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煤礦的礦長沙仁元是個50出頭、身材矮小的漢子,他穿著一身礦上的工作服,上面帶著斑斑點點洗不淨的煤灰。他的臉上皺紋摞著皺紋,在那些皺紋中間,似乎也藏著無數的煤屑,看起來黑沉沉的,透著幾分猙獰。
蘇亞波最早向秦海介紹劉子文的時候,曾說劉子文現在天天都在勝利煤礦耗著,卻不知道他真正聯繫到的人卻是建興煤礦的礦長。在秦海答應與劉子文一起見見這位礦長之後,劉子文又花了好幾天的時間,才把沙仁元約上。一行人選了一個遠離城區的鄉村小酒館見面,看起來有點特務接頭的樣子。
劉子文這邊出場的是劉子文、秦海、黑子三人,沙仁元那邊卻只有他一個。一位20出頭的司機開著吉普車把沙仁元送過來,然後便一聲不吭地開著車離開了,秦海也不知道一會喝完酒之後,沙仁元如何通知司機前來接他。
「沙礦長,這就是我向你說起過的,安河省來的小秦和小傅,小秦是具體負責的。」劉子文躬著身向沙仁元介紹道。
「我叫沙仁元。」沙仁元臉色平靜地向秦海伸出手去。
「秦海。」秦海一邊自我介紹著,一邊握住了沙仁元的手。與他曾經接觸過的一些官員綿軟的手不同,沙仁元的手粗糙得像銼刀一樣,握得秦海的手有些隱隱作疼。
「上酒吧。」沙仁元與秦海握完手,旁若無人地坐到了上首的位置上,然後向劉子文揮了揮手,示意上酒上菜。
秦海臉上賠著笑意,眼睛卻一直在觀察著沙仁元的一舉一動。他注意到,沙仁元身上有一種強烈的氣場,正如他曾在寧中英身上感受到的那樣。這是老一代企業領導人特有的氣質,他們都是在與麾下職工鬥智鬥勇之中成長起來的,沒有幾分殺氣。根本不可能震得住一家大型企業。
酒菜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劉子文招呼一聲,小酒館的服務員便把他們點的東西都端上來了。酒菜上齊之後,服務員非常識相地退出了房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曲武,有不少上不得檯面的交易都是在這樣的小酒館裡談的,服務員知道自己該如何做。
「沙礦長說幾句吧?」秦海把酒替沙仁元倒上,笑著建議道。
「喝酒有什麼好說的。」沙仁元很不給面子地應道,他端起酒杯,掃了桌上的眾人一眼,說道:「該說的,都在酒裡。」
說罷,他也不等別人如何反應,自顧自地先仰脖把一滿杯酒喝下去了。秦海等三人互相對視了一眼。同樣不吭聲地滿飲了一杯。
「嗯,這才像個喝酒的樣子。」沙仁元點了點頭,臉上卻依然是淡然的樣子。他拎起酒壺,先給自己倒上了酒,接著又要給秦海倒酒。
「我自己來吧。怎麼敢勞沙礦長的大駕?」秦海趕緊伸手去接沙仁元手裡的酒壺。
沙仁元用胳膊肘把秦海的手擋開,硬是給秦海倒滿了酒,接著又給劉子文和黑子也倒上了酒,然後舉杯說道:「酒桌上沒什麼礦長礦工,只有漢子和娘們。」
遇到這樣一個霸道的客人,秦海等人也無話可說了,只能跟著沙仁元像比賽一般地喝著。不多一會。劉子文就被喝倒了,跑到外面嘔吐去了。秦海原本還能再喝幾杯,見此情形,也趕緊裝醉,衝出屋去,和劉子文呆在外面死活不敢再進屋。
沙仁元對於兩個人的逃脫並不介意。他盯上了千杯不醉的黑子,和黑子驃上了勁。事實證明,劉子文要求秦海必須帶上黑子,絕對是經驗之談。黑子足足與沙仁元拼了四五斤白酒,這才把沙仁元給喝服了。
「好小子。夠勁!」沙仁元攔住了黑子繼續給他倒酒的手,示意不必再喝了。他從盤子裡挾了幾塊大肥肉,咯吱咯吱地嚼了一氣,然後才扭頭向屋外喊到:「小劉,小秦,不用裝了,都進來吧。」
「老沙喝好了。」站在屋外的劉子文向秦海使了個眼色,拉著秦海一齊進了屋。
沙仁元的臉色顯得和善多了,不再是剛見面時那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他用手指了指,示意劉子文和秦海二人坐下,然後開始點評起來:「小傅酒量不錯,像小傅這麼好酒量的,我過去只見過一個。小劉、小秦的酒量不行,酒品還行,人品如酒品,能這樣喝酒的,都是爽快漢子。」
秦海心中苦笑,好飲之人,總喜歡說酒品如人品這樣的話,也不知道是哪來的理論。剛才他也不是不想耍耍奸滑,實在是被沙仁元的霸氣給激怒了,所以來者不拒,拼出小命也抗下了七八杯酒。誰想到誤打誤撞,居然得了沙仁元一個好人品的評價。
「說事吧。」沙仁元評價完喝酒的事情,直接就進入了主題,說道:「小秦,小劉有沒有跟你說具體的條件?」
「說了。」秦海道。
「既然說了,那你對這個條件有什麼意見?」沙仁元問道。
「要價太高了。」秦海直截了當地答道。
在來之前,秦海曾經設想了許多種與沙仁元交流的方法,但最終卻選擇了這樣一種最沒有技巧的技巧,那就是簡單和直接。從喝酒的問題上,秦海看出沙仁元是個霸道的人,根本就無所謂畏懼。既然如此,秦海又何必再和他兜圈子呢?
「哈哈,要價太高?」沙仁元哈哈笑了起來,「這些煤,我如果批給那些搞投機倒把的,他們願意出40萬。我要你們20萬,還算高嗎?」
秦海道:「既然如此,沙礦長為什麼不把煤批給他們呢?你千萬別說是因為看我們酒品好,你說了我也不信。」
「哈哈,好!小伙子有種!」秦海的話並沒有激怒沙仁元,相反,還讓他對秦海驟然增添了幾分好感。他說道:「既然你敢這樣說,那我也不怕告訴你,因為我對他們不放心。找我要煤的人多得很,我只看中了小劉,因為他是個實誠人。而小劉把你們倆推薦給我的時候,也說你們是實誠人。我願意跟實誠人做生意,錢拿得乾淨。」
「乾淨……」秦海面有譏諷之色,「沙礦長,在這種場合談乾淨這個詞,我怎麼覺得有點彆扭啊?」
秦海這話一說出來,劉子文的臉都嚇白了。這種話簡直就是**裸的揭沙仁元的老底,劉子文是打死也不敢對沙仁元說這種話的。他緊張地看著沙仁元,等著沙仁元暴起、狂怒,然後是拂袖而去。
然而,沙仁元卻沒有像劉子文想像的那樣反應,他用眼睛盯著秦海,看了好半天,才冷冷地說道:「小劉說得沒錯,你果然是個實誠人。你覺得我拿這種錢不乾淨,那我就給你解釋解釋,什麼叫乾淨。」
「沙礦長請講,晚輩洗耳恭聽。」秦海平靜地應道。
早在聽劉子文說起沙仁元的事情時,秦海就琢磨過此人的心態。乍看起來,敢於開口索要20萬回扣的人,應當是膽大包天的,可他卻偏偏選中了老實巴交的劉子文來進行交易,而沒有與滿大街都是的那些倒爺們接觸,這就說明沙仁元的內心存在著一些矛盾。
可以想見,沙仁元是既想要弄到錢,又怕交易對像太輕浮,日後給他帶來麻煩。所以,要想做成這筆交易,交易者的人品將是沙仁元最為看重的。
想到這些,秦海便確定了以誠相待的謀略,刻意要在沙仁元面前扮演一個正直的角色,只有這樣的角色,才能獲得沙仁元的信任,從而達成交易。
雙方對壘了幾個回合之後,沙仁元果然被秦海的直率所打動了,加上酒勁已經上頭,膽氣正旺,於是也就出言無忌了。
「小秦,你知道現在我們曲武的煤炭調撥價是多少?」沙仁元問道。
「每噸65元。」秦海答道。
「沒錯,每噸65元。那麼黑市價呢?」沙仁元又問道。
「不少於100元。」秦海道。
沙仁元道:「每噸65元,這點錢連成本都不夠,我們挖多少煤,就虧多少錢。而這些煤一旦落到那些倒爺的手上,轉轉手就是幾萬幾十萬地掙。你說,這公平嗎?」
「當然是不公平。」秦海答道。有關價格體系的不合理,他也是心知肚明的,沙仁元的這些牢騷,他又何嘗不是感同身受?
沙仁元道:「這就對了。我是當礦長的,我不能讓我的職工窮得去要飯吃,我得拿我們產的計劃外煤炭去給職工謀福利。你問問小劉,過去幾年,我拿煤炭換大米、換豬肉,我們的職工得了多少實惠,這都是有據可查的。你覺得這些大米、豬肉,不乾淨嗎?」
秦海笑笑,說道:「沙礦長,你好像跑題了。如果你是拿煤炭為職工謀福利,我無話可說。這種事雖然不合法,但合理。不過,你開口要的,似乎不是這些東西,而是20萬塊錢,你不會告訴我說,這些錢也是要分給職工的吧?」
沙仁元果斷地搖了搖頭,說道:「當然不是。如果是分給職工的,我何必找你們呢?」
「既然如此,你說這些為職工謀福利的事情,有何意義呢?」秦海逼問道。
沙仁元沉了沉,說道:「因為我也是礦工出身,我這個礦長,也是在井下拿命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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