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痛,再是麻,然後又麻又痛,如針扎蟲咬。小卿品味著膝蓋上的痛楚,臉色發白。
如果有一類人天生對痛楚敏感,小卿無疑就是。
燕月給師父罰跪三天,起來時,膝蓋又腫又紫,敷藥時,他痛得咬破了嘴唇,可是兩個時辰後,就能一瘸一拐地下地行走。
小卿不行,同樣是跪了三天,等師父終於赦他命起時,他直接昏了過去。當然不是跪到體力不支,而是活活痛昏過去。
因為怕痛,所以怕罰,所以極少犯錯。
所以這次的事情,小卿抱了必死的決心,確切地說,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就賭這一次,賭師父的不忍心。
月上梢頭。傅龍晴過來傳令:「去亦悅居侯著。」
小卿勉強爬起來,傅龍晴看他臉上的汗水,不由又生氣,又心疼,卻不扶他。小卿待要邁步,卻差點摔倒,傅龍晴只好伸手穩住了他。
「三叔也生小卿的氣啦?」小卿烏黑的雙眸,怯懦地看著傅龍晴。
傅龍晴明知他這樣倒有三分裝做,卻委實忍不下心,道:「虧三叔還一直以為你是聰明的,你竟混到拿自己的性命去賭氣冒險。」
小卿臉更白了。楊大哥,我是讓你來求情的,不是讓你來落井下石的。
「師父他……三叔救命。」
傅龍晴看小卿嚇得模樣,有些歎氣,也有些好笑:「現在知道怕了。三叔可救不了你。」說著話,側過臉去給小卿看,左邊臉頰上,分明的五個指印,讓龍晴俊逸的臉像是畫了花。
剛才大哥吩咐自己來喊小卿,自己不過是欠身說了一句「大哥息怒」,餘下的話還未說,大哥「啪」地一個耳光就打了過來。
龍晴苦笑。大哥真生了氣,最討厭人「多言」,自己正是該打:「你師父真動了火氣,你那一頓好打自然是跑不了的。咬牙挺著吧。」
小卿感覺腿有千斤,恨不能自己就長在地上才好。膽大妄為,欺瞞師父,忤逆不孝,縱容師弟。師父會不會數罪歸一,真打死了自己。
傅龍晴看他確實嚇得厲害,也有些奇怪道:「你雖然怕痛,但是該你挨的打,也不曾少挨,這次如何會怕得這副模樣?」
又勸慰道:「你五叔那裡已經替你承擔了大半的火氣,只要你乖巧些,你師父總不成真扒了你的皮去。」
「五叔呢?」小卿幾乎已經猜得到傅龍星如今在哪裡。
傅龍晴的回答證實了小卿的猜測:「如今還罰在寒日峰上面壁思過。」
小卿苦笑道:「三叔,不知府裡最近是否接到慕容前輩的信件?」
傅龍晴點頭道:「前些日子確有一封,標明大哥親啟的。」抬頭看小卿道:「莫非你未去給慕容前輩請安,他來信責你不敬?」
小卿離家前,慕容太狂曾致信傅龍城,措辭雖然客氣之至,言下之意,卻是希望在歐陽權壽筵上,讓小卿過去給他請安。
小卿苦笑,哪裡還是請不請安的問題。看來楊大哥倒不曾提起這件事情。不過這件事情不必楊大哥提,慕容太狂不知已怎麼添油加醋地向師父告狀了。
亦悅居,是師父的書房。小卿隨著傅龍晴走進正堂,看著地上粗礪的大理石地面,垂首跪了下去。
垂花門那裡是碎石子鋪就的地面,坑坑窪窪,已將膝蓋咯得青紫難受,這屋內的粗礫的大理石地面,又冰又冷,更是難捱。
師父的腳步聲自身後響起,小卿叩首下去:「師父。弟子錯了,弟子該死。」
傅龍壁也隨在大哥身後,看了看小卿,眼中的擔心讓傅龍晴的心也莫名跳得厲害。
傅龍城坐在椅子上,命傅龍晴道:「請家法。」
一般責罰子弟,不過是籐杖、紅木板子一類,但是傅龍城書房內卻有一根特製的天蠶絲鞭子,裡面鉸了驚雷蔓的細莖和金絲和天蠶絲,呈青黃白三色交織,表面帶著凸起,柔韌非常,雖然不過兩指粗細,打在人身上,卻比狡皮鞭子打在身上要疼痛七分。
這天蠶絲鞭子是傅龍城為幾個弟弟特製的,小卿是傅家首徒,也榮幸地被這鞭子教訓過幾回。所以也深知這鞭子的厲害。
傅龍晴將鞭子奉給大哥,傅龍城卻未接,命小卿道:「衣衫褪盡。」
小卿不敢猶豫,將長袍腿了,下衣也褪去,但是手落到小衣上,不禁略有一絲猶豫,傅龍城順手奪過龍晴手上的鞭子,一鞭抽到小卿手上。
小卿痛得差點呼出聲音,整個手上一條烏紫的鞭痕迅速腫脹,血滴下來。
「這會知道羞了?」傅龍城冷道:「院子裡跪著去。」
小卿再不敢猶豫,慌忙腿下小衣,哀求道:「師父,求師父寬責。」
「寬責,這十幾年教你的規矩,你都敢忘個乾淨,
還敢求為師寬責?」
小卿再不敢求,咬牙站起來,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院中,雙膝跪了下去。
「去打。」
傅龍晴哪還敢問打多少,走到小卿跟前,看著小卿細嫩光滑的脊背,一鞭打了下去。
「啪」地一聲,小卿身體一顫,背部如火舌撕咬而過。強忍著痛,小卿應道:「師父,小卿錯了,不該求師父寬責。」
傅龍晴手裡的鞭子已經一下一下地落了下來。
小卿不得不用全部的意志與肆虐在身上的疼痛相抗衡。
背部的皮肉很快就被鞭子凌虐得沒了模樣。小卿終於忍不住輕呼出聲。
傅龍城手中的茶碗彭地一聲頓到身邊的桌子上。
小卿駭得將剩下的呼痛聲生生嚥回腹中。
院子裡鞭子入肉的聲音清晰入耳。傅龍城面沉似水,不發一言。傅龍壁垂手站在一側,並不敢開口求情。
小卿原本的伶牙俐齒,到了師父跟前,卻是半分也無,只是在心裡咬緊了牙關,苦苦支撐,只盼師父能說一個停字。
可是無盡的疼痛只是不斷嗜咬他的每一根神經,痛得他不能呼吸,不敢呼吸,因為呼氣吸氣間,硬咽進喉嚨中的痛楚,讓他喉嚨間也抽搐疼痛。
終於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傅龍晴看著背部血肉模糊的小卿,暗吸一口氣,讓自己發白的臉色盡量恢復正常,才行進屋內,欠身道:「大哥,小卿他昏過去了。」
傅龍城看了他一眼,難道還需要我教你怎麼做嗎?
「大哥,求您讓小卿緩一緩吧。」傅龍晴跪下,哀求大哥:「小卿他不耐痛,比不得龍星和龍晴。」
「大哥。」傅龍壁欠身:「大哥該給小卿一個分辨的機會。」
傅龍城手中的茶杯啪地摔碎在身前地上。
傅龍壁和傅龍晴俱都嚇得一顫。
「帶進來。」傅龍城壓下心中怒火。小卿能忍到此時才昏厥,已經不易了。
傅龍晴看大哥的臉色,暗歎了口氣,欠身而退。
一盆冷水讓小卿從昏迷中醒了過來。恢復了意識,也就恢復了疼痛,小卿頭上的冷汗再次細密地滴落。
「進去。」傅龍晴冷聲吩咐。
小卿應是,站起,走回到屋內短短的十幾步,幾乎耗盡他殘存的體力。
邁步到大理石的地面,小卿屈膝跪下,雙膝剛剛落地,尖銳的疼痛幾乎讓他痛呼失聲。
碎裂的瓷片正好刺入他的膝蓋,鮮血立刻流了出來。
「師父,弟子知錯了。」小卿哽咽著,忍住疼痛,正準備叩頭,傅龍城的掌風已至,「啪」地一個耳光,打得小卿身形一晃,隨即喝道:「跪好。」
小卿再不敢俯首下去,手垂在身體兩側,跪直身軀。膝蓋處的血流得更多,剛才的輕一晃動,那瓷片想必更深地碾入肉中了。
傅龍壁卻在心裡歎道,大哥果真是偏心。見小卿不擇地地正好跪在碎瓷片上,想必已經心疼。剛才那一下,已將小卿身邊碎裂的瓷片盡數掃至門邊,否則小卿叩頭之時,只怕手和頭又會被瓷片所傷。
不由想起前幾日罰龍星時,特意命準備了碎瓷片讓龍星跪在上面思過。如今你這徒弟不小心跪上了幾片,你就心疼如此,自己的弟弟難道倒是鐵打的不成。
傅龍城目注小卿:「痛了嗎?」
小卿怎敢說是,「是小卿錯,師父重罰,小卿受得住。」
「為什麼罰你?」
「小卿做錯。」小卿垂頭。
「為什麼做錯?」
小卿猶豫了一下:「是小卿錯。」
傅龍城冷冷地道:「不說?」
「師父打小卿吧。」
傅龍城仔細看著這個自己最疼惜的徒弟,俊秀白皙的臉上,略卷的頭髮已經被冷汗濕透,貼在臉邊,濃密卻秀挺的眉峰下,烏黑的雙眸不再溫和如玉,而是帶著一絲怯懦,一絲倔強,一絲委屈。
「果真是討打,到了此時還敢任性。」傅龍城心中歎氣,這孩子真是被自己寵壞了。指著椅子:「跪這邊來。」
小卿暗吸口氣,膝行到椅子邊,雙手緊抓著椅背,將脊背拉開,小腹貼緊冰涼的椅背,跪直了身子,鞭子已經呼嘯著又打了下來。
小卿終於忍不住輕呼一聲,耳邊卻傳來師父輕輕地冷哼聲。小卿哆嗦了一下。鞭子已經比剛才更猛更密地抽到他的『臀』上,腿上。他一動不動,硬承師父的力道。
鮮血順著鞭子飛散,身上、背上、『臀』上、腿上已經密佈的鞭痕,猙獰地撕裂了他的每一寸皮膚。
「師父。」小卿終於在痛責中忍不住出聲。
「啪」地一鞭,小卿感覺鞭子似乎從背部已經透過胸前,不自覺地用力,椅子居然嘩地一下,碎裂開來。
小卿撲倒在碎裂的椅子上,半天無法起身,碎裂的木屑,鋒利地刺進他的身體。
傅龍城眉峰蹙處,手中的鞭子停了下來,自己今天的火氣怎麼這麼大。
「師父。」小卿的淚水終於汩汩而下。師父從未如此責罰過自己,為什麼,就因為慕容太狂那個混蛋嗎?師父一點不體諒自己嗎?難道師父真的不要自己這個徒弟了嗎?
一時間,恐懼和委屈一起湧上心頭。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師父,打死小卿吧,反正師父的徒弟也不多小卿一個。」
傅龍城原本將熄的怒火,被小卿一句話,騰地點燃。
「你想死,師父就成全你。」傅龍城的語氣反而平靜。
小卿立刻後悔。
傅龍城一把拎起他,摔到院子裡。
小卿勉強撐跪起來,驚恐地道:「師父。」
「跪好。」
「啪」地一聲脆響,小卿的『臀』上立刻一道血跡。
鞭子按在了他的腰上。「規矩。」師父的聲音還是不帶一絲溫度。
「大哥。」傅龍壁和傅龍晴同聲開口,卻被傅龍城森冷的目光同時逼沒了聲音。
小卿痛得分不清天南地北,也被師父那一聲「規矩」驚得心底直顫。按在腰上的鞭子,分明是告訴他「杖『臀』」的規矩。十五歲之前,他經常被師父按到腰上的鞭子嚇得魂飛魄散。
小卿現在可半分不敢質疑師父的話,就地跪伏下身子,翹起『臀』部,將頭埋在胳膊裡,順便將眼淚擦去。
「啪」地一聲,小卿渾身都顫抖了一下,卻硬咬了胳膊,將那聲慘呼生生嚥下。
傅龍城的手中的鞭子一下重似一下,每一鞭都帶給小卿無盡的疼痛。
傅龍城的確很生氣。小卿一向是自己最放心也是最看重的弟子。一向認為他最是規矩知禮,頗有自己當年之風。只是想不到他這一趟江南之行,在江湖中竟惹得如此大地風波。
我不過是讓你領師弟們去拜個壽,順便將小莫送回歐陽家。你可好,小莫照樣給我帶回來不說,竟將姊妹宮綠羅一宮,盡數剿滅。
綠羅的心計和武功都非泛泛,而且已經縱橫江湖幾十年,你一個後生晚輩,竟敢直擊虎穴。你這膽子也太大了。人家步下個「殺卿計劃」,你就敢將計就計地以身為餌?你想「擒賊擒王」,就敢支開所有的師弟,只帶著重傷的玉麒「以身犯險」?
是,你最後都成功了。以身為餌那次,你安排了玉翎和燕傑接應。你就不怕萬一他們兩人的武功也敵不過休夫人,你們這些人豈非一起送死?
以身涉險那次,你在武器中裝了「玉石俱焚」,自然是準備萬一時,與綠羅同歸於盡,你那樣做,確實是保護了玉麒和其他師弟,你呢,你若死了,就不怕師父我心疼?
若是龍星當日晚到一步……想起來都後怕。你可知你冒了多大的凶險。一步錯,就是生離死別之痛啊。
若是如此,不如師父我直接打死了你省心。
「啪啪啪啪」,傅龍城又狠狠地打了一陣。
除去這些不說,你還惹得慕容家、歐陽家、孫家、宇文家等幾大家族的家主紛紛來信投訴,責你放縱師弟,責你狂傲不羈,責你離經叛道,責你對前輩無禮。這分明就是責我管教不嚴……看來還是平日裡打得你輕。
雖然這幾大家主的信中,有些事情難免陳述得有失偏頗,但是,你就真的一點錯也沒有嗎?
你明知慕容家有人叛亂要對慕容太狂不利,你放任不理?然後再讓燕傑和玉翎救出慕容太狂?讓他有苦說不出?
你明知歐陽兄弟的生死爭鬥,你卻聽之任之,只因為,你心疼小莫,想為小莫報殺母之仇?而小莫生父勝出後,你又許以協助歐陽家為條件,換回小莫自由?
虧得榮晨還一力為你求情,你竟置榮曦的生死於不顧。雖然你明明能救活他性命,卻故意不派人守護,聽任他自盡身亡?不過是你想成全楊榮曦而已。他生無可戀,你就敢作主許他自己選擇生死。
你倒是知道疼惜自己的師弟。
你對燕月一人在關外受罰心生愧疚,明知道他以「浣血游龍」身份,在關外大開殺戒,參與金遼兩國紛爭,卻隱瞞不報,姑息縱容?
因為玉麒,你對逐月網開一面,甚至暗中下令碧落十二宮的人保護她的安全,甚至大開殺戒?
還有燕傑。你明知他找人冒名頂替小蜜蜂,騙取程家二百萬酬勞,是為了小井出氣,你卻只輕描淡寫尋個旁枝末節責罰。
你自己的師弟,你知道百般護佑,榮晨也只有這一個弟弟啊。他雖然表現的淡漠,心中何嘗不傷痛欲絕。
在小卿心中,只看重自己的師門,看重自己的兄弟,他們是你的親人,你會不擇手段、不遺餘力地保護,而什麼正義,公理,你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是我太縱著你了。你才會如此膽大妄為,目空一切。
「師父。」小卿終於哀求出聲:「要疼死卿兒了。師父,饒了卿兒這一回吧。」
傅龍城的心狠狠地顫抖了一下。十四年來,小卿挨過的責罰不計其數,卻總是堅忍地挺過,今日,還是第一次哭泣求饒。
小卿的頭依舊埋在胳膊裡,哽咽道:「卿兒不是故意要做錯事惹師父生氣。卿兒只是怕師父不要我。所以,卿兒,卿兒寧願給師父打死,也不願意回慕容家去。」
小卿終於忍不住,讓眼淚盡情地流淌。雖然師父最不喜人哭泣,可是,實在忍不住了。身上痛的想哭,心裡痛的也想哭。
所以,師父,對不起,讓小卿哭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