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旦達傑慢慢地起身,門簾一角捲起,一陣風吹入,油燈火頭急驟地震顫起來。
「師尊——」才旦達傑忽然向著燈頭匍匐下去,五體投地,叩頭不止。
那陣風並未消失,一直繞著燈頭旋轉,雖然無影無形,但關文從火頭的連續搖蕩上就能感覺到。
「師尊,你要告訴我什麼?是要責罰我沒能守護好遺蛻之罪嗎?」才旦達傑惶然問。
沒人應聲,火頭忽高忽低,彷彿在與那陣風做無聲的交流。陡地,啪的一聲,火頭炸開一個茶杯口大的燈花,燈芯裡飛出無數細碎的火星,紛紛揚揚墜地。
那一瞬間,關文心中像是綻放了一朵七彩禮花,以無垠夜幕為背景,冉冉盛開,飄飄四散,構成了曾經矗立於扎什倫布寺後面的那棵巨樹的模樣。隨即,更多禮花接二連三地綻放,每一次綻放都將黑色夜幕照亮一次,而每次光芒的中心,都映出一張容顏垂老的臉。每一顆禮花顏色不同,映出的每一張臉也不同。
「七十次閃耀,七十智者,樹大師……多格嘉措前輩……」關文突然明白了,那陣風就是所有智者們的靈魂彙集而成,共同給予後輩們醍醐灌頂一般的啟迪。
「師尊,我懂了。」才旦達傑顫聲低叫。
那陣風忽然消失了,火頭不再震顫,恢復平靜。
才旦達傑起身,枯瘦的臉上現出大義凜然之色。
桑徹大師立刻問:「你想做什麼?」雖然眼睛全盲,但他似乎已經感受到了才旦達傑的神情變化。
「樹大師告訴我,修行者的終極目標,就是無論此生做什麼都要盡心盡力,無怨無悔。我在想,如果就這樣走了,心裡終究還是放不下扎什倫布寺。就像當年,一王二公主臨終之前,也是放心不下xizang鎮魔圖上留下的羅剎魔女。我閱讀過樹大師留下的幾百本古藏語典籍,一王二公主後半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面壁苦思解決魔女的終極方法。他們才是真正的修行者,比起他們,藏傳佛教歷史長河中,再無大智慧者。大師,我聽說有一種方法可以使神授說唱藝人提前預言某件事的結局——」才旦達傑揮動僅剩的左臂,所有關節發出辟辟啪啪的爆豆聲。
桑徹大師沉默了一陣,再度開口,聲音變得無比嘶啞:「不要做傻事。」
才旦達傑低頭,看著那已經見底的油缸,似是在問桑徹大師,又似在自言自語:「修行本來就是一件傻事,多做一次,又有何妨?」
燈花又是一爆,火頭漸漸縮小,大概很快就要熄滅了。
「你既然知道說唱藝人的技能是來自於神授,當然也知道,就算你做出了某種犧牲,也不一定能換得神的啟迪。兩者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繫,很可能白白犧牲,一無所得。」桑徹大師的喉結抖得非常厲害,聲音如同從一隻嚴重破損的老風箱裡傳來。他的臉本來是毫無表情、淡漠之極的,現在兩腮的肌肉卻一陣陣痙攣,顯得十分緊張。
「我必須試一試。」才旦達傑左臂一扭,從僧袍裡退出來,上身完全袒露。
他的右肩斷處留著一個猙獰扭曲的巨大傷疤,那是為了研究骷髏唐卡的終極技藝而留下的永不磨滅的記憶。許久之前,他也像其他得到樹大師召喚的繪畫高手一樣,癡迷於骷髏唐卡的神秘世界而不能自拔。最終,因為關文的出現,他迷途知返,徹底跳出了單純追求畫藝的怪圈,回到「除魔衛道」的正路上來。
「你看,這就是犯錯的代價。人的一生,只能錯一次,不能一錯再錯,第二次誤入歧途。從前,我留在骷髏唐卡的世界裡是錯誤;這次,我輕易離開扎什倫布寺也是錯誤。所以,我決定了,不會再更改。」他說。
關文意識到了即將發生的慘事,立刻出聲阻止:「大師,其實我們可以從長計議,彙集更多人的智慧,研究破解黑洞的方法。」
才旦達傑凜然一笑:「關文,還記得樹大師容身的那個小小蟲殼嗎?其實,無論是智者還是百姓,都不願令自己的靈魂屈居於蟲殼之內,忍受ri復一ri、年復一年的歲月煎熬。誰都知道,人死如燈滅,骨肉一灘泥——死了,便快速進入六道輪迴,轉世投胎為新人,享受新的生活,那是一種生命的自然轉換,輕鬆自如,毫無痛苦可言。那麼,他為什麼要獨自承受那些煎熬折磨?從他身上,我看到了修行者的真正智慧,他為我樹立了最好的榜樣。在這一刻——就是在眼下這一刻,桑徹大師招呼我離開,或許我沒有剛剛的思想一轉念,也就起身離去了,與修行者自身的大昇華、大覺悟擦肩而過……」
關文無語,因為他從才旦達傑的話中體會到了大智者崇高的精神境界,此刻已經沒有任何言語能夠表達自己的敬仰、尊重、欽佩之情。
門簾一卷,顧傾城倏地鑽進來,右手插在口袋裡,神情極為緊張。
才旦達傑舉起左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巴桑立刻噤若寒蟬,放開手,緊緊地摀住嘴。
「有沒有事?」顧傾城揩去了臉頰上的冷汗,附在關文耳邊問。
「我沒事。」關文搖頭。從未有人如此關心他,他為顧傾城的滿臉焦灼而深深感動。
「沒事就好。」顧傾城吁出一口氣,放鬆口袋裡握槍的右手。屋裡那麼多人,她只牽掛關文的安危,其餘人熟視無睹。這份感情的性質,不言自明。
沉默許久的桑徹大師輕輕地抬起頭,眼窩裡蘊含著渾濁的淚水,但臉上卻帶著笑意:「也許這就是我等待許久的那一刻吧,我們從降生直到老死,少則五六十年,多則**十年,如果沒有靈魂的幡然頓悟,跟朝生暮死的小蟲也沒什麼分別。頓悟即是永生,唯有永生,才能讓藏傳佛教的無私無畏精神永遠傳承下去。如果你不頓悟,跟著我走五年、十年、二十年,也不過是傳承了一副說唱藝人的破爛衣缽,最終無聲無息地死在藏地的某山某水之間。你這樣做,很好,很好,很好……」
才旦達傑走到油缸邊,慢慢地盤膝坐下,將左臂搭在缸邊上,神色冷峻地問:「那麼,我們就開始吧?」
桑徹大師搖搖頭,從身邊的破布袋裡摸索出一隻髒兮兮的皮酒囊,顫抖著拔掉木塞,一股濃烈的酒氣立刻在屋中散發開來。
「好酒。」才旦達傑讚歎。
「這一囊酒是用珠穆朗瑪北峰巖洞裡的千年寒冰跟雪山背面的血蓮花釀成的,歷時三年,三大缸酒反覆熬蒸,最後只得到了這麼多。我一直好好保留著,就是為了獻給真正的智者和勇士,請吧——」桑徹大師雙手將一巴掌大的酒囊遞給才旦達傑。
「其實,我很慚愧。」才旦達傑接過酒囊,轉向關文,「還記得樹大師說過的那些話嗎?奮勇戰死與百年堅守哪一個更容易些?我和你,豈不正是面臨這樣的抉擇時刻?」
關文當然記得,引領七十智者進入黑洞前,樹大師的師兄多格嘉措說過這樣的話。
「死,很容易;生,並且辟除萬難、除魔成功才是最難的。關文,我已經老了,這一次必須選擇容易的去做,因為我能夠全力承擔的也只有這麼多,對不起了。」才旦達傑沒有喝酒,而是一邊說,一邊將酒囊遞給關文。
「大師,我一定不負囑托,畢生之力全都奉獻給除魔大業。」關文沒再推辭,雙手捧著酒囊,喝下了第一口。那種濃烈、醇厚的天然酒漿是他從未嘗試過的,一股異香隨著**辣的酒液直透五臟六腑,上下盤旋,左右回轉,只一口酒就將他全身都醉透了。
「好……酒,好……酒……」醉意上湧,他的頭腦意識立刻變得迷亂,四周的人和景物慢慢旋轉起來。
才旦達傑第二個喝酒,然後把酒囊交還桑徹大師。
「開始吧。」才旦達傑的手腕在缸沿上輕輕一劃,立刻皮開肉裂,鮮血汩汩湧出,落入缸底。他的血與酥油混合在一起,通過燈芯,慢慢地到達油燈,火頭再次旺盛起來。
桑徹大師也喝了一大口酒,激烈地嗆咳了一陣,慢慢地哼唱:
「藏地永遠存在兩種顏色,
好人喜歡純淨的白色,
他們是大雪山的傳人,
他們在綠色的草地上放牧著白色的羊群。
羅剎魔女居住在黑暗之地,
她的黨羽身披黑色的甲冑。
黑與白的戰鬥永不停息,
除非有一方被徹底消滅。
我看見高山上鑲嵌著紅色的瑪瑙,
瑪瑙下面是清清的泉水,
引來泉水藏民們笑,
通向戰場的大門便打開了。
沒有人見過雙頭的妖,
一男一女長在同一具身體上,
一個哭來一個叫,
魔兵鋪滿了半山腰。
魔女的詭計多又多,
輕易不會來上當,
誘餌掛在了樹梢上,
魔女被引得離開了家。
壇城風景美如畫,
魔女喜得笑哈哈,
轟隆一聲大炮響,灰飛煙滅結束了……」
又一陣嗆咳,桑徹大師手按胸口,無法唱下去。
這一段,關文只聽懂了文字,卻想不通其中的意思。
「什麼是雙頭妖?誘餌又是什麼?」顧傾城與關文心意相通,搶先替他發問。
桑徹大師停止了咳嗽,白眼珠朝著顧傾城的方向,茫然搖頭:「我說過,我只會唱,其它一概不知。我只唱給該聽的人聽,他聽了,自然會明白。」
關文努力地將對方哼唱的內容一字不漏地死記硬背在腦子裡,就算此刻不理解,以後想辦法慢慢尋求答案。
「繼續……吧。」才旦達傑說。
燈芯已經變成了暗紅色,空氣中除了酥油味、血腥氣,又多了血液燃燒後的奇異香氣。
「英雄們的勝利來得太快,
魔女的反撲還會來。
我看見藏王松贊干布出現在雲端,
高高地祭起了降魔寶刀。
魔女的身子滑溜溜,
左躲右閃跑得快。
誰都知道除魔的是英雄,
誰能知道英雄也需要好幫手。
文成公主立在東,
尺尊公主立在南,
藏王寶刀守在西,
只給魔女留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