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天予不取
一場本該當庭質詢、詰難燕王朱棣的大風波,在朱棣先發制人之下,竟然以朱允炆一方灰頭土臉而告終。
其實,朱棣雖然佔住大義和道理當庭發難,原本設想的結局,也只是引起朝野廣泛注意,這樣的話,雖然暫時會自陷困境,可是陷入道義公論漩渦的那群書生,做事畏首畏尾,是不敢把他怎麼樣的,最終他順利返回北平的把握的確超過七成,而且會因為自己在朝堂上的公開詰問,有極大可能令對方今後削藩有所顧忌,不敢如此明目張膽。
之所以結局比朱棣和道衍預想的還好,這就要歸功於朱允炆了。
朱允炆不善於舌辯,不代表方孝孺、黃子澄等人不擅長,他們俱都生得一張利口,一開始之所以沒反應過來,是因為他們削藩的確太急了,燕王朱棣所指責的那些事情的確佔了理兒,他們無從辯駁。不過他們念了一輩子生,偷換邏輯、轉換命題的詭辯術還不懂麼?只要再給他們點時間,他們一定可以濾清思路,甩開朱棣揪住不放的話題,專攻他欺君罔上的罪證,把大家的注意力拉開,縱然不能扳回一局,也能稍稍找回些面子。
可朱允炆卻是從不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的,眼見自己倚為臂膀的幾個心腹被朱棣詰問的啞口無言,滿朝文武都在那兒看著,毫無經驗的朱允炆羞愧難當,恨不得馬上找個台階下來,所以急不可耐地和稀泥,承認朱棣御前失儀只是出自一片赤誠,自家事一切好商量,匆匆給自己搭了條梯子下來,便讓內shi扶起朱棣,好生勸慰一番,請他先去內宮見母后,叔嫂敘家常去了。
朱允炆這樣一來,黃子澄等人就沒轍了,朱棣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還跟誰較勁兒?那不是讓皇帝下不來台麼,幾個人只得忍氣吞聲,把這事饒了過去。鴻臚寺官員見此情景,趕緊出面讓百官奏事,百官今天壓根沒做什麼準備,隨便出來幾個大臣,提了幾條不痛不癢的問題,朱允炆隨便答覆幾句走了個過場,這場不是大朝會的大朝會便草草收場了。
傍晚,宮禁未至,正心殿內燈火通明,剛剛遵從母后吩咐,客客氣氣地把四叔燕王送出宮去的朱允炆回來,一眾早已候在那兒的心腹就炸了鍋。
齊泰激動地道:「皇上,今日燕王在朝上批斥天子,污蔑群臣,眼中哪裡還有皇上、哪裡還有朝廷,這樣囂張,反跡還不明顯麼?皇上根本就不應該讓他上朝,他一踏進應天府,就該把他鎖拿問罪!」
景清也ji忿地道:「皇上,燕王自己送上門來,這是天賜良機。正所謂天予不取,必受其咎。經過今日朝堂一事,皇上更不該猶豫了,應該馬上把他繩之以法,明正典刑!」
朱允炆沉著臉道:「朝堂上,朕剛剛說過無意誅除眾位皇叔,剛剛赦免了他殿前失儀之罪,你讓朕出爾反爾,貽笑天下麼?」
練子寧一聽急了,說道:「皇上,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燕王既然來了,就得讓他有來無回啊,如果放虎歸山,臨猛虎反噬,悔之晚矣!」
朱允炆煩躁地擺擺手,一屁股坐到御座上,生著悶氣不說話。
黃子澄使勁揪著鬍鬚,半晌才道:「不能殺!燕王用心險惡,其心可誅啊!」
朱允炆和眾大臣一齊望向他,朱允炆急問道:「先生此言何意?」
黃子澄道:「我們一直想不通,燕王為什麼要來應天府?原因很簡單,他已經察覺到朝廷的動向,知道朝廷馬上就要對他下手了。這個時候,他冒險到應天來,所為何來?如果說是想向朝廷示忠,那他就該循規蹈矩,謹慎言行,可是他的所作所為,像是因為這個原因麼?」
眾人聽了,覺得他分析的很有道理,不禁連連點頭,朱允炆急忙又問:「那依先生所見,燕王意圖何在呢?」
黃子澄道:「諸王之中,善戰者,曾領兵馬者還有數藩,而且朝廷對北平的控制還不夠嚴密,他知道現在還不是朝廷對他圖窮匕現的時候,所以冒險進京,一為迫使皇上公開承認沒有削藩之意二為以此舉爭取諸藩人心三為喚取朝野同情……」
黃子澄還沒說完,齊泰就迫不及待地道:「著哇,既然以行也看出了燕王用心,我們更該馬上把他殺掉!」
黃子澄擺手道:「且慢,我還沒有說完。燕王必然也考慮到此來金陵的風險,可他這本就是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險著,他是不得不來。可是燕王既來,對北平,他必然也早有安排,如果他身死金陵,他的兒子必然會聚眾造反,此其一其二麼,哼!他也做了最壞的打算,要借自己一死,陷皇上於不義,陷我等於不忠,他在孝陵哭祭先帝的致辭你們是聽過的,到時候普天下人會怎麼看待皇上?會怎麼看待我等?」
練子寧急得跺腳道:「哎呀,我的黃大人,火上房了都,你還顧忌那些做甚麼,只要一刀把他殺了,諒他燕王世子剛剛及冠之年,威望武功遠不及乃父,能成甚麼大事,應該馬上動手把他除掉才是。」
黃子澄淡淡一笑,悠然道:「光腳的不怕穿靴的,燕王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他這是狗急跳牆,拚死一搏。大局掌握在皇上手中,掌握在朝廷手中,咱們急什麼?咱們原來制定的計劃是什麼?是削其羽翼,釜底抽薪,不費吹灰之力地拿下燕王,現在豈能因為燕王的舉動而亂了自己分寸?
殺人一千,自損八百,皇上剛剛御極,如果現在殺掉燕王,於皇上的令譽豈不有損?我們剛剛受皇上重用,威望不足,你們也聽到了,今日朝堂之上,燕王不就拿這一條來譏諷你我,離間你我與朝廷百官的關係麼?如果我們此時殺掉燕王,豈不令人詬病?」
光腳的不怕穿靴的這句話,正是從明朝時期流行開來的,黃子澄自忖想通了朱棣的心思,輕鬆之餘居然還說了句俏皮話。聽到這番狗屁不通的理論,齊泰卻要變成噴火龍了,他喘著粗氣,瞪著黃子澄道:「那……那依你黃大人,又當如何?」
黃子澄胸有成竹地道:「燕王越急,越證明他已黔驢技窮,而大局是掌握在咱們手中的,他急,咱們不能急。依我說,皇上不但不能殺他,他在金陵期間,還要對他優禮有加,予以恩寵。至於三王被削的事,也可以他遠在北平不明真相為由予以敷衍,籍以迷惑燕王。
任他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我們這邊,仍然按照原定計劃,削光他的羽翼,到那時候,北平也已盡在我們的掌握,要殺燕王麼,呵呵,等我們佈置妥當,在這裡殺和在北平殺,又有什麼區別?待到時機成熟再動手,不止對皇上的清譽毫無損害,也能少些兵戈,免致百姓離亂。」
景清瞪起眼睛道:「還要放他回去?」
黃子澄肯定地道:「對!還要放他回去!」
練子寧怒不可遏地道:「豈有此理,這不是縱虎歸山麼?」
朱允炆見自己的親信之間又起了內訌,也不知道誰說的更有道理,便向方孝孺問道:「孝直先生以為如何?」
方孝孺道:「諸位大人都是為了皇上、為了我大明江山,彼此之間,勿要傷了和氣才是。皇上,各位大人所言,考慮的都有道理。現在燕王下了這麼一步死棋,就是要讓皇上殺他也不是,不殺也不是,依臣看來,咱們不能殺他,否則實在無以對天下人交待。皇上要殺燕王容易,要塞天下悠悠眾人之口卻難啊!」
朱允炆情不自禁地點了點頭,方孝孺又道:「可是,咱們也不能由得他燕王的擺佈,燕王赴南京,將了陛下一軍,陛下何不反將他一軍,他若答應還則罷了,他若不答應,那時,要剎要剮,無論皇上怎麼做,燕王都無話可說了,天下臣民,也一樣無話可說了。」
朱允炆雙眼放光,急忙問道:「孝直先生,朕該怎麼做?」
方孝孺道:「馬上就是先帝小祥忌日了,皇上可以說,諸王受命藩鎮地方,不可輕離,由諸王子代父赴京,祭掃皇陵,燕王既然在京裡,就先把這件事說給他聽,讓他當眾答應下來。這麼做有兩樣好處,一則,去年先帝駕崩,皇上詔諭諸王不得赴京,民間對此多有議論,認為皇上不近人情,皇上正好籍此補救二則,若是燕王不允,那就是抗旨,反心便也昭然了,就地將他拿下,他也無話可說。他若答應又出爾反爾,則要失信於天下。若是燕王三子真的在手,朝廷這邊便可如黃大人所言,從容部署,再無需擔心他燕王鋌而走險了!」
「好!」
朱允炆臉上露出了愉快的笑意,轉向眾人問道:「眾卿以為,孝直先生所言如何?」
「糊塗,真是糊塗啊!燕王就在眼前,殺之如屠狗,偏要縱虎歸山,循甚麼朝廷削藩大計,真是豈有此理!」
離開皇宮,走在御道上,齊泰越想越痛心,景清歎了口氣道:「奈何,方孝直和黃以行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無人能及,他們二人都是這個看法,我們還能怎麼樣?」
練子寧垂頭喪氣地道:「唉,時局發展若真如他們預料倒也罷了,就怕節外生枝啊,燕王家裡那三隻虎犢怎及得燕王這頭猛虎厲害。」
齊泰神色變幻不定,尋思半晌,把腳一跺道:「不成,不能縱虎歸山。」
景清無奈地道:「皇上心意已決,你我又能奈何?就憑你我三個書生,難道殺上燕王府,手刃燕王不成?」
齊泰咬著牙根道:「不錯,我正有這個打算。只不過……」
他瞟著不遠處的錦衣衛衙門,冷冷地笑道:「當然不是我們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