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禽,慢著點兒!」
一個小孩子在前邊跑得飛快,一會兒鑽進胡楊樹林,一會兒跑進蘆葦叢中,激起野鴨無數,自得其樂,十分調皮。夏潯和劉玉玨跟在後面,他們已經換了一身整潔的衣服,雖然整潔,卻很簡陋,就是當地漁民的衣袍,頜下的鬍鬚也沒有刮,若不是沒有那種尖高的鼻樑、凹深的眼窩,簡直就和當地人一樣了。
拉禽是他們遊玩的嚮導,蘇萊曼的一個侄子。
蘇萊曼對客人照顧的很周到。據他說,陌生人在這裡,很容易就會迷路,不要以為這兒有水有樹、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就不會迷路,有時候天氣突變,連天上的太陽、星辰也無法用來判斷方向,自己以為在往回走,其實卻只會越走越遠,等到發現不對的時候,已經徹底迷了路,最後活活渴死在沙漠中。
劉玉玨沒有到過沙漠,對此不以為然,夏潯卻是聽說過沙漠的厲害,尤其是羅布泊,簡直是東方的百慕大,他記得曾經看過的一則報導中說,六七十年代,曾經有一位監測站的戰士走出房間去修理天線,結果就此失蹤。在這裡,還是乖乖聽從當地人的安排妥當。[baidu錦衣夜行貼吧]
拉禽是個很活潑的小孩子,只懂得幾句簡單的漢語,雙方溝通交流主要是通過手勢,看到夏潯喚他的名字,並向他招手,拉禽笑嘻嘻地走了回來,用衣襟兜著幾枚鴨蛋。野鴨在寒冷的季節很少產蛋,不過溫度和陽光適宜時例外,這羅布泊是一個盆地,在其北方不遠處又有庫魯克塔格山脈擋住了北方的嚴寒氣流,溫度比較高,而且已經進入春天,所以竟被小傢伙掏了幾枚鴨蛋回來。
拉禽向兩位客人友好的演示著,他在蛋殼上敲開兩個洞,生吞了蛋液,然後咂巴咂巴嘴巴,好像在品嚐美味似的,示意夏潯和劉玉玨也可以像他一樣。生吃鴨蛋實在太腥了,夏潯和劉玉玨可沒有這樣的好胃口,夏潯微笑著搖了搖頭,又拍拍肚子,表示自己吃的很飽。拉禽這才笑嘻嘻地把鴨蛋揣起來,打手勢向他們表示前邊還有更好玩的地方。
就在這時,前邊蘆葦叢中,走出幾個人來。
在這兒見到人是相當不容易的,本地的居民生活比較悠閒,打足了一天的口糧就會歇下來,在村外遊走的除了少數打獵的人,是很難再遇到人的,尤其是一下子遇到六七個,所以不只夏潯和劉玉玨有些驚訝,就連拉禽也瞪大了眼睛。
過來的人正是妙弋以及嬴戰派給她的幾個嬴家武士,妙弋身著玄狐皮裘,臥兔兒暖套覆額,足蹬鹿皮小靴,秀媚靚麗,體態婀娜,在幾個護院武士以及一個本地嚮導的陪同下,正姍姍行來。
大漠裡太過枯躁,在羅布淖爾待了幾天,讓她一直覺得很無聊,而今天能夠出來走走,她的心裡很暢快。
此時,她也看見了對面走來的三人,一眼望去,她只以為是本地的漁民,妙弋看著可愛的拉禽淺淺一笑,目光又掃過夏潯和劉玉玨,這一眼看去,發現這兩個同樣穿著漁民衣服的人不似本地人的長相,妙弋不禁定了定神,然後目光落在夏潯臉上,微微有些怔愕。
雖然夏潯比起十年前微微有些發福,眼下又穿了一身當地漁民的衣袍,頜下還有一部鬍鬚,可是不管恨也好、愛也好,楊旭是妙弋第一個男人,是她少女時代刻骨銘心的一個男人,那模樣從不曾忘記,只凝視了一眼,妙弋就忽略了他的種種表象,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
妙弋駭得俏臉一白,但是隨即就平和下來:「不可能的!那個人是大明的國公,而且已經去了哈密,怎麼可能出現在這兒?世間相似相像的大有人在,甚至長得完全相同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我真是自己嚇自己!」
妙弋自嘲地一笑,可是那種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因為她發現那個長得酷肖某人的男人也正在看著她,而那目光,絕不是乍見陌生美女的驚艷和欣賞,那是一種久別的熟人相見時才會有的驚訝、分辯和猶疑。
兩個人都站住了,就這麼對視著,妙弋的瞳孔慢慢收縮如針,一抹蒼白迅速爬上她的臉頰,轉瞬又化為激動屈辱的嫣紅:「不是他!就是他!怎麼可能是他?可明明就是他!」
夏潯也是滿臉的不可思議:「怎麼可能是她?可是眼前這個女人雖然比起當年的她豐腴了些,顯得珠圓玉潤更加嬌媚,可那眉眼五官,明明就是她!而且,她看自己的眼神……」
「我……我不想往前走了,帶我回去!」
妙弋倒退了幾步,異常恐懼地說道,她那莫名的恐懼,幾個護院武士馬上察覺到了,他們狐疑地看了夏潯一眼,護在妙弋前面,妙弋轉過身,快步往回走。
「妙弋!」
夏潯幾乎以為自己忘記了她的名字,可是看到她轉身時,這個名字卻脫口而出,隨著這個名字,一幕幕往事也歷歷在目:那個悲催的庚員外、熱情如火的雪蓮、初涉情事的妙弋、玉皇觀、孫府,還有那個妙弋訂親的日子,那一場喜酒、那一場悲劇,那個為情而死的二把刀……
十年一夢,陡然重現,夏潯憶起了無數塵封的往事,突然覺得眼睛有點發熱。
隨著夏潯一聲叫,妙弋的身子急劇地一顫,猛地定在了那裡。她慢慢轉過身,用驚恐、絕望的眼神兒看著夏潯:「果然……是他!」
她並不怕再見楊旭,楊旭虧欠了她!她最怕的是看到了楊旭,會想起以前的自己。她無法面對那荒唐的過去,看到了楊旭,她的心裡只有恥辱、無盡的恥辱!
「果然是她!」
夏潯知道妙弋的心裡不好受,可他雖然明悉當初的一切,但那孽並不是他造的,而是他的前身楊旭所為,他心裡所受的衝擊和感受遠不及妙弋強烈,他在發現眼前這女人就是妙弋的時候,雖然也覺得有些尷尬,可他想的更多的卻是終於有機會離開。
這裡或許是世外桃源,但這裡不屬於他,他不可能不負責任地留居於此,如度假似的在這裡休養身心都不可以。
他被襲擊下落不明的消息一旦傳回沙洲、傳回甘涼,將造成多麼大的衝擊?以宋晟的老練和沉穩,在軍事部署方面,應該不致讓他方寸大亂,但是一位國公在他手裡丟了,這事兒畢竟影響深遠。還有他的家人,如果她們知道了這件事,又該如何的擔憂、掛念?
再者,強敵將至,戰爭一觸即發,他豈能在此關鍵時刻置身事外?
所以,夏潯喚住了妙弋,並且快步追了上去!
劉玉玨狐疑地看著他們的神情、舉動,隱隱明白了些什麼。很顯然,大哥跟這個嬌艷嫵媚的少婦,似乎……曾經有些情怨糾葛。
「站住!」
嬴家護院擋在了夏潯面前,攥緊刀柄,虎視眈眈地看著他,眸中已透出殺氣!
夏潯急切地道:「妙弋,我只想和你說幾句話!」
妙弋緊緊咬著下唇,咬得下唇發白,盯著眼前的夏潯,突然萌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殺了他!」
他只是個粗通拳腳的紈褲子,我手下卻有幾個身手了得的沙漠刀客,只要一聲吩咐,他們會馬上毫不猶豫地下手,只要殺掉他,就永遠沒人再知道我的屈辱和娘親的屈辱,在這沙漠裡,從來沒有綱紀國法,不要說他是個國公,就算他是個皇帝,也一樣殺得!
妙弋的目光突然寒冷如刀,她遠涉西域,嫁人生子,十年歲月,少女時的荒唐迷戀早就被她拋開了,她現在深愛她的丈夫、深愛她的孩子,她珍惜自己的生活,她不想任何人來把它破壞,尤其是他!看到楊旭的剎那,她想到的只有屈辱、只有恨,要擺脫這夢魘,唯有叫他死!
「叫他過來吧!」
一個「殺」字,就咬在妙弋的唇邊,可她最後吐出口的,卻只是這樣一句話。
事情是該了結了,可是不知怎地,她還是想聽他再說一句話,哪怕是一聲:「對不起!」
幾個武士猶豫片刻,讓開了道路。
這些刀客雖然是粗獷的沙漠漢子,卻也機警的很,此時連他們也看出自家夫人與眼前這個男人之間似乎有些蹊蹺了,主人是如何的寵愛這位夫人,他們比任何人都清楚,如非得已,他們寧可違背主人的命令,也不敢得罪這位三夫人。
得罪了主人,主人發頓脾氣、鞭笞幾下也就算了,得罪女人?那罪可有得受了。
夏潯慢慢走到妙弋身邊,他的心裡也在掙扎:要不要告訴她實情。
說出來他並不怕,要洩露他的身份就得揭開妙弋自己的醜事,所以妙弋不可能洩露。再者,他現在已經是什麼身份?就算馮西輝、張十三、安立桐、劉旭四個人突然又活了過來,把官司打到御前,信誓旦旦地指證他不是楊旭,也不可能再扳得倒他。
但是他無法確定妙弋對那死鬼楊旭,現在倒底是愛多一些還是恨多一些,他不知道是說出真相才能得到她的幫助,還是保持這個身份才可以,所以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們……到那邊胡楊樹下談談,好麼?」
夏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她的表情,試探地說。
妙弋沒有說話,她咬著唇轉身,走向另一側的蘆葦叢。
現在每一道好奇的、狐疑的目光,對她脆弱的心靈都是不可承受的打擊,她只想避到無人的地方去,夏潯沒有猶豫,馬上舉步跟了上去。
身影行處,激起蘆花無數。
嬴戰家的幾個刀客眼看著兩人消失在蘆葦叢中,不禁面面相覷:「壞了!這人與我家三夫人倒底是什麼關係?這要是……」
他們轉首,再度望向蘆葦叢,好像看見一頂大大的綠帽子正從其中冉冉升起,飄向他們的駐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