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無支祁(二)
璇璣和騰蛇跟著判官一路回到邑都,那裡的景色半分也沒變,城門外的忘川河依舊斑斕欲溶,兩岸的彼岸花開得如火如荼,好似鮮血拼成的地毯,鋪開很遠很遠。璇璣覺得既熟悉,又懷念,忍不住微笑起來。
判官也跟著笑道:「還記得當時你成日流連在忘川河畔的景像嗎?」
璇璣點頭道:「嗯,有印象。可是我想找的東西,一直找不到,現在也是模模糊糊的。」
判官低聲道:「是造化,是劫難,便看你自己了。以後總會知道的。」
騰蛇聽他倆一路唧唧咕咕,說的都是莫名其妙的話,不由好生不耐煩,大聲道:「少說廢話行不行?無支祁呢?難不成他被關在邑都?」
他這樣一大吼,璇璣和判官倒還好,只把兩旁的小鬼和陰差嚇得簌簌發抖。邑都裡的人見識自然多一些,曉得璇璣和騰蛇的真實身份,有識趣的早早就躲了老遠,不小心撞上的,也急忙抱頭鼠竄。路上幾個小鬼見璇璣的目光一直流連在他們頭頂的肉瘤上,顯然徵兆十分不妙,只得用手悄悄摀住肉瘤,低頭找地方躲起來。
判官笑道:「你走了這麼些日子,餘威仍在。把這裡人嚇得不輕。」他竟不理會騰蛇的焦急,領著他們走到一座華美的樓台前,那高翹的屋簷猶如鳳凰展翼,當真是飛閣流丹,層樓疊翠,凡間再也見不到這般氣勢的高樓。
「我須得向后土大帝稟明此事,由他許可。否則連我也等閒不能見到無支祁。二位請隨我來。」
朱紅色大門緩緩被人打開,判官領著他二人進去,一路穿堂過屋,那種種華麗氣派自也不必多說,走到最後,連騰蛇都有些花了眼睛,暗暗咋舌,果然先前不該小看地府,從外面看不過是個尋常的小樓,哪知裡面這麼多玄機。
判官停在一扇門前,說道:「二位隨我進去拜見后土大帝嗎?」
騰蛇從未與后土大帝接觸過,他此番私自下界,又鬧到地府來找無支祁,白帝必然要說他胡鬧,想來后土大帝也不會放棄嘮叨他。他急忙搖頭:「我不去了,在外面等著。」他最怕被人嘮叨,特別是這些高高在上的,聽也不是,不聽也不是。
判官並不強求他,當即帶著璇璣走進了那扇門內。這是一個不大的屋子,牆角放著屏風,對面安置著幾把椅子,奇怪的是椅子對面那扇牆,是用一整塊暗色帷幕從上到下籠罩起來,半點縫隙也不露。璇璣從進來之後,就一直盯著那帷幕看,直覺那後面似乎藏了一個很不尋常的人。
「屬下見過后土大帝。」判官對著那帷幕下跪行禮,璇璣手忙腳亂,也只得跟著抱拳彎腰,那一跪,是無論如何也跪不下去的。
帷幕後傳出一個非男非女的古怪聲音,卻十分柔和,道:「璇璣,你是要見無支祁?」
璇璣聽他不用問就念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得一呆,突然想起好像這名字還是當時后土大帝賜給自己的,於是說道:「嗯,是的。其實我並不是很想見他,不過我有幾個朋友一定要見……」
后土大帝道:「因緣巧合,往來如是。當日你將他擒住,又擅自放走,從而遭致大罪,種下了因。今日你歷劫來此,與他重逢,此為結果。一因一果,不若如是。寡人許你去見他,你們的因果,今日要親自了結。」
他這一番文縐縐的話令人頭暈目眩,璇璣怔了半天,才道:「什麼親自了結?我要怎麼了結?」
判官惱她無禮,一個勁朝她使眼色,璇璣卻沒發覺。后土大帝並不在意,只是柔聲道:「無支祁犯下滔天大罪,本應有這千年的囚禁之劫。而為他了結此劫,送他去輪迴的人,非你莫屬。寡人聽聞凡間有許多妖魔蠢動,試圖救出無支祁,再掀風浪,可惜一切因緣都有因有果,今日你來此,便是天意。」
這下璇璣總算明白了,原來離澤宮也好,不周山也好,天界的人都知道,他們卻偏偏不出手,由著他們胡亂殺戮,就為了等一個什麼勞什子因果。原來柳意歡嘴裡所謂的天道不可違背,指的是無支祁最後應當由她來到陰間剷除,這是他們之間的因緣,就是所謂的天道。
她冷道:「我已經不認識他了,前世發生了什麼事,也和我這輩子沒關係,我為什麼要殺他?你們就為了等我來殺他,了結這段因緣,所以放手不管凡間那些妖魔作祟,由著他們亂殺人!這是什麼道理?!我不能明白!」
「璇璣!」判官低聲喝止。后土大帝似乎並不責怪她的失禮,只說道:「世間千萬種道理,你能真正明白的又有多少?你與他有此因果,否則今日你怎會站在寡人面前?妖魔肆虐凡間,自然也是有因有果,擅自插手,實非善舉。今日你不了結此因果,他日事情便會發展到不可預測的地步。你不想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秘密嗎?不想得回被抽走的記憶嗎?你若是殺了他,寡人便立即讓你明白一切。」
這……簡直是誘拐啊!璇璣不可思議地瞪著那帷幕,喃喃道:「這也太誇張了,為什麼非要我去殺他……你們隨便派個人不就能了結他了嗎?何必非要等我……」
后土大帝並沒答話。璇璣心中念頭忽轉,失聲道:「啊!難道是因為除了我沒人能殺得了他?所以你們才非得等我來,對不對?」
她看不見帷幕後的后土大帝什麼臉色,便去看判官的神情,見他帶著三分惶恐,三分震駭的模樣,登時知道自己說得十有**沒錯。她眉頭一皺,說道:「我和他無怨無仇,下不了殺手。」
后土大帝柔聲道:「若是沒有他的緣故,你又怎會來到地府?凡間又怎會遭這許多劫難?寡人說過,這便是你與他的因果。你不用急著一時決定,等想好了,再去見無支祁吧。」
意思就是她如果不同意殺了他,就別想見到他,還得在地府裡乾耗著。璇璣想了想,說道:「我……有個朋友,是紫狐。她也跟我們一起來了陰間,我想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后土大帝笑道:「她自然也有她的因果,她沒有事,你不用擔心。」
璇璣深深吸了一口氣,其實她心裡對無支祁這個妖魔也十分好奇。和他之前有什麼恩怨,她根本也想不起來,所以貿然讓她去殺他,簡直是匪夷所思之極。但,她不答應,就別想出地府,爹爹娘親他們一定還在少陽峰等著自己。
想到這裡,她忽然道:「好,我去殺他!雖然我現在什麼也想不起來,不過,可能見到他之後能想起一點什麼來。」
帷幕後的后土大帝似是輕輕笑了一聲,判官從地上站起來,道:「隨我來。」
紫狐被那古怪的吸力吸進洞穴之後,昏昏沉沉,似乎被拖著經過許多地方,最後終於停下來,卻一頭撞在一個硬物上,當場暈了過去。
她是在一片水汽氤氳中醒過來的,睜開眼,茫然地眨了眨,四處看看,除了白霧,她什麼也看不到。紫狐惶惶然跳起來,四處跑了兩步,小聲叫道:「璇璣?騰蛇大人?……你們在附近嗎?」
一連叫了好幾聲,周圍沒半點反應。她更覺得悚然,不知這裡是什麼地方,她雖是一心想找到無支祁,但要是跑錯了地方,反而白白賠上一條命,那才是真正讓人不甘心之極。
雖說陰間沒有白晝,永恆黑夜,然而這地方卻有些不同,這裡天是亮的,只是籠罩了一層厚厚的白霧,什麼也看不清。紫狐在霧裡來回走了一圈,見周圍沒有一個人,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最後把手攏在嘴邊,放聲大叫:「有人嗎?!這裡是什麼鬼地方啊啊啊啊!」
回音裊裊,傳了好遠,忽聽遠遠地,似是有人笑了一聲。紫狐如遭雷擊,暴跳起來,掉臉就朝聲音發出的地方狂奔而去。
白霧漸漸散開,前面隱約露出一個小茅屋,茅草濕漉漉地耷拉在上面,似乎還在往下滴水,屋門虛掩著,裡面依稀有人影晃動。紫狐嗅到一股熟悉之極的味道,那個她思念了千年的味道,夢裡也忘不了的,就算死也忘不了的——
她顫抖著走過去,輕輕推開房門,小小的茅草屋裡,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正對著屋子裡唯一的銅鏡,在努力收拾自己破爛的衣服。他從頭到腳,四肢上都系滿了鐵鏈,足足有八根。
但奇怪的是,鐵鏈栓在他身上,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狼狽,彷彿天底下再狼狽污穢的東西放在他身上,都不會讓人覺得討厭。
紫狐只覺眼淚都要奪眶而出,全身因承受不住那種巨大的幸福而劇烈顫抖著,她張開嘴,正要輕聲呼喚這個令她愛慕之極的人,突然,他飛快轉身,面上帶著一道長長的血紅色的疤,猙獰之極。
他的頭髮很長,隨意結了一根辮子拖在後面,身上衣服雖然破爛不堪,然而臉和手卻很乾淨,臉上的疤雖然有破相的嫌疑,但放在他臉上偏生不讓人這樣覺得。他修眉星目,高鼻黑膚,委實是個儀表堂堂的漢子,渾身上下自有一股不羈豪放的氣息,然而他的笑容裡又帶了三分孩子氣。
這是一個足以讓女人為之無奈、尖叫、發瘋、如果得不到便恨不得殺死的危險男人。
可是他現在面上帶著色迷迷的笑,兩眼發亮,彷彿禁慾了一千年終於嗅到一點女人氣一樣,飢渴無比,回頭亮晶晶地看著紫狐,驚喜道:「美女姐姐!你是來看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