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用生命舞蹈。」大人物低聲說。
關文的目光追隨著風鶴的身影,明明知道她如風中之燭,疏忽就會撲倒身亡,但偏偏沒有辦法拯救。
「生命是屬於上天的,天賜天收,人類無能為力。」大人物喟歎。
忽然,關文感受到了來自風鶴那種絕望舞蹈裡蘊含的某種東西。當她急速旋轉時,她的衣袖鼓足了風,全都突兀地膨脹起來,彷彿一道被海風攪亂了的巨帆,無法御風前行,也不能解脫糾纏;當她向前俯身、額頭觸及腳尖或者是翻身後仰、發尾披垂至地時,又彷彿被罡風摧折了的竹林,從中折斷,狼藉滿地。
「她在做什麼?她在做什麼……」關文喃喃地自問。
在普通人眼中,只看到風鶴的舞蹈,但關文卻分明從她的舉手投足間感受到了混沌初開、天地炸裂般的一股力量。
他的頭腦中彷彿有一道電光閃過,突然頓悟:「她在用舞蹈描述自己的思想,有些東西無法用語言說明,只能寓之於動作與手勢。
「公孫大娘——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他低叫出聲。
詩聖杜甫曾作過一首名為《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的長詩,關文尤其喜歡其中八句。
他繼續凝視風鶴,低聲吟誦:「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se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霍如羿she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風鶴手中雖然沒有任何刀劍,但她的雙手拇指、無名指、尾指內扣,食指、中指緊緊併攏,筆直前伸,正是「以指代劍」的表現方式。
在關文眼中,風鶴體內彷彿有一個焦躁暴怒的靈魂,正在拚命掙扎,企圖破軀殼而出。此刻,沒有風鶴,沒有薩蘭傑桑,沒有被赤焰尊者收容並教誨的牧民女弟子。那靈魂借用風鶴的身體,在急速舞蹈中訴說著什麼。
「那是……那是……」關文急促地低語著,他感覺已經頓悟了什麼,需要用畫筆記錄下來。
「關文,你想到了什麼?」大人物問。
關文來不及回房間去取紙筆,左右一看,發現一名僧人腰間插著一把匕首,立刻跨過去,伸手抓住匕首的柄。
那僧人嚇了一跳,立刻反手擒住關文的手腕。
「給他,不要管,給他!」大人物厲聲喝止。
那僧人立刻鬆手,舉高過頂,不敢動彈。
關文拔出匕首,蹲下去,以刀代筆,在地上迅速勾勒著。
他畫的是從風鶴之舞中得到的啟示,毫無章法,如潑墨山水、癲狂草書一般。
廣場上,風鶴的舞蹈亦進入了最癲狂的時刻,忽而急旋數圈,忽而倒翻數周,舉手投足,已經跟藏族舞蹈毫無干係。
忽然間,風鶴停住,直愣愣地站了幾分鐘,慢慢地向後面倒下。
眾人都被風鶴的種種變化驚呆了,停了一陣,才有人奔向廣場中央。
「你看懂了什麼?你畫的是什麼?」大人物問。
關文從沉思中醒來,拋下匕首,低頭看著自己腳下那幅五米長、三米寬的畫。他畫的是一條豎向的彎曲隧道,隧道四壁,盤踞著無數條雙頭怪蛇,蛇信吐出,如同湖泊中茂盛的水草般彎曲招搖。
隧道最底,則盤踞著一位瘦削如枯草的老人。老人的右手向上伸著,似乎正在聲聲召喚。再向下,老人的腰部以下,竟然全都浸在水中。關文所畫的水,使用了極其紛亂的線條,意思應該表示水中充滿著大大小小的漩渦,一直將老人向下拖拽著。任何人看了,都明白老人即將面臨滅頂之災,沉入最深的水中。
「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們前往。他並不是要我們去救他,而是為了傳承一項偉大的使命。為了這件事,他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靠精神的支撐而活著,很快就要油盡燈枯。他一死,那使命無法延續下去,人類的大劫難就快到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裡,風鶴的舞蹈中並沒有表達清楚。我只能依據她的舞蹈去猜……」關文不看大人物,只是對著自己的畫喃喃自語。
「沒有地點,到哪裡去找他呢?」大人物苦笑。
有僧人跑過來報告:「風鶴已經陷入了昏迷。」
大人物揮手:「把她抬回房間去,好好守護。」
關文緊皺著眉苦苦思索:「是啊,她讓我看到那個人,卻不告訴我他在哪裡,這是為什麼呢?」
他信步向前走,推開那些僧人,走到風鶴面前。
風鶴平躺著,臉色慘白,雙眼緊閉,如果不是胸口還在微微起伏,那樣子就跟死人沒什麼區別了。
「再告訴我一些事,我知道你很累了,可你沒告訴我那人藏在哪裡,我到哪裡去找他?」關文接連重複了三次,但風鶴毫無回應。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關文扼腕歎息。
他雖然不知道找到那人有什麼用,但風鶴用生命之舞表達出來的「識藏」,一定蘊含著極深的意義。只要有一線生機,他都要努力解開謎題,找到「識藏」背後的隱情。
「關文,她累了。」大人物跟過來。
關文蹲下去,握住風鶴的手。
那隻手冷冰冰的,已經失去了活人的溫度。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風鶴仍然活著,而不是闔然而逝,斷掉最後的線索。
「不管你是誰——請振作起來吧,把你要說的,全都說完,讓我知道你腦子裡的『識藏』究竟是什麼。你只給我這些破碎的片段,我是沒辦法明瞭它們的。你不說,那些『識藏』就要永久湮沒了。」關文沉重地低語著。
他很清楚地意識到,風鶴的生命正在一點點消逝。
如果他有一雙能夠透視人類靈魂的陰陽眼的話,大概可以看到,風鶴的靈魂正從眼前的軀殼上退出,隨時都會飄然飛去。可是,他留不住,也做不了任何事。人的生死離別,操縱在茫茫未知的上天手中。至於人類自身,未知生,焉知死?
「咳咳……咳……」風鶴吃力地咳嗽了兩聲,嘴張了張,只有出的氣,卻沒發出任何音節。
「她真的已經……不行了,把她抬回去吧。」大人物拍拍關文的肩,吩咐僧人們把人抬走。
驀地,有人從右前方的牆頭上飛掠進來,像一隻被喧嘩聲驚醒了的夜宵,平展著雙臂,滑翔著落下。
有僧人上前阻攔,但那人拳打腳踢,瞬間打倒攔路的四名僧人,飄飄然落在風鶴身邊。
「別碰她——」那人銳聲低喝,正是失蹤了的尼泊爾天鷲大師。
大人物揮手阻止其他僧人衝過來,先把現場的秩序穩定住,免得引發大規模械鬥。天鷲大師身手了得,要是強行阻止他,肯定會有人當場受傷。
「她看錯了人。」良久,天鷲大師冷笑,斜著眼睛瞥著關文。
「什麼意思?」大人物問。
「她以為,眼前這位關先生能夠畫出別人的思想,就能畫出她腦子裡的『識藏』,可結果怎麼樣?結果就是——人死了,識藏也消失了,這位關先生什麼也沒畫出來。」天鷲大師用嘲笑的口吻回答。
他穿著一身墨黑色的夜行服,從頭到腳黑魆魆一團,除了精光閃動的雙眼,身上再沒有其它一絲雜色,隨時都能融入黑暗之中。
關文抬起頭,淡淡地問:「你一直都在跟蹤我們?從尼seri山扎什倫布寺到這裡——整個過程中,我都有背後遭人冷漠窺視的感覺,那就是你吧?」
他接觸過很多智者,xizang的很多智者都是謙和避世、無yu無爭的,唯獨眼前這位天鷲大師,目光犀利冷漠,言辭咄咄逼人,一絲一毫都無內斂之意,怎麼看也不像是出家修行之人。
毫無疑問,他不喜歡天鷲大師,對方的出現,只會引起他的厭惡。
「沒錯。」天鷲大師笑起來,「但你別以為我要對你怎麼樣,我想做的,就是要拼合那幅唐卡,獲得唐卡背後的秘密。現在,我已經得到了,哈哈哈哈……」
現場忽然安靜下去,只有木柴燃燒時的辟啪聲偶爾響起。
大人物很謹慎地問:「那是什麼秘密?是不是有關扎什倫布寺的存亡?」
赤焰尊者也問:「你得到了?你得到了什麼?這不是故弄玄虛的時候——」
天鷲大師桀桀怪笑:「故弄玄虛?我集合了五國十二寺的智者穿越邊界線到扎什倫布寺去,就為了故弄玄虛嗎?你太小看我了。我早就說過,藏邊沒有真正的智者,喜馬拉雅山脈以北的諸大寺院坐擁太多沽名釣譽之輩,唸唸經、坐坐禪可以,但要參悟扎什倫布寺的秘密,還差得遠呢!」
他揮動袖子,拂過關文的肩膀。
一股看不見的大力湧過來,關文被推得踉蹌後退,幸好被大人物扶住。
「我指的人——也包括你在內!」天鷲大師趾高氣揚地說。
關文並不在意個人的榮辱得失,只是關心著風鶴腦子裡那些「識藏」。如果再給他一些啟示,他就能獲得那地底神秘人物的藏身之所,挖掘深藏地下的秘密。
「我看到了一些,但不是全部。」他說。
「你看到的,並不一定正確;你沒看到的,也根本不能訴諸於筆端——是不是?那麼,風鶴求教於你,豈不是問道於盲?如果扎什倫布寺的人倚重你來尋求『識藏』下落,豈非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一錯就錯得一起去裡,背道而馳?」天鷲大師咄咄逼人地說。
關文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點點頭:「如果我錯了,請大師指點,究竟錯在何處?應該如何改正?」
關鍵時刻,他潛心靜氣,將心中的憤怒與不滿全部拋開,只關注「識藏」本身。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往往如此,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緊要關頭,不迷失,不衝動,抓住事件的關鍵點不放,直至解決矛盾。
在他背後,赤焰尊者忽然輕聲歎息:「好,很好,年輕人,我果然沒看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