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士奇躬身道:「少保國之重臣,正身負要任,太子則是國之儲君,此時實不宜相見,太子特命下官來,只是告訴少保,太子將太祖高皇帝和當今皇帝、皇后娘娘例年所賜禮物及一部分俸祿拿出來,購置了糧米一萬兩千石,雖然杯水車薪,無濟於事,也可為國公稍壯行色,國公幾時啟程赴蘇松賑災,還請示下時日,下官自會將糧米送去。」
夏潯心中一暖,頷首道:「太子愛民如子,楊旭代災區父老先謝過太子了!救災刻不容緩,明日一早,楊某便先赴災區,救援物資啟動慢些,隨後再到!」
楊士奇面露欽佩之色,欠身道:「國公如此憂心國事,愛護百姓,楊士奇衷心佩服。好,明日一早,士奇會叫人將糧米運往國公府去,請國公接收。只是這購米之人……」
夏潯會意,笑道:「呵呵,自然是京中善人,捐助於本國公的。」
楊士奇微微一笑,拱手道:「下官告辭!」
做好事,也得知進退。
朱高熾掏出私房錢買了米面給夏潯壯行色,固然是有愛民之意,也有不想夏潯兩手空空趕去災區的意思,這是對他的關愛。雖然說太子的錢也不多,買不了多少糧食,可一萬兩千石,放在平常時候,也是一筆驚人的數字了,朱高熾這一次一定是傾囊相助了。
可這樣做雖是憂國憂民,但是他的身份若只是城中一富紳,那就沒問題,還會受到朝廷褒獎,可他是太子,這身份就有點敏感了,皇上還活著呢,你想收買民心麼?這也就是朱高熾成為太子之後,反而較少露面的原因。儲君嘛,就好好儲在東宮裡邊吧!
既然這樣做是吃力不討好,朱高熾還是這麼做了,這也正是讓夏潯為之感慨的地方,朱高熾並不是一個毫無心機的白癡,有時他也會用些手段,但是他的本心,的確是敦厚善良,關愛仁慈的。
夏潯走出皇宮,侍衛牽來駿馬民,夏潯正要翻身上馬,沿御道馳去,宮門裡突然閃出一人,向他高聲道:「國公爺、國公爺!」
夏潯一隻腳都踩進馬鐙了,聞聲止勢,回頭望去,就見紀綱一手撩著袍裾,正向他快步走來。
夏潯撤下腿來,剛剛站定身子,紀綱已到了面前,兜頭一揖,再起身時,已是滿面笑容:「國公,前幾日國公剛剛回京時,卑職正奉命辦理一樁案子呢,忙得昏天黑地,實在抽不出身,以致連國公的接風宴都沒參加,不該!太不該了!過兩天事情忙完了,本想著再置酒宴,向國公您謝罪呢,誰知國公您又去鄉下散心了……」
紀綱非常親切地道:「國公經略遼東一別經年,回了家,自然得先與家人團聚,盡享天倫之樂,紀綱可沒敢追去慈姥山聒噪,惹夫人們的嫌,只好候在京裡啦。紀綱是國公的老部下,不是外人可比的,您可別記卑職的錯兒。
呃……,卑職剛剛聽說,明日一早,國公又要奉旨賑災去,這一去又不知幾日才得回轉,今兒晚上,無論如何,國公您得賞我這個面子,叫紀綱擺酒,奉承奉承,聊表心意。我已經叫人去知會小劉了,就咱們仨,您看成嗎?」
夏潯睨了他一眼,紀綱一臉的坦誠熱切,就彷彿剛剛當上錦衣衛指揮使時見到他一樣,完全是一副自家人的模樣,親切中透著敬慕,一剎那間,甚至讓夏潯覺得此前二人之間的疏遠只是一種錯覺。
夏潯不由暗暗驚詫:「紀綱何以前倨而後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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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了,夏潯趁著酒意,與劉玉玦走在國公府中庭後的曲廊上,前方有兩個俏婢打著燈籠,隔著四五步遠的樣子,給他們引著路。
今晚的酒喝的很痛快,夏潯、紀綱、劉玉玨,好像又回到了當年,夏潯還是那個棄文從商的青州秀才,紀綱還是那個被府學開除的嫉俗青年,而劉玉玨,則依舊是那個溫良如處子的靦腆男子。他們談天說地,敘歷史想未來,罵貪官污吏,笑荒涎不經,至少在那一刻,他們是完全放下心防的。
可是當夏潯漫步在這曲廊回苑中時,沉靜的神色便又回到了他的臉上,昔日的輕狂,就是他的生活,而今日的輕狂,則只能是偶爾的放縱,他現在是權位尊崇的當朝國公,這一點誰也無改變。
劉玉玨還是習慣性地比他微微落後半步,兩個人都沒說話,似乎都在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心事。
劉玉玨覺得,不管是國公也好,紀綱也罷,好像每一個人,漸漸的臉上都多了一件面具,有時摘下來,有時戴上去,有時戴上就忘了摘,時間久了,竟然叫人不再記得戴上面具的他是他,還是不戴面具的他才是他。
就像今晚,想想方纔的觥籌交錯,酒酣耳熱,再看看正負手漫步,微帶沉思的夏潯,劉玉玨也不知道哪一幅場面才是真實的,哪一幅場面才是演戲。
不過,對他來說,那些都不重要,家裡一直催著他成親,可他對女人根本沒有興趣,若是平常交往也就罷了,一想到要同床共枕,甚至耳鬢廝磨,他就從心眼裡噁心,他寧願就這樣過一輩子,像羅克敵一樣,白衣如雪,孑然一身。
時至今日,他的心裡只走進過一個人,那個人正走在他前面;這輩子,他的身子只給過一個人,那個人已經走在了他的前面。
他也清楚,自己的愛慕傾心永遠也不可以表白,也許把它默默地埋藏在心裡,對彼此就是最好的結局,他只要能默默地守護著正走在他前面的這個人,偶爾看到他一眼,就已心滿意足了。
不管有無面具,不管那面具是否一直帶在了臉上,他,認得他!
月白風清,繁星滿天,這個夜如夢似幻。
「玉玨!」
夏潯沉思良久,突然喚他了。
「在!」
劉玉玨立即踏前一步。
只要到了夏潯身邊,伴著他行走,劉玉玨必定落後半步,這已成了他的一種本能。這不是朋友間的禮節,這是下屬對上官應有的禮數。當然,如果是女人,就更該如此,一定要落後她的男人半步,絕對不可以與他比肩而行。不知道從哪一天起,劉玉玨就恪守著這個規矩,再也沒有改變過。
夏潯想了想,緩緩說道:「南鎮,如今都在做些什麼?」
劉玉玨恭敬地道:「南鎮主要負責軍器匠作的管理和火器研發的保密,同時負責不歸五軍都督府管轄的上二十二衛的軍紀、軍,卑職知道皇上和國公都重視火器的發展,如今葉安主要就負責這一塊。陳東自日本回來以後,還是負責軍這一塊,軍紀軍,主要是上二十二衛各衛將官將犯將校主動送來,進行審訓、宣判、處罰,有時陳東也會帶人便服出去,明察暗訪,探問軍紀情況!」
夏潯點了點頭道:「很好,這樣你們行動就很方便了。而且陳東嘛……,他和葉安都是錦衣衛的老人了,自南衙甫建就跟著你,也信得過!辦事的能力也是有的。」
劉玉玨忙道:「是,國公有什麼事要卑職做,只管吩咐!」
夏潯沉默了,繼續往前走,劉玉玨亦步亦趨地隨在後面,也不追問。
行至一處月亮門,夏潯站住了腳步,回身望著他,沉聲道:「盯著些紀綱,看看他都做些什麼,有什麼異動,認真查訪,不過,不要叫他有所察覺。你畢竟是他的下屬,有些事,如果容易叫他知道你在辦他,那麼……就寧可不做,總之,穩妥第一,不要行險!」
劉玉玨動容道:「查紀綱?」
不待夏潯再說,他便改顏道:「是,卑職遵命!要不要……把葉安也調過來?火器匠作那邊,已經漸漸平穩,不消葉安在那兒,也不會出什麼問題。這幾年,卑職也了幾個心腹的手下,只是比起葉安來還稚嫩著些,要不然我把葉安也調過來,匠作那邊派別人去管理?」
夏潯先是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頭:「你來權衡決定吧!也不必就把紀綱當了賊去查,我要你查他,是覺得他現在很不正常!紀綱今非昔比啦,翅膀已經硬了,不願意在我面前矮上一頭,呵呵……,當然,這些事你不知道,有時候,一些事不需要說出來做出來,當心變了的時候,你自然就能感覺出來!」
劉玉玨沒有說話,心中卻想:「可我對你的心,卻是永遠也不會變的,大人,你感覺得到嗎?」
夏潯道:「老紀現在總想躲我,不願意見我,這好理解,建文朝的時候,重用文官,六部都提為一品,如今皇帝已放出風去,六部尚書要依祖制,重新降為二品,而紀綱受聖上簡拔,從正三品已經提拔到了正二品,到那時他就與六部九卿平起平坐了,豈肯願意在我面前俯首貼耳?」
劉玉玨不忿地道:「若非國公簡拔重用,紀綱安有今日?在國公面前敬畏一些,便覺得自降身份了?他也太不知好歹了!」
夏潯擺擺手:「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光是為此,我也不會怪他,人各有志,何必強求呢?不過,他既然有意疏遠我,上一次眾官員設宴相請,他都籍故不來,為何今日要與我急匆匆地攀親敘舊?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他是負責偵伺百官的,我不能不小心一些。這事,只好麻煩你啦!」
劉玉玨吃驚地道:「他不敢對國公您有所不利吧?」
夏潯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劉玉玨重重一點頭,沉聲道:「是!國公放心,玉玨一定全力以赴,務必護得國公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