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二章信任(下)
折彥沖聽楊應麒問他,反問道:「你怎麼看?」
楊應麒道:「如果不考慮其它因素,真能用江南換遼南,那傻瓜才不換呢。但遼南雖小,畢竟是拿在我們手裡了的東西。江南雖大,卻是鏡中花、水中月,當不得真。」
折彥沖道:「你的意思是拒絕宗翰了?」
楊應麒道:「我只是說這個價錢當不得真,並沒說一定要拒絕。不管怎麼說,宗翰會私下派人來,就說明他的立場和會寧、和宗望都有些區別了。這一點我們要好好利用。」
折彥沖點頭道:「不錯。」
楊應麒又問:「那大哥你究竟怎麼答覆韓昉的?」
折彥沖道:「我讓韓昉去告訴宗翰,我覺得大金眼下的權力格局並不是最好的。」
楊應麒怔了一怔問:「大金眼下的權力格局?」有些不明白折彥沖怎麼忽然把事情扯到大金的內政上面。
折彥沖道:「我讓韓昉告訴宗翰,阿虎雖是劾裡缽公(阿骨打他爹)一脈,但我折彥沖再怎麼說也只是駙馬,不是姓完顏的。有些位子,做女婿的人無論怎麼努力也是永遠坐不上去的——這一點我早就很清楚了,也並不貪圖。不過我希望他能在大金的內政上再積極些。這一年來新主不斷扶植盈歌公一脈的勢力,又縱容宗磐在中樞橫行霸道,我很看不過眼,希望他能帶頭制止。如果是那樣,我會全力支持。」
盈歌是劾裡缽的弟弟、阿骨打的叔叔、烏雅束之前的完顏之主。吳乞買雖是劾裡缽的兒子,但曾過繼給盈歌,所以他同時被視為劾裡缽和盈歌的繼承人。如今吳乞買倚為左膀右臂的弟弟撻懶就是盈歌的兒子——他不重用胞弟而重用堂弟,那顯然是有意扶植和自己利益衝突較小的人來制約與他相對疏遠些的宗望、宗翰了。這是金國王族內部極為微妙的關係,當時除了王室成員,很少有人能對此洞察入微。
但楊應麒卻很清楚這層利害關係,思忖片刻道:「目前宗翰和新主的關係並不緊張,大哥你現在拋出這個,恐怕用處不大。反而只會讓宗翰覺得你糟蹋了他的一番好意。」
「好意?」
「就是伐宋的建議。」楊應麒道:「其實他能如此,已經很難得了。從前年開始,會寧和津門之間就擺下了不止十個火藥桶!現在導火線已經點燃,我們要不想被這些火藥桶炸傷,唯一的辦法,就是把火藥桶移開。」移開,那自然是移到大宋去。
蕭鐵奴問道:「什麼是火藥桶?」
楊應麒愣了一下道:「是一種很利害的武器,唉,可惜鍛造屋還沒開發出來。」
蕭鐵奴點頭道:「你的意思我懂,這麼說來,你也是贊成伐宋了?」
楊應麒道:「我們還有選擇嗎?」說著向折彥沖望去,有些奇怪怎麼大哥怎麼反而變卦起來了。
折彥沖忽然問:「廣弼呢?走了沒有?」
楊應麒道:「二哥已經到船上住著了。大哥,要不要請二哥來商量商量?」
折彥沖道:「你覺得他的態度會有改變麼?」
「這……」楊應麒苦笑道:「恐怕不會。」
「這便是了。」折彥沖道:「他的意思我們已經很瞭解了。除非是他已經改變主意,否則又何必多說?」
楊應麒問道:「大哥,你還想挽回二哥麼?」
「是。」折彥沖道:「無論如何,我希望我們兄弟七人能善始善終。」
楊應麒道:「那你打算怎麼做?」
折彥沖道:「再等等。」
「等?」
「對,等。」折彥沖道:「等女真人給我們更多的承諾。」
「大哥你還想要什麼承諾?」
「入宋境而不擾宋民。」折彥沖道:「希望這一條會讓二弟滿意。」
楊應麒歎道:「讓一群浪沖進羊群裡不吃肉,這、這只怕不可能。」
「盡量爭取吧。」折彥沖道:「同時我們還要準備好遼南的防務,免得一旦談判破裂他們衝下來時我們措手不及。」
楊應麒離開大將軍府以後蕭鐵奴道:「老大,這事不跟老七說,好麼?」
折彥沖道:「現在還不到時候。」
從大將軍府走出來以後楊應麒有些奇怪,不但奇怪折彥沖的態度,也奇怪蕭鐵奴的態度。
「他們一定有事情瞞著我!大哥的立場不對勁,六哥的態度也不對勁!可他們到底瞞著我們什麼呢?」
他想暗中召韓昉來問,才發現韓昉已經離開津門了。而跟他一起去覆命的,竟然是盧彥倫!
楊應麒忽然感到一陣難受:「為什麼是盧彥倫而不是楊樸!難道……難道大哥已經不信任我了麼?」
楊應麒不斷地回想這段時間來自己和折彥沖之間所發生的事情,可無論如何也想不出曾發生過會引發兄弟倆隔膜的事情來!
「難道大哥對六哥的信任,已經超過對我的信任了?」這個念頭在楊應麒心中只閃了一閃,便被他自己強行壓下了。他拒絕在這個問題上思考下去。
他一直很不信任蕭鐵奴,因為蕭鐵奴身上有他最害怕的東西:肆無忌憚的武力!楊應麒總認為如果六哥失去了壓制與約束,那他對漢部造成的破壞力也許會比任何外敵都可怕!
可是,折彥沖在這個問題上似乎卻和楊應麒存在著分歧。楊應麒不願意用過份的惡意去揣摩蕭鐵奴——因為他感到六哥對自己其實也是有感情的。可是他還是沒法放開對蕭鐵奴這匹野狼的警惕!
「大哥啊!你要是太相信他,遲早會出事的!」
楊應麒感到害怕,感到彷徨。卻沒法找人商量去!這種還沒有確定的事情,他能找誰說去!這時他忽然想起:自己如果有個妻子……
是啊,這種事情,如果有個賢內助說說,那該多好。可惜他沒有。林翎有這樣的才智,可惜林翎的心並沒有放在他這裡——至少沒有把大部分的心放在他這裡。楊應麒感覺這個和自己關係特別的女人對感情看得也很淡,淡得若有若無、捉摸不透。
楊應麒忽然覺得自己很失敗!掌控了這麼大的財力權力,培養了那麼多的官員門生,到頭來卻連個商量事情的人都沒有!
人生一世有各種各樣的事情需要和別人商量,有些需要和父母商量,有些需要和妻子商量,有些需要和朋友商量,有些需要和朋友商量。有些話,可以和兄弟說,卻很難對父母開口;有些事,可以跟朋友講,卻無法與妻子說。人需要各種各樣的人際關係,因為在特定的時候需要特定的傾訴對象。但現在楊應麒到哪裡找這樣一個人去?
夢醒以後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孤獨。這種難熬的孤獨伴隨著楊應麒度過了接下來的半年。
在這看似平靜的半年裡,楊應麒完成了對登州教育、經濟與防衛權力的控制,而吳乞買也結束了他繼承阿骨打遺產後的過渡期。北國幾大勢力都在摩拳擦掌,什麼陰謀陽謀兵事政事都全面啟動了,而這時候道君皇帝還在汴梁為最新收到的一批花石定品賜名。
第十一卷《鋒鞘難衡》完,請關注第十二卷《蛇首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