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得文吏(下)
眾人一邊談論著,忽然阿魯蠻指著遠處道:「是嫂子!」
折彥沖望見,連忙飛馬過去,跳下來扶住妻子道:「你怎麼跑這麼遠來!動了胎氣怎麼辦?」
完顏虎笑了笑,指了指背後,原來她背後還跟著幾十個女人,都是來迎接丈夫回家的。其中有幾個和完顏虎一樣,也是肚子挺起,或尖或圓。
行伍中的丈夫們早看見自己的愛人了,卻都忍著不敢動。楊應麒心道:「這個隊伍,看來是訓練出來了!狄、曹練兵的本事果然了得!」
曹廣弼一招手,道:「好了,就此解散!去見親人吧!」
幾十個成家了的立即歡呼著衝了出去,另外三百多人卻愣著不動。
楊應麒道:「新來的戰士,都安排在左村。沒成家的男兒們,領你們的同袍到村裡去!顧大嫂在那裡等著呢!」
楊應麒回頭見曹廣弼看著各攜家眷回去的屬下發呆,笑道:「哎喲,大冬天的,二哥卻貓兒發春了!」
曹廣弼啐了他一聲道:「胡說八道!」
楊應麒道:「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何必掩飾?說起來,二哥你也二十了,是時候成家了。」
曹廣弼搖頭道:「我不想在這裡成家。」
楊應麒奇道:「那你要到哪裡去?」
曹廣弼道:「如果有可能,我想回中原……」隨即長長歎了一口氣道:「但這個夢未免也太遙遠了。」
說話間兩人的馬已經走近村口,但聞村口一陣喧鬧,幾個人在吵鬧些什麼。
楊應麒見那群人中心有一個竟然是幫自己打理文書事務的胡茂,不由得有些奇怪,跳下馬來道:「怎麼回事?」
周圍的人看見他來,都紛紛道:「好了好了,小楊首領來了。」
楊應麒見圍在這裡的都是手底下的文員,心中不由得又添了兩分訝異。他一直重視文事,只是北鄙之地通文識字的已經不多,說到學識淵博,漢村到現在為止更是一個沒有。這些人都是粗通文墨之徒,楊應麒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培養起來,構成了初步的文吏系統。因此,這些人也算是和自己關係最密切的下屬了。
這時胡茂見到他,竟然兩眼一眨,流下淚來。楊應麒驚道:「你這是幹什麼!男兒有淚不當流!你雖然幹的是文書工作,但我漢部人人都要能上馬挎刀!怎麼能輕易哭呢?莫非遇到了什麼傷心事?」
胡茂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指著一個人,好久才憋出一句:「他……他欺負人!」
楊應麒聞言看去,卻見是個中年,眉目清朗,雖然衣冠多有殘破,但整理得十分齊整,心中暗暗稱奇:「這樣的人若是出現在江南汴京那是毫不奇怪,這塞北苦寒之地,怎麼也有這樣的衣冠人物。」問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旁邊一個伶俐的人便把事情的本末說了。
原來楊應麒臨走前曾和完顏各豪強有個協議,凡是漢族俘虜,都歸漢部,會說漢話的渤海人也算在內。漢部也不是平白無故地要人,而會拿折彥沖等俘虜到的契丹、奚族、熟女真等族的俘虜來交換。後來漢部的外族俘虜交換完了,楊應麒又讓胡茂拿了錢財去贖。胡茂等人在贖人之後,都會問對方擅長什麼,是否識字等等,如果識字,以後便會編入文員隊伍。
女真豪強和漢部的關係很好,楊應麒「不願同胞為奴隸」的理由又光明正大,這件事情本來進行得十分順利,但到了眼前這個中年人身上,卻是奇峰突起。
這人是鐵州人士,因戰亂被誤俘來到此地。他自稱識字,胡茂把他帶回漢村本村後,便考了他幾個問題,又讓他寫了幾個字,見他的字寫得漂亮十分高興,就讓他留在自己身邊幫忙。胡茂是楊應麒的副手,在村裡地位頗高,別人見「胡秀才」讓這個中年人給他打下手,都替這個人高興。
誰知道這個中年人聽了沒半點高興的樣子,反而提了些問題考起胡茂來。一開始胡茂隨口應付,誰知道這中年人越問越深,由孔孟舊章考到王安石的新義,句句引經據典,沒一句平白話。到最後胡茂連聽都聽不懂,更別說回答了,只是在那裡乾瞪眼。
楊應麒聽到這裡,心道:「這中年能活活把胡茂給問哭,看來書讀得不少,就不知道他的學問主要是辭章,還是實學。」
胡茂指著那中年對楊應麒道:「小楊相公,他太欺負人了!他居然說我的學問給他提鞋都不配!還說他如果來漢部,就得由他來總管一切事務,讓我給他打下手!我……他……」顯然剛才他被那中年人問得窘迫異常,這時忍不住又哽咽起來。
楊應麒對胡茂笑道:「學問不成,以後發憤苦讀也就是了,哭什麼哭!」指著那中年道:「你這個狂生,叫什麼名字?」
那中年也指著他道:「你這個孺子,叫什麼名字?」
楊應麒不過「十四五歲」,但在漢部中地位奇特,周圍的人見這中年對楊應麒也如此無禮,無不憤怒,胡茂大聲道:「楊樸,這是我們漢部最有學問的小楊公子!你休得無禮!」
楊應麒微微一笑道:「楊樸?原來我們也算是本家。」
楊樸卻冷笑道:「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兒,竟然敢號稱『最有學問』。哈哈,北鄙之地,果然是文荒。你們村就連個知書達理的大人都沒有了麼?」
胡茂等就要發作,楊應麒卻揮手讓他們靜下來,對這楊樸道:「這麼說來,你倒是有學問的了。為何卻流落至此?」
楊樸嘿了一聲笑道:「書生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孔子猶有陳蔡之厄,何況我輩!」
楊應麒笑道:「聖人不是我輩該胡亂攀比的。嗯,我經書讀得不熟,也不和你比著掉書袋。剛才你是不是說,如果你來漢部,則一切事務都要由你來管?」
楊樸淡淡道:「若我願意留下,居此位自然理所當然。」
楊應麒笑道:「這漢村的俗務,我早就想脫手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這個本事!幾千人的生計,可不是會作幾首歪詩、背幾章《禮記》就能治理好的。」
楊樸冷笑道:「十里之地,千戶小邑,致平也不過反手間事。」
楊應麒聽了這句似曾相識的話,笑道:「哦?那你倒試著說說我部的好壞。」
楊樸道:「我聽說這子母村的建制都出你手,想來你也有些學問。若論農牧工虞,也頗有可稱道之處。你們才不過二三千人,你卻又預先打下這八個子村的坯子,則對將來之事,想來也有意料之能。」
楊應麒聽得眉毛一軒,道:「說下去。」
楊樸道:「可惜你所能意料,也不過一二年、兩三年,胸中沒有十年之規劃,更無百年之眼光。所以你這漢村的建制,放諸一二年間,則處處高明。放諸五六年間,則頗見破綻。放諸百十年間,便顯出建村者全無遠見!」
楊應麒哈哈大笑道:「說得好。來來來,到我住處來,前些天我才得了二兩好茶,乃是雨前龍井,塞外難求。我們一邊品茶,一邊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