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寶鈴的聲音非常冷靜,講述極具條理性,完全沒有了緊張與恐懼,彷彿只是握著驚堂木的說書人在推演著別人的故事。
「我無數次到扎什倫布寺來,就是為了尋找夢中的人、地、物。第一次看到尼seri山和依山而建的寺院時,我既欣喜又惶恐,因為它們跟我夢中所見一模一樣——當然,我是依著夢尋找地點,在初次夢到那山和寺的時侯還在嬰兒期,絕非日有所思才夜有所夢……」
「我找見了那個廢棄百年的斷頭崖,其實現在它只是一個普通的斷崖,非但道路崩壞,崖頂也光禿禿一片,毫無夢中痕跡。在所有的夢裡,最恐怖的一個就發生在這裡,我已經對你講過了,一個至親至近的人被一群禽獸綁在柱子上,千刀凌遲,生不如死。在這個夢的結局部分,我就是那個險些遭到禽獸侮辱的女子,當那人猙獰笑著向我走來,我拚命掙扎,拚命向後縮,突然間就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在一片溫暖的黑暗中,我被動盪的水包裹著,伸手觸摸,四周全都是柔軟的牆壁……」
「你或許已經猜到了,我彼時是在一個母體之中。人類種族眾多,可孕育嬰兒的母體卻是一模一樣的,柔軟、安靜、祥和、溫暖,再焦躁狂怒的心,都能平靜下來。我在巨大的驚懼之後獲得了安撫,沉沉地睡了一覺又一覺,如果置身於快樂天堂之內。母體,是最能給人安全感的地方,在這種溫暖而閒適的背景中,我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遭受的厄運,也忘記了自己從前那個朝歌公主的身份,只想永遠地沉睡過去……」
「其實,在斷頭崖與母體的環境更迭之間,我還有段黑白默片電影般的經歷,周圍的一切只能看到,卻聽不到——我身處於一望無垠的人海之中,所有人縱橫交錯、毫無秩序地行走著,每個人都不出聲,全都直瞪前方,機械地前進。我分辨不出方向,索性站著,一動不動。或許正是『不動』的原因,我才能由斷頭崖進入母體,並且嬰兒時期的我具有了聽力之後,再次聽到了熟悉的鐘鼓聲、誦經聲……」
在這裡,關文雖然沒有驚訝地出聲打斷寶鈴,但已經下意識地連連倒吸涼氣,因為按照寶鈴的敘述,她由斷頭崖消失,二次出現在母體中——這個母體亦是在斷頭崖附近,才會感覺鐘鼓聲、誦經聲是熟悉的。
天鷲大師沒有關文那麼好的脾氣,壓抑不住焦躁,單刀直入地問:「你的意思,你是降生在斷頭崖附近的?」
寶鈴沒有即刻回答,而是皺著眉思索了一陣,慢慢回答:「大師,你是修行者中的大智者,一定明白,地球上任何一個宗教、任何一處寺廟,其誦讀的經書版本、晨鐘暮鼓的敲擊頻率甚至空氣中飄浮的風聲、喧嘩聲、鳥鳴聲都不會輕易改變。某些好的習慣,會幾百年、幾千年地保留下來,形成該寺廟固有的傳統。是這樣吧?」
天鷲大師立即回答:「那是當然,在佛教典籍中,把這些與寺廟息息相關、不能剝離的聲音稱之為『天籟』。你還沒有回答我,難道你消失之處與重現之處是同一地點嗎?」
寶鈴點點頭,又搖搖頭。
天鷲大師在自己大腿上狠拍了一掌:「哎呀,快點回答我,別打啞謎了!」
寶鈴回答:「我只是說,嬰兒時期的我感受到母體所處的位置,就在扎什倫布寺內。可是,我是在香港的孤兒院長大的,從降生至三歲前,我的記憶一片空白。引起這種空白的,是一幅很著名的唐卡。」
這次,連關文也忍不住:「唐卡?為什麼是唐卡?」
寶鈴苦笑:「對呀,我知道這些話就算說出來,你們也不一定相信,可是……我在母體中的時候,擁有與成年人同樣的聽力與思維能力。有一次,我醒著,忽然聽見有人說——『鎮魔圖已經偷回來了,明天一早,我再把它還回去』……」
天鷲大師駭然出聲:「什麼?什麼鎮魔圖?」
寶鈴搖頭:「你問我,我也回答不出。現在我只是個講述者。而且,我的記憶在這裡發生了極大的轉折。在很遙遠的地方,有個女人在呼喚我的名字——」
「是哪個名字?是從前的名字『朝歌』?對嗎?」關文自問自答。
寶鈴點頭:「沒錯,她一遍一遍叫著我的名字,聲音嫵媚妖嬈。她要我到她身邊去,並且在遙遠的地方向我招手。我看不清她,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最先,我沒有任何警惕心,曾經冒然答應了一聲,但就在那一瞬間,她的手突破了空間界限,一下子伸到了我面前,尖銳的指甲像五把小刀,險些就刺中了我的心臟。我感受到了危險,心驚膽戰地閉嘴,不敢發出任何動靜。我不敢再睡,總是處於半睡半醒之間,小心地分散心思,不敢再向遠處看。我的記憶從這裡斷開,再次有了記憶的時候,已經是在香港的孤兒院裡,成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關文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故意笑笑,分散寶鈴的愁思:「這故事真夠離奇的,你帶著前世記憶來到這一輪迴,沒想到即使是在母體中,也會遭到誘惑追殺。不知道你失憶的那段時間裡又發生了什麼,竟然導致父母雙雙離去?」
這些回憶是極度痛苦的,關文聽寶鈴如此吃力地敘述,心中很是不忍。
「為什麼不問我拋撒碎片的原因?」寶鈴率先轉換話題。
「為什麼?」關文問。
「因為我忽然想通了,毀滅唐卡的人正是繪製唐卡的人,他的真正目的是告訴後輩,『鎮魔』是完全錯誤的行動。如果保留真正的唐卡,就會對後輩們造成誤導,以為魔女已經被永久鎮壓,自此可以高枕無憂。」
寶鈴的這些話,與關文的思路完全一致,使他大感欣慰。
「那麼,鎮魔圖呢?為什麼有人千辛萬苦把那東西保留下來?」天鷲大師不服。
關文一笑:「大師,繪畫藝術界有這麼一條潛規則,如果有人認出了贗品,只要不牽扯到自己的利益,就一定不要點破,因為那樣會砸了同行的飯碗。羅布林卡遺物發掘過程中,xizang鎮魔圖的出現是一件轟動xizang的大事,在一大片歌功頌德的讚美聲中,偶爾有人提出疑議,瞬間就會被湮沒在喝彩聲中。」
天鷲大師黯然長歎:「我擁有的這些呢?費了那麼多精力,又搭上好幾個朋友的性命,如果到頭來,它們也是假的,我還有什麼臉面活下去?」
他終於低下了高傲的頭顱,滿臉都是追悔不及的表情。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知道自己瀕臨死亡結局,過往今生,全都變得豁達起來。
其實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死到臨頭,才知道後悔。當他率領五國十二寺的智者們問難於扎什倫布寺時,是何等豪俠風光,何等英雄氣概?只過了幾天,便急轉直下,做了他人的階下囚、盤中餐。
「我能夠拼合它們。」寶鈴說,「在某些段夢境段落裡,我曾經親眼看見過xizang鎮魔圖。大師,這些碎片當然都是真的,但是拼合的關鍵,並不在於碎片的邊界形狀,而是將其重新塑造為一種立體形狀。我們要做的,就是把碎片拼成一個立體的魔女,恢復唐卡的本來模樣——」
「真的可以嗎?」天鷲大師眼中又有希望之光閃閃爍爍,「你——我不知該怎麼稱呼你,是叫你朝歌公主呢?還是——」
「叫我寶鈴就可以了。」寶鈴的精神已經恢復,剛才蒼白慘淡的臉也逐漸有了血色。
「寶鈴小姐,我踏遍喜馬拉雅山脈南北幾十年,為的就是把唐卡的碎片復原。按照家族裡歷代尊長的遺囑解釋,得到完整的唐卡,就能進入大寶藏的埋藏地,找到除魔衛道、佛法永生的光明之門。我們還等什麼,直接動手拼圖吧?」天鷲大師一邊說,一邊蹲下來,雙手劃拉碎片,把它們重新放回銀桶裡。
關文一直都沒有開口,此時忽然舉手,制止天鷲大師:「大師,不必辛苦了。」
天鷲大師詫異地擰著眉頭:「怎麼?」
關文倒背著手,踏著那些彌足珍貴的碎片向前走,彷彿一名胸襟廣闊的詩人行走於秋天的落葉廣場之上。
「不要亂踩,這些……這些很重要的。」天鷲大師忍不住出聲提醒。
關文搖頭:「它們已經不重要了。大師,碎片的存在,只不過是給後人設立了一個醒目的警示標,告誡後人一王二公主所犯下的錯誤。現在,它的目標已經達到,再保留它們,豈不是畫蛇添足。我可以保證,完成了這裡的事,我隨時都能畫出拼合後的xizang鎮魔圖,但現在——我們身陷險境,就算有所領悟,也會被別人拿走,豈不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天鷲大師半信半疑,各握著一把碎片,怔怔地站在銀桶邊。
「我們三個,都是分分鐘就要送命的人,最重要的,是把握住唯一的籌碼跟對方談判。大師,先忘掉九日魔蠶蠱和地火流光吧,我相信咱們一定有機會扭轉敗局。」關文堅定地說。
投鼠忌器與殺人滅口之間,有著微妙的平衡,其實稍有江湖經驗的人都能看清楚這場博弈的結果。巴桑、唐光要的是唐卡的秘密,一旦如願,關文、寶鈴、天鷲大師就成了三個無用的累贅。
看穿了唐卡碎片的本質之後,關文覺得自己的頭腦中突然打開了一扇豁亮的天窗,視線一下子從兩年來日日穿堂入戶的扎什倫布寺放大到整個尼seri山和喜馬拉雅山脈南北的廣闊天地。他甚至能看穿了圍繞《xizang鎮魔圖》所發生的千年故事,體會到一王兩公主當年「鎮魔」的良苦用心與無奈之舉。
現在,碎片並未拼合,但他能夠在腦海中憑空勾勒羅剎魔女的體態形象,以及當年鎮壓魔女的諸多佛寺布列。千年來,鎮魔諸寺的陸續崩壞,從表象上可以解釋為由風吹日曬引起的風化,但從內裡,則應該一針見效地敏銳察覺,那是地底的魔女已經開始蠢蠢欲動。
「生死存亡,多事之秋啊——」他默默地歎息。
「我的那些噩夢不必再一一畫出來了吧?」不知何時,寶鈴走了過來。
關文在自己額角上輕輕一點:「它們都在這裡了。」
兩個人面對面站立,一動不動地凝視。
「讓該聽的人聽,讓該看的人看,讓該領悟的人去領悟,這就是噩夢與伏藏存在的意義。你說呢?」關文睿智而自信地笑起來。
「那些事,存在你腦子裡,我就放心了。天下之大,唯有你真正能理解那些東西。」寶鈴回答。她不再悲傷,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我們一定要出去。」關文走向門口,拍打著鐵門。
「到哪裡去?」寶鈴緊緊跟隨。
「到噩夢開始的地方。」關文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