的同時,金人在汴梁城外也揚起了鏟子,不過他們挖的不是大宋的國基,而是趙家的墳墓!大凡種師道兵力不能控制的地方無不慘遭屠戮擄掠,至於歷代后妃、王子、公主的墳墓更是被挖掘殆盡,金銀取之,棺材曝之,艷屍奸之!
城內軍民學生聽說女真人幹出這等令人髮指的惡行無不憤恨揪心。折彥沖在軍中聞說此事大怒,派安塔海譴責宗望治下不嚴;楊應麒在津門聽說此事,更是直接上書吳乞買,彈劾東路軍縱惡行兇,又移書宗望,希望他能嚴懲肇事兵將。折彥沖的譴責和楊應麒的要求宗望根本就不理會,所以懲戒兵將、整肅軍紀的事情後來自然都不了了之,但這件事在整個文明世界造成的影響卻還在持續,無論是汴梁還是津門,無論是市民、兵將還是學子對金兵的怒火都在持續上升。趙桓雖然膽小如鼠,但年輕人畢竟還有幾分血性,聽說自己親人墳墓盡遭也忍不住憤恨起來。這個時候宋金形勢已變,他對於軍情的判斷竟忽然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
對於國家大事、軍情政務,領袖過份樂觀和過份悲觀都可能產生災難,偏偏沒有政治頭腦的人又常常會集兩者於一身,趙桓父子以及他們身邊的人就是這樣。
在種師道進城之前,趙桓對金兵怕得要命,但種師道一進城,加上發生了幾起看來有利的事件後,趙桓的情緒又忽然從低谷爬到高峰,而他身邊的一些人也覺得應該趁機表明自己的勇敢而向趙桓建言主戰——這些人不但主戰,而且主攻!
之前由於李邦彥等大唱衰歌的人太多,所以無論是李綱還是種師道為了抵消這種消極輿論,在言語中都不免偏向於豪邁樂觀。趙桓本來就不是一個有理性判斷力的人,再加上日夜處在這種言語的包圍之中,竟也漸漸認為金兵可一戰而破。
但是作為軍方領袖的種師道對整個戰局還是有較為清醒的認識的:金兵的優勢是能戰,劣勢則是孤軍深入宋境,縱然戰場上可以獲得勝利,勝利之後卻沒有足夠的力量來征服,甚至對能否全身而退也有隱憂。種師道認為就長遠的國防佈局來說,中山、太原、真定三鎮絕不可棄;而就眼下雙方的軍力優劣來講宋軍大而臃腫,金軍小而堅硬,在汴梁城下決戰並非萬全之策。所以,種師道的戰略規劃是:先堅守和議拖延金兵,待得能與金人一戰的陝西兵將大集,再重兵環繞,讓金人不敢四出劫掠,磨得金兵糧盡北歸,再以騎兵尾隨,等金兵到了中山、真定城下,那時前有堅城,後有重兵,金軍腹背受敵,再放手一戰,宋軍得勝的機會就大得多了。
這是一個非常穩妥的用兵方略,也很符合種師道一貫以來的穩重性格,不過卻不對趙桓的胃口,甚至李綱也認為太過保守。在戰守和投降的選擇上,都主張戰守的李綱和種師道是屬於同一戰線的,但在如何戰守這件事情上,李綱與種師道卻有急緩之別。李綱看到的是雙方兵力的數目:宋軍超過二十萬、金兵只有六萬,在兵力上居於絕對優勢。所以他主張以更加迅疾的手段擊破金兵。
李綱風骨甚佳,但他對用兵的建議種師道聽了後卻不免覺得這個李右丞是在書生談兵。不過和上次伐燕一事一樣,種師道對於自己的戰略主張並沒有堅持到底,而是盡量退讓、盡量調和,最後他希望總攻的時間至少推遲到十天之後,那時熙河姚古、秦鳳種師中等大宋最能打的陝西兵將應該就能趕到,合力進攻,勝算較大。
趙桓為人急躁,這時又忽然信心爆棚,對種師道如此保守也感不滿,但在種師道的堅持下還是勉強答應。
朝議散後,宋軍的主要將領之一姚平仲心道:「此次救汴,種家已立了大功!若是按種師道的策略等西兵大集再進攻,那時便是勝了,頭功仍然得歸種家!」大宋名將世家當中,姚氏與種氏齊名,姚平仲不願功勞獨歸種氏,竟繞過種師道來見李綱,表示勤王之軍遠來,均求速戰速決,遲恐生變,又獻上夜劫金營、生擒宗望之計。這計策正對李綱的胃口,趙桓也認為種師道太過謹慎,加上有意平衡種、姚兩家的勢力,以防種氏一家獨大,因此竟依了姚平仲的建議下,一日之內連發五道命令催種師道速戰!
種洌見如此形勢,勸道:「叔叔,眼下人心思戰,天子令下,不可推脫。之前叔叔入京,京城中人迎叔叔如赤子之望父母。但這幾日叔叔遲遲不肯開戰,京城內外便都傳您怯戰了!要知道逗撓大罪一犯,不但朝廷怪罪,就是國人百姓也要譏諷我們膽怯無能!」
種師道沉著臉道:「人心思戰?這些思戰的人有多少上過戰場的?朝廷怪罪也罷,百姓譏諷也罷,總不成明知道不能戰卻貿然進兵吧?姚平仲黃口孺子,李伯紀紙上談兵,他們糊塗,難道我也要跟著糊塗麼?」竟然拒不領命。
趙桓大怒,下命李綱將原屬種師道統屬的城外軍馬割給了姚平仲節制,從此本來就不集中的軍隊統帥權就更加分散了。
正月二十七日趙桓、李綱、姚平仲等三人定下夜襲大計,二十八日凌晨林翼就收到了消息,摸黑來見曹廣弼道:「二將軍,聽說姚平仲要夜襲牟駝岡,你看成算如何?」
曹廣弼大驚道:「宋軍要夜襲牟駝岡?這等密事,你怎麼知道的?」
林翼道:「宮中的太監傳出來的。」
曹廣弼駭然道:「你連大宋皇帝身邊的太監也都收買了?」
「不是。」林翼道:「這次傳出消息的是兩個跑腿的小太監,皇帝的心腹我還沒得手。」
曹廣弼怔了一下道:「兩個跑腿的小太監怎麼知道這等大事?」
林翼道:「皇帝派術士楚天覺開壇作法,選擇劫營的日子和時辰。當時那兩個小太監就在旁伺候,聽到消息後就賣了出來——這兩個小太監不是我獨家買下的,怕買到消息的也不止我一人。」
曹廣弼聞言笑道:「開壇作法來定劫營之日?哈哈!哪有這種事情!怕是誤傳!」便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林翼走後鄧肅道:「這事真的只是誤傳麼?」
曹廣弼道:「應該是誤傳。且不說這消息來得蹊蹺,就是以兵家常理推斷,宋軍也不當有這等舉措。」
鄧肅便問:「為何不當有這等舉措?」
曹廣弼道:「金軍的長處是精銳、善戰,同等兵力的情況下宋人決非對手;短處是人少,而且深處宋境,孤立無援,一戰不利人心便易渙散。宋軍的短處是兵不精,馬不壯,將不強,真打起野戰來只怕十戰九敗也有可能;但宋軍的長處是人多,糧足,又是本土作戰,萬一戰事不利還有轉圜的餘地。所以若是由我來做主帥,最好莫過於合二十萬大軍將宗望重重圍困,困得他糧盡力絕,他若要戰,我便和他磨戰,不怕打輸,用我三個人換他一個人也不怕!他若要突圍,我便以騎兵尾隨趕著他往燕雲去!這才是當前形勢下用兵的正道!若是以少數兵馬劫營,那是以我之短,攻敵之長——種師道雖然年老,但不昏庸,料來不至於如此急躁。」
結果第二天傍晚,胡寅也興沖沖來道:「曹兄,你說這次夜襲能否大雪前恥?」
曹廣弼瞪了他半天道:「什麼夜襲?」
胡寅一怔道:「夜襲牟駝岡啊。你消息向來靈通,這次怎麼反而不知道?聽說楚道士已把出兵的日子、時辰都選好了,朝廷又在開寶寺外立下三面大旗,上書御前報捷等字,現在滿朝都已知道了,你還不知?」
曹廣弼呆了半晌,隨即大笑道:「明仲你糊塗了!你一個小小的郎官,怎麼能知道這等軍情秘事?何況既是夜襲,怎麼會鬧得滿朝知曉?此事定是虛張聲勢,無須理會。」
胡寅也呆了一呆,隨即失笑道:「不錯不錯!我是想打勝仗想瘋了!竟連這一點也沒想到,真是可笑,可笑!」
但朝廷要夜襲的這個消息不久就傳遍全城,汴梁人心思勝,每日家都有不少人在街頭巷尾打探戰機,慢慢的消息又由城內傳到城外,金兵偵知後宗望頗為猶豫,說道:「宋人說要來劫營,不知是真是假。」
宗弼道:「九成是假。劫營哪有這般大張旗鼓的?再說連時辰都告知四方,那不是討打麼?」
郭藥師卻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當初大宋北侵時也怪事多多,連上戰場不准殺敵的命令也有。也許他們大宋君臣的習慣,夜襲之前是要告知四方的。」
宗望哦了一聲道:「原來他們有這等習慣啊。」遂命全軍戒備,以待宋軍。
靖康元年二月一日,趙桓親自下密令,命姚平仲夜襲金營,姚平仲領精兵七千人夜奔牟駝岡,結果一進牟駝岡,卻是闖入了一座空營!姚平仲暗叫一聲不妙,岡外伏兵四起,去夜襲的人反中了夜襲,而汴梁城內城外的守軍由於調動不靈,行動遲緩,死傷被俘者不計其數,偷襲的宋軍副將被俘,主姚平仲眼見不利竟畏罪潛逃。
趙桓本以為劫寨一事必然成功,誰知道竟一敗塗地,加上姚平仲不知所蹤,謠言紛紛,都說陝西勤王兵馬和汴梁守軍主力親征行營司兵馬都已經全軍覆沒!一時間趙桓身邊的宰相內侍又從樂觀望勝的高峰跌入悲觀絕望的低谷,趙桓更嚇得差點犯心臟病,下令不得進兵。
種師道聞訊後仰天哀歎,隨即深自克制,將恐懼、憤恨、埋怨全都壓下,撐著一把搖搖欲墜的老骨頭來見趙桓道:「劫營之事已誤,但兵法無常,勝藏於敗,敗藏於勝,全在出其不意四字!昨夜雖敗,不如今夜再遣兵分路進攻。如今夜不勝,則每夜以數千兵馬輪流騷擾,不出十日,金兵必然膽怯遁去。此為化正為奇、轉敗為勝之計!」
他話沒說完趙桓已經大叫道:「別說了,別說了!行營司不都全完了嗎?還打什麼!別打了,別打了,金人要什麼就給他們吧。別打了!」
種師道道:「皇上……」
「我說別打了!你沒聽見嗎?」趙桓頓足道:「從今天開始,沒朕的手諭,誰也不能出兵!」說完便捂著耳朵逃入後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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