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默的反應,讓徐永德等人好生覺得意外。如果對方換成於克岫,他們還能夠理解,畢竟於克岫也是在金南廠幹了多年的廠長,有足夠的底氣。寧默這樣一個20來歲的小年輕,鬍子都沒長齊,怎麼也會這樣硬氣呢?
看著站在台階上如一座小山一般的寧默,徐永德感覺到有些膽怯。寧默以往是干鍛工的,有把子力氣。他雖說是個胖子,但身上的肌肉並不少於肥肉,用頗有戰鬥力的壯漢來描述他,似乎更為合適。
寧默這個體形,讓徐永德一夥覺得正面對抗是一件不現實的事情。如果對方是一個弱書生,他們自可步步進逼,在氣勢上壓倒對方,從而逼迫對方簽訂城下之盟。但現在,這個選項顯然已經不成立了。
「好!既然廠子已經被你們買下了,你們不講理,我們找講理的地方去!」徐永德一跺腳,回頭對其他幾個人喊道:「咱們不跟他們說了,咱們到市裡請願去!」
「對,請願去,我們就不相信這天底下沒有講理的地方了!」其他幾個人跟著喊道,他們也都認為這是一個下台階的好借口。
寧默拍了拍巴掌,笑著說道:「真新鮮啊,當了10年工人,應知應會都不知道,還有臉說什麼講理。如果狗屁不通也能拿工資,那才叫沒有天理呢。幾位,你們願意去哪請願,我不干涉,只是你們把事情鬧大了,丟的是金南廠400多職工的臉,讓人家說金南廠都是一群廢物點心。」
「你!」一個漢子眼睛瞪了起來,寧默這話實在是有些太損了,讓他覺得臉上掛不住了。
「算了算了,老二,別跟他一般見識,咱們走。」其他幾個哥們趕緊把這漢子給拽住了。人家是副廠長,又是資方的代表,打起架來,自己這方好像真的不佔理。這種打不贏又沒道理的架。還是不打為好吧。
要去市裡請願,光憑著他們幾個人顯然就不夠了。徐永德一行多方打聽,瞭解到全廠400職工中間,倒有60多人得到了去服務公司待崗的通知。他們馬上開展了大串聯,分別聯繫這些難兄難弟,當然也包括難姐難妹,攛掇他們跟著自己一道去市裡鬧,以求改變自己的境遇,結果,絕大多數的待崗者。都對這個建議婉言相拒。
「算了,永德,咱們理虧在先,還是別去鬧了。廠裡不是說了嗎,到服務公司也會給安排事情做的……」
「老徐啊。不是我不想鬧,家裡的老爺子不讓我鬧啊。我考核沒通過,回來讓老爺子揍了一頓……你別不信,我特莫都三張多的人了,老爺子十多年沒揍過我,這一回是真動氣了。他說了,讓我回去求原來的師傅。限三個月之內把技術學會,要不,這個家都不讓我回了……算了,我還是看書去吧。」
「鬧什麼鬧,廠子現在是私人的,你以為還是國營企業呢?我勸你們也乖乖的吧。我看那個秦總不像個壞人,肯定會給咱們出路的。」
「……」
轉了一大圈,最終表示願意跟著徐永德一行去市裡的,只有區區15個人。這便是秦海事先佈局的功勞了,他先穩住了全體退休工人。而這些退休工人在廠子裡又有極大的影響力,這就營造出了一種與廠方同心同德的氛圍。因為考核不合格而被要求待崗的人,原本就覺得理虧,在這樣一種氛圍之下,就更沒有鬧事的勇氣了。
「老徐,咱們才15個人,去請願是不是有點太弱了?」一位名叫汪金平的工人嘟囔道。
「現在咱們沒退路了,不請願怎麼辦?」徐永德反問道。
「要不……咱們就先到服務公司去?」另一位小夥伴小心翼翼地提議道。
徐永德把眼一瞪:「要去你去,老子特莫是絕對不會去的!大不了我去蹬三輪掙錢,也絕不受這個窩囊氣。」
眾人都不吭聲了,事已至此,似乎也已經沒有退路了。徐永德不知從哪弄來了幾塊破床單,裁開之後做成幾個條幅,上面寫著「我們要吃飯」、「反對剝削」之類的字樣,又找了幾根竹竿挑著,然後眾人便坐上了開往市區的公交汽車,直奔市政府。
「我們要吃飯!」
「打倒黑心的資本家!」
「反對復辟!」
口號聲在市政府門外響了起來,這些口號的內容倒是頗為震撼人心,無奈喊口號的人太少,稀稀拉拉的,成不了氣候。不過,中國的大街上永遠都不會缺少看熱鬧的人,沒一會工夫,離著徐永德等人十幾步遠的地方,就圍起了數百人,警察也聞訊趕到了,他們一邊維持著秩序,一邊派人前去與徐永德等人交涉,瞭解情況。
「警察同志,我們都是金南化工廠的工人,我有10年工齡了。可是你知道嗎,市裡為了甩包袱,把我們廠賣給了私人老闆,私人老闆現在要把我們開除,我們沒飯吃了!」徐永德扯著嗓子,對警察說道。他的聲音是那樣大,圍觀的人們都聽得真真切切。
「怎麼能這樣呢?」
「太不像話了!」
「工人可憐啊!」
不明真相的群眾開始議論紛紛,整個金塘市大多數的國企經營狀況都不盡人意,人們很容易產生出對國企工人的同情。警察們一開始覺得徐永德一行是來鬧事的,正琢磨著如何找個理由把他們驅散。聽完他們這番陳述,大家同情心氾濫,都覺得如果把他們趕走,未免太過不近人情了。
就在這個時候,圍觀人群中突然傳出來一個不和諧的聲音:
「得了吧,大家別被他們幾個給騙了。」
「騙了?什麼意思?」眾人詫異回過頭去,把目光投向剛才說話的一個小伙子。
bsp;這小伙正是黑子,他是被秦海留在金南廠協助寧默等人的。徐永德帶著人坐車來市裡的時候,他也帶了幾個人,開著吉普車尾隨而來。等徐永德等人表演完畢,他便出來說話了。
「各位,我就是從安河省過來協助整頓金南廠的人,我身邊這位田師傅,是金南化工廠的退休工人,剛才這幾位說的事情到底是怎麼回事,讓田師傅給大家說說吧。」黑子把老工人田金喜拉到身邊,隨手遞給他一個微型擴音器。
作為一名老工人,田金喜有著一些非常樸素的正義感。他認為工人就該學技術,就該好好做事情。對於接收團隊搞全員考核的事情,他是舉雙手贊成的,對於徐永德等人的行為,他則是深惡痛絕。以他的歲數,自然也不需要去考慮給徐永德等人什麼面子,老人對於不爭氣的晚輩一向都是毫不留情的。
「我在金南化工廠干了30多年,現在已經退休了。金南化工廠剛剛搞的全員考核是怎麼回事,我最清楚,我給大家說說吧……」田金喜沒有拿黑子給他的擴音器,老爺子中氣十足,說話的聲音十分洪亮。
田金喜滿腦門子的白頭髮,天然就能夠給人以真實可信的感覺。相比徐永德等上躥下跳的壯年漢子,圍觀者當然更願意相信田金喜所說的一切。
「……我說的事情,句句是真。這幾個王八蛋,平時就不好好學技術,也不懂得尊重師傅,純粹就是我們廠裡的敗類。他們還好意思跑到這裡來鬧,真是丟了我們全廠人的臉!我如果是他們的師傅,這會就得拿著棍子,把他們的腿都打斷!」田金喜越說越是生氣,鬍子都氣得翹起來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自己技術不好,還有臉在這鬧呢!」圍觀者一個個臉上都露出鄙夷的神色,大家同情弱者,但不會同情廢柴,聽說這幾個人待崗的原因是不學無術,大家怎麼看怎麼覺得他們像是一群小丑了。
「各位師傅,像這樣沒皮沒臉的人,還跑到市政府門口來鬧事,大家覺得該對他們說點什麼?」黑子舉著擴音器,笑嘻嘻地對圍觀者問道。
「說什麼呀?」眾人有些詫異。
「是不是該一齊對他們喊一句:滾!」黑子揭開了謎底。
「哈哈,說得太對了,這種人就該滾!」
「沒錯,就該這麼喊!」
「小伙子,你開個頭吧!我們一齊喊!」
都說看熱鬧的不嫌事大,聽到黑子的提議,圍觀者中十個人裡倒有八個是大力支持的。黑子微微一笑,嘴裡開始數數了:「大家聽我的,一、二……」
「滾!」數十人齊聲地喊叫起來。因為事先沒有練過,很多人反應不過來,聲音有些參差不齊。
「再來一次,一、二……」
「滾!」這一回,附和者達到了數百,聲音整齊,如雷鳴一般。
許多過路人原本並沒有什麼好奇心,聽到幾百人同聲喊「滾」,也就淡定不能了,紛紛停下腳步,向圍觀者打聽事情的原委。大家一傳十、十傳百,很快都知道了,原來站在市政府門口那幾個舉著條幅的人,是金南化工廠淘汰的一群廢柴,既不學技術,又不敬師傅,這樣的人居然還有臉來鬧。
「一、二……」黑子還在繼續起哄。
「滾!」
參與喊「滾」的人迅速增加到了上千之眾。徐永德等人就算是臉皮再厚,此時也呆不下去了。伴隨著陣陣奚落的笑聲,一行人拋棄了手裡的破床單,掩著臉,狂奔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