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文忽然覺得,自己腳下已經穩穩地站定了。
那剪子仍在手中,他的面前,跪著一個拖著長辮的少女。
四周,香火繚繞,群僧跪拜,誦經聲彙集成一道聲音的洪流,驚散了四周紅牆碧瓦、樹蔭深處的宿鳥。遠處,一輪又圓又大的橘黃色夕陽正懸垂於西山峰頂,黃昏暮色正伺機圍攏過來。
他的另一隻手中,托著少女足足有三尺長的烏黑髮辮。
「這一剪下去,你的一生一世都不同了,你會後悔嗎?」他問。
「不悔。」少女仰面向上,眼珠晶亮亮的,如同兩顆浸潤在冰水裡的黑葡萄。在她眼中,關文看到的不是未經世事的少女獨有的純潔無暇,而是歷經波瀾、淡定沉著的無畏。他曾見過那麼多少女,卻從未接觸過這樣的眼神。
「一生一世,不過是一睜眼一閉眼的瞬間,生死成敗,沒什麼大不了。只要靈魂不死,幾度輪迴後,我還是要回到這裡來,為正義而戰。正如佛家教導,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已經準備好了,不必再問。」她微笑著,睿智如一朵剛剛綻放的白荷,孤傲靈秀,卓然不群於眾荷之間。
在她身後,幾千幾萬人跪伏於地,男女老幼、將軍僧侶都有,但沒有一個人的勇氣能超過她。
「現在,你還有回頭的機會。」他說。正因為這一剪子下去能改變她的一生,他才斟酌復斟酌,沉吟復沉吟,不肯輕易落剪。
眾生平等,他不能因自己高高在上、掌握輪迴大權而罔顧別人的未來。這少女本來應該有更好的前途,著錦繡,住高樓,在皇宮內院中快樂無憂地長大,然後嫁入王公貴族之家。她還會生好幾個白白胖胖的娃娃,兒女繞膝,歡聲笑語,而她的夫君則高居廟堂之上,聲名顯赫,青史留名。
那樣的人生,才是一個女孩子最應該把握的幸福。人類分為男女,性別不同,各自擔負的使命就不相同。自遠古時期起,男人外出狩獵覓食,女人在家養育後代,已經成了亙古不變、涇渭分明的定論。
讓一個女孩子去擔負除魔的千斤重擔,難道整個都城的血性男兒們都死絕了嗎?
「除魔衛道,就是我生存的意義。除此之外,別無他念。」少女回答,「我知道,我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我還是不能,也不忍。」他凝視她的臉。
在他擺脫六道輪迴困厄成佛之前,彷彿已經在輪迴的某個地點與她相遇過。因著這一點「似曾相識」的緣分,他越發不願落剪。
雖然已經成佛,但他仍然有著小小的私心。如果前世他與她不得成全,如風中飄蓬、雨中落花一般無法自主,那麼這一刻,他有能力愛護她、保全她,使她脫離暗昧苦海與修羅沙場。所以,他要勸退她,讓她在自己的羽翼遮蔽下,而不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誤入歧途。
「你不該因自己的私心而攪亂這世界的次序,其實我們都知道,所謂真正的緣分,就是在對的時刻遇到對的人。除此之外,都只會錯上加錯,一錯再錯。」
少女終於說出了他期待中的話,這就印證了他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完全正確的,也就證明,她的軀殼之下,隱藏的是另一個人的靈魂。
「我做或者不做,才能知道選擇的是對還是錯。或者說,我必須改變這世界,才能改變緣分的聚合。」他心中流動著無限的悲涼,因為現實已經證明,他們正在錯過。他已經登臨神佛境界,生死辟易,跳出輪迴,成就不死之身,而她則是年方十五,明眸皓齒,純潔如泉眼深處的一個小小氣。
「不要試圖改變什麼,讓一切發生,因為那是你的能力永遠達不到的境界。」她焦急起來,「緣分未到的時候,要麼,女孩遇到了無法終生依靠的男人,要麼,遇到那對的男人,卻終生不能得以成全。別試圖為我做什麼,你會毀滅了自己,你會毀了自己,想想那被佛祖困在光環裡苦熬的歲月……」
他愕然問:「什麼?」
「查:金翅大鵬鳥,竊靈珠子於西方琉璃樽之上,罪犯天條,判罰於西方不滅光環內煎熬千ri。查:捲簾將軍監護不嚴,瀆職之罪,貶謫下界,永不翻身……還記得嗎?不要做錯,真的不能再錯……」少女叫起來。
關文忽然明白,他所知的輪迴故事僅僅是億萬分之一,他不知的、世人不知的、連天上地下三千神佛都不知的,還有無窮無盡無數無限個。
這一瞬間,他又想起了唐絕所說的話,只要獲得羅剎魔女的力量,就能瞬間複製一切,包括地球、星球、太陽系甚至宇宙洪荒。那樣廣大的世界,才能包容下所有的輪迴。要想真正改變他與她的命運,就要握有一切的一切。否則,掛一漏萬,終會功虧一簣。
「我知道了,這就是除魔的最終意義——改變一切,從最原始、最根源的地方開始,改變一切,那才是最正確的。《道德經》上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yu以觀其妙;常有,yu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關文大聲背誦《道德經》上的原文,尤其是「天地之始、萬物之母」那兩句,給他以「醍醐灌頂」之感。
「好極了,你真的明白了!」少女喜極而泣。
驀地,四周烏雲大作,沉雷頻響,一場暴風雨就要傾盆而下。
「朝聞道,夕死可矣。我終於盼到了這一天,唯有真正的覺悟,才能……才能撥亂反正,改變所有的錯,才能……在對的時刻遇到對的人,才能生生世世了無遺憾,把所有悲涼的故事結局逆轉,給予每一個迷失其中的角色安上最溫暖的歸宿……」少女站起來,握著關文的手。
關文低頭,很明顯地感到,那手上傳來的溫暖是屬於顧傾城。
狂風席捲著烏雲,吹得他們腳下的高台搖搖欲墜。地面上飛沙走石,四外三人合抱的大樹都被連根拔起,捲上半空。跪拜著的人四散奔逃,香燭經幡,棄置一地。
「昨夜,我記起了獨自對抗時光煎熬的世界。那是一個錯誤的時刻,那一百年,你甚至都沒出現過,獨留我一個人在寒夜裡——『萬里赴戎,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她說。
那是北朝長篇敘事民歌《木蘭辭》裡膾炙人口的詞句,從她的口中吟誦出來,竟然在鏗鏘語調之外,另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幽愁暗恨。
「那就是我在漫漫長夜裡翻閱自己的輪迴故事寫下的句子——『歸來見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勳十二轉,賞賜百千強。可汗問所yu,木蘭不用尚書郎。願馳千里足,送兒還故鄉……世人誰能知道,哪裡是我的故鄉?那個縱橫疆場殺敵的奇女子活在別人的世界裡,而我只是我,不會被世界改變,只是在輪迴的滾滾洪流中不忘初心,不改『除魔』之志,因為我明白,只有『除魔』,才能結束一切……」
關文知道,她的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這首《木蘭詩》,曾被《樂府詩集》列入《梁鼓角橫吹曲》,並援陳釋智匠《古今樂錄》說:「木蘭,不知名。」
《文苑英華》中註釋:「《木蘭詩》原先可能是一首鮮卑歌。流傳江南,譯為漢語,曾入梁代樂府,後又散落民間。」
輪迴茫茫,要想保持初心非常困難,但她已經做到了。
「不要試圖改變我的這一世,沒用的。除魔,才是我們唯一的方向。」她堅定地再次重複。
風越來越大,烏雲縫隙中,樹枝狀的閃電接二連三地劈下。有幾次,閃電末梢已經觸及到了這三丈高台。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yin而抱陽,沖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那些《道德經》中的經典句子如智慧的甘霖,一次次灌溉著關文的腦海。
「有些事,必須失敗然後才能成功;有些人,必須失去才能得到。唯有如此,才能回歸宇宙唯一的『一』的年代。既然是『一』,則不必區分過去還是未來、勝利還是失敗、對還是錯、擁有還是失去……只要回到『一』,只要將『一』的世界理順明白,就永遠立於不敗之地。那麼,無論幾生幾世,無論成佛還是chengren,只要最終目標指向『一』,就是絕對的純粹真理。」
他終於想通了一切,但那高台的根基鬆動,轟然坍塌下去。
在混亂塵埃中,一道閃電在他和她之間炸落,耀得他睜不開雙眼。當閃電的樹根狀末梢將他全身包裹住的時候,令他四肢麻痺,剪刀脫手。
喀嚓一聲,剪刀落下,不偏不倚從她的髮根劃過,那髮辮就無聲無息地斷了。就在那一刻,他感覺自己身子一輕,竟化作金翅大鵬鳥,振翼飛起,翱翔九天之上。
在他腳下,那些古老的殿宇、樹林、城池、山水都縮小如畫捲上的渺小景物,越來越遠,終於消失於視野中。
「傾城,等我……」縱有千般不捨、不甘心,也在這種瞬息萬里的分離中被攔腰斬斷,不可再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