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零章兵敗山倒(上)
種師道是將帥中的良才,卻不是將帥中的霸者。他身上有許多太平社會需要的那種將領的特徵,比如對中樞朝命的恪守,比如面對「戰時受命、兵罷歸田」的平和心態,再比如身為將帥不參加朝政爭端的自覺。這是一種珍貴的修養與品質,可惜,具有這種修養的他生錯了年代——趙宋皇朝連讓他發揮平常實力的平台都沒有。
當童貫的亂命傳來之時,種師道還是慣性地妥協了。他身邊的種彥崇忽然有些不樂,雖然沒說什麼,卻覺得爺爺應該更強硬一些。他卻不知道在這個皇朝的體制下,性格強硬的人是根本無法上位的。叛逆如蕭鐵奴者只能去做盜賊,執著如曹廣弼者只能被迫流亡。不是這個朝代的人都軟弱,而是這個體制選擇了那些適合它的人。
對岸的遼兵忽然動了,宋軍北上時在白溝搭了浮橋,當初種師道眼見大勢不好不顧和銑「先讓敗兵都過來了再說」的勸告下令斷橋。但派去的官吏竟然中途逃跑,也沒人來回報,所以種師道直到登高望見胡馬南渡才知道這情況,不由得連連跌足,暗中叫苦——眼下圍在自己身邊的這幾萬人馬,還有多少是他能指揮的呢?軍令傳下去無法執行,這仗還怎麼打?
「唉……」
他終於歎出聲來,整個軍勢已是一團糟。宋軍的高層將領逃了三成,中層將領逃了一半,整個軍伍就像一個被切斷了神經的絕症病人,癱在那裡,爛在那裡,只等契丹人來宰割!遼軍還沒衝過來,宋兵自相踐踏就死了好多人。所謂兵敗如山倒,再高明的良將,面對這種情況又能如何?
和銑左顧右盼,搓手道:「種帥,快想想辦法!」
種彥崇喝道:「你們這些文官指手畫腳得少點,就不會搞成現在這樣了!」
和銑被他說得大窘,種師道卻喝道:「豎子!不得無禮!」
種彥崇正要抗辯,忽然北邊傳來燕地口音的漢語呼喝:「全殲宋軍!活捉種師道!全殲宋軍!活捉種師道!」
第一聲呼喝還在白溝邊,到了第十聲便近了許多,似乎遼軍逼來如入無人之境!
種彥崇大驚,叫道:「爺爺!快走吧。」
種師道喝道:「走?去哪裡?混帳東西!少在這裡胡說八道!」
種彥崇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種師道嘿了一聲道:「青山都快倒了,還能剩下什麼柴?傳令:解除主動出擊禁令!凡殺敵者,有功!」
種彥崇一怔,和銑心道:「現在還傳這種解禁令有何作用?」卻不想自己當初是這禁令的擁護者。
種彥崇還沒反應過來,旁邊卻有老於行伍的傳令官出去叫道:「種帥有令:殺敵者有功無罪!」
種師道又道:「傳令:兵將能戰者,上前!各自為戰!」
又有一個傳令官跑了出去高聲呼傳。這兩聲命令傳開去,亂軍中自有熟悉種師道臨陣之法的西兵聞聲應和,一聲聲傳了開去,不片刻整個戰場的人都聽說了。
種彥崇耳聽胡音呼喝越來越近,促請祖父快走,種師道抖落戰袍盔甲,取了一支巨梃,登上一輛高高的馬車車頂,叫道:「把我帥旗移來,跟著馬車走!」
種彥崇叫道:「爺爺你幹什麼?」卻已經有幾個西兵推了帥旗過來。
種師道道:「走!向北!」
種彥崇大驚!此刻宋軍組織已亂,爺爺孤身向北,那不是去送死麼?但早有兩個視小種經略相公有如神明的老兵跳上馬車,向北馳去!種彥崇不敢多說,揮鞭策馬跟了上來。
種字帥旗終於動了!而且是向北動!
契丹人比忙著逃命的宋軍發現得更早!跟著,有人望見了帥旗前面那輛逆著敗兵之流北進的馬車!再跟著,有人看見了馬車上站著一個乾枯的老人!
「都統!有俘虜認出說那人就是大宋的老種!」
「什麼?」
「老種?」
「他竟然還過來,還站在那種地方?不是等著做我們的靶子嗎?」
「挑釁!挑釁!」
「都統!請下令我去活捉了他來!」
耶律大石略一遲疑,下令進軍!
而就在這時,忙著逃跑的宋兵也發現了!
「咦!天!是種相公!種相公!」
「什麼!」
「帥旗!帥旗!」
「馬車上是種相公啊!」
「怎麼往北?」
「不逃了嗎?」
「逃?媽的!種帥向北,我們怎麼能逃?向北!向北!」
「向北!向北!」
「跟著馬車!跟著帥旗!」
「向北!向北!」
最先反應的是在夏邊跟隨過種師道的西兵!他們望見種師道孤車向北以後幾乎是本能地跟著逆向北衝!宋軍構成很雜亂,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幾百個最先反應過來的西兵就像江流裡的幾滴水,一開始看不出什麼,但不一會便引起了許多同袍的注意,一些人是被他們感染,另外一些則根本不知怎麼回事,和剛才看見有人逃跑就逃跑一樣,這會是看見有人往北走也就跟著往北走!於是漸漸形成了細流,漸漸形成了浪濤!
「不好!」耶律大石叫道:「不活捉了!騎射!逼近過去!射!」
一隊騎射兵衝了過去,宋軍前方的步兵攔不住,讓騎射兵直衝到馬車射程範圍之內,站在高處的種師道立刻變成了一個又大又明顯的靶子!
「是契丹的騎射!」
「保護種帥!保護種帥!」
箭雨!
馬車車伕以及跟在馬車旁的騎士想也沒想就撲了上去,團團抱住馬車車頂那個乾枯的老人,然後變成屍體滑落下來,屍體滑落後那個巍然不動的老人依然站著。身邊死了多少忠心的人和無關的人他竟都無動於衷!彷彿現在他的存在意義就是在那裡站著!
「種帥沒事!種帥沒事!」
那是宋兵的呼聲。
「再射!連珠!」
那是契丹的胡語!
在箭雨發動之前,又一幫人撲了上去擋箭,這次死的人更多了!馬車沒了車伕,輪子下面又堆了屍體,根本就走不動了。可宋軍的潰退卻奇跡般的止住了。圍繞在馬車帥旗周圍的人越來越多,就像螺旋波浪一樣先向內聚集,跟著向外蕩漾!
童貫至少有一句話沒說錯,用兵之道,在「謀略」之上確實還有一種東西,不過具備這種東西的既不是道君皇帝,也不是他童貫,而是一些被他們壓制著的人!
終於有幾個中下層將領組織起了幾個小隊的兵力反向衝擊,把那隊逼近馬車帥旗的契丹騎射手逼退了!
耶律大石眼見幾萬宋軍忽然間陷入某種渴望廝殺甚至渴望死亡的瘋狂,心中一惕,隨即聽見西路有人大叫:「劉延慶大帥來了!」果然望見西路煙塵滾滾,他吃了一驚,不知蕭幹那邊勝敗如何,不敢停留,下令退兵。
契丹人退過白溝以後,最大的危機終於過去了,童貫的直系人馬早就都逃光了,還留在戰場上的,除了勇士之外,就是屍體。
當初和銑眼見種師道北行,以為他準備去殉國了,到後來才知道戰場之上還有他這種書齋太守不能理解的情況!那是一種置生死於不顧的激昂!一種非理性所能解釋的勇氣!一種被畸形文官體制壓抑了的武德!
他跌坐在地,忽然哭了起來。在剛才箭雨突發的那一瞬,就連他自己也有過撲上去幫種師道擋箭的衝動啊!但他隨即冷靜了下來,知道這種想法是很危險的。
兵將不為朝廷賣命,卻為一個人而忘生死,這怎麼可以呢?這怎麼可以呢?這不可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