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棋的來訪,是在接近九月十五的黃昏,如箏剛剛用了晚膳,正坐在窗邊撫摸著自己最心愛的那架桐木箏想心事,重陽節過後,蘇有容托崔明軒帶來了**散的用法以及動手之日會送入解藥的口信,又叮囑了如箏一定要和他聯繫,除此之外就再沒有隻字片語傳來,這讓她不時就會憂慮,自己此番所為是不是真的傷了他的心。
她知道娘親和父親最早的矛盾,就是因為執意將嫁妝借給娘家,雖然自己由老太君處知道,這件事的確是林侯太過小氣,但她也不得不承認,娘親那種一旦決定就一往無前,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子,當年也的確是惹怒了自家父親,才使二人最初和諧的關係產生了裂痕,反躬自省,如箏猛然發現,雖然自己平日裡看上去溫柔和婉,但骨子裡的確和娘親像了個十成十,此次之事,雖然蘇有容是順著自己了……
接下的她不敢想,如今只能先辦好眼前的大事,再向他解釋求得諒解了。
直到浣紗輕輕走進來,報了三小姐來訪,如箏才從憂慮當中回過神來,趕緊迎了出去。
重陽家宴時人來人往的,如箏並沒有注意到自家這位早嫁的三妹,之後的幾次請安遇到,也不過是寥寥數語,只是覺得她清減了許多,如今細看,才發現她眼神裡帶了一絲之前沒有的愁色和晦暗。
如箏拉著她坐在桌邊,親手給她剝了個橘子,笑到:「今日三妹妹怎麼得閒來我這裡坐坐了?」
如棋笑了一下,笑容卻好似隔著一層窗戶紙,若隱若現的:「姐姐說的,妹妹日日都有空,不過是母親院子裡看的太緊,不便出來罷了,今日還是父親出外應酬醉倒在前院,母親趕著去伺候了,我才得空過來探一探姐姐。」
她素日裡說話總是支支吾吾,從未如此般爽利,如箏聽得倒是驚了驚:「哦……」
如棋看她樣子,輕笑了一下:「姐姐看我不似往日了吧?人若是什麼都豁出去了,也就百無禁忌了!」她拈了一片橘子吃了:「也就是姐姐吧,還記得我愛吃橘子……」
她一句話,說的如箏心裡也是一酸,想想姐妹幾人看似毫無間隙玩樂的日子,真如隔世一般。
她一陣失語,只是淡淡地歎了一聲:「愛吃就多吃一點。」沒想到這樣簡單的一句,卻把如棋的淚給勾了出來,不過轉瞬,她又笑著擦去了:
「姐姐你總是這樣好心,若不是欺負你狠了的,都能得到你的憐惜,便是我這樣助紂為虐的,到了還能得你的濟……」她抬頭看著如箏,眼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彩:
「我過門以後方才知道,什麼十里紅妝,全都是樣子貨,就跟這樁婚事一樣,都是給別人開道的樣子貨……」她唇邊挑起一個輕蔑地笑容:「反而是姐姐明裡暗裡給我添的那幾件,成了我屋裡撐得起面子的擺設……」她垂眸,聲音略低了些:
「姐姐,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只不過我人微言輕,什麼都幫不了姐姐,就是此番,我也不確定能不能幫到姐姐,但我還是要說出來,興許能給姐姐提個醒……」說著,她看了看屋外,如箏心裡知道她要說的必然是涉及什麼秘密,當下笑到:
「放心,丫鬟們守著的,你說。」
如棋這才點點頭:「姐姐,本來我過門之後,忍了幾個月,也總盼著回府住對月的,但婆婆卻一拖再拖,我有一次問相公問的他煩了,才從他口中得知,是母親不讓我們回來住對月,許是早就煩了我吧……」她苦笑著,眼神又是一變:
「可是,月初母親卻突然給婆婆來信,邀我們回家住對月,還說要趕著重陽佳節給老太君慶賀,我本來就覺得不對勁兒了……」她抬頭看著如箏的眼睛,壓低了聲音:
「待回了府裡,母親的所為更讓我疑心,她一向是對我不管不顧的……這幾日卻頻頻叫相公去問話,明裡說是問我們夫妻和諧與否,但我看相公每次回來,那神情都透著不對……」
她瞇起了眼睛,似是在回憶著什麼:「他那個表情,我太熟悉了,每每他成功將我房裡一個丫頭搞上床,就會露出那種志得意滿的笑容……可府裡家規這麼嚴,怎會容他放肆……母親若是叫他去說這種事……」她睜大眼睛看著如箏:「姐姐覺得,以母親一貫的手段,她是想要幹什麼?」
她一番話,說的如箏心裡悚然一驚,她幾乎是馬上就明白了如棋的意思,本以為薛氏上次失手會沉寂一陣子,卻沒想到她竟是一鼓作氣,此次八成是……又將矛頭對準了自己了!
她低頭思忖了一番,心裡也有了些計較:自己日日盼著靜園亂起來,靜園自然也日日盼著自己亂,若是這個節骨眼上,自己鬧出什麼有損名節的事情,即便是被府裡壓下了……怕是自己也會方寸大亂,人家自然便可以趁機殺將過來!
想到此處,如箏一把握住如棋的手:「三妹,多謝你!」她沒有多說,如棋卻笑了:「姐姐,我也不全是為了你,相公那個樣子……我看著都噁心,他禍害我一個也就夠了,我不能再讓他沾染咱家別的女孩兒!」她咬了咬牙,歎道:「姐姐,你一定要當心,薛瑾這個人,是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的,你要早作打算,切不可被他得逞了!」
如箏點了點頭,心裡又是一酸:「好妹妹,你也真的是太苦了……姑母就不管麼?!」
如棋冷笑了一下:「管?我那好婆婆大人只想著兒子給她開枝散葉,她才不管孫子是從丫頭肚子裡爬出來的還是從婊子肚子裡爬出來的呢!」她「桀桀」慘笑了一聲:
「姐姐,你不知道他多荒唐,看中的青樓女子就一房一房往家裡抬,也不怕給別人養了兒子!新婚第三天就bi著我和丫頭一起……」她說不下去了,沉了沉才冷笑道:「那晚我把他踹下了床,真是噁心,待我有了嫡子,我定然不讓他再進我房裡一次!」說完這句,她終於忍不住,伏在桌上嚶嚶哭泣起來。
如箏輕輕撫著她瘦弱的肩膀,兩行清淚也不知不覺流了下來,這便是女子了,禍福生死,榮辱得失都由不得自身,誠如一片飄萍,落入清渠便是花,落入污淖便是泥……
如棋哭了半盞茶的功夫,終於止住了,如箏又安撫了她幾句,叫浣紗打水給她梳洗了,又勻了面,才親自送她出了沁園。
回到主屋,如箏坐在床上看著燭火愣了一會兒,便覺得週身寒冷,這種冷不是來自秋意,而是來自心底……
不過片刻功夫,她的心裡又升起一絲戾氣:看看,自己不掙扎,人家就要掩殺過來了!那便好,今日就來個將計就計,到底看看鹿死誰手吧!大不了拚個魚死網破,至少落個痛快!
不!我為何要死?如箏唇邊露出一個略帶狂傲的笑意:我俯仰無愧天地,從沒害過無辜,我身上擔著柏兒的安危,母親的大仇,崔家的榮耀,祖母的希冀,還有……那人的深情,我為何要死,要死……也是你們死!
她對著靜園的方向,無聲地喊出這樣一句,手撫著胸口靜了靜,揚聲喚入浣紗:
「去,叫奶娘和她們四個都過來,我有話說。」
九月底的沁園,木葉已經漸漸轉為枯黃,只有園子東南角那一棵柏樹已經從幼苗張得越過了房簷,依然是那樣青翠。
這幾日如箏病情加重,學規矩也停了,每日只是撐著給老太君請了安便窩在自己的沁園裡,看上去是老實了很多,實際上沁園卻如同一張拉滿了的弓,每個人都繃得緊緊的,連日來幾番打聽試探,讓如箏終於對薛氏的計劃有了幾分猜測,這一日,府裡露出如棋夫婦要回薛府,林府要在九月二十二擺酒慶賀的風聲,如箏終於開始了行動。
九月二十一的午後,遠離主院的沁園一片靜謐,夏魚走進屋裡輕輕一福,如箏輕笑了一聲:「又來了?」
夏魚神色裡閃過一絲厭惡,點了點頭:「回小姐,確是又來了,表少爺一直在迴廊附近晃蕩,要不要奴婢去把他勸走?」
如箏笑著搖了搖頭:「不必,既然表兄這麼想見我,我便見他一見吧……」說完又吩咐到:「你帶你得力的人,把迴廊給我守嚴實了,一個蒼蠅都別放進來!」
夏魚自點頭下去佈置了,如箏則坐在妝台前,輕輕往臉頰上掃了些胭脂,第一次為了這樣的緣由而打扮,讓她心裡覺得有些厭惡,也有些淒涼,但卻遠不足以動搖她的決心,如箏梳洗一新,帶著環繡到了迴廊。
遠遠看到薛瑾眼睛一亮,如箏卻裝作沒有看到他,直到走進了,才得體地一福身:「見過表哥。」
薛瑾笑著伸手虛扶,卻看似無意地掃過如箏的柔荑,惹得她一陣噁心,又強自壓下:
「表哥真是好興致,日日在這裡賞花觀景?」
薛瑾聽她主動和自己搭訕,立即如見了蜜的狂蜂一樣貼上:「哪裡,滿園花雖好,哪有表妹半分好顏色!」
聽著他這樣無恥的話,如箏心裡一陣怒火,面頰便飛起一絲潮紅,但配上裝的很真的笑容,倒像是羞澀使然:「表哥過獎了。」說著便要側身閃過,被薛瑾如意料中的伸手攔住:「誒,表妹別走……」他一時想不到說什麼,苦思冥想下才笑道:
「愚兄常聽人提起表妹琴技驚人,正巧我這幾日也愛上了箏曲,不知能否請表妹奏上一曲啊?」
如箏見他上了套,心裡一喜,又裝出十分為難的樣子:「表哥相邀,小妹本不該推辭,只是現下我要去給祖母送東西,晚了卻是不好,不若……」她低頭想了想:「表哥三更天還來此處吧,小妹自在閨房奏上一曲,請表哥指教……如何?」她自說的羞澀,那邊薛瑾卻是早已酥了半邊身子,趕緊笑到:「極好極好,那便這麼定下了!」
如箏點了點頭,匆匆福身越過他離去,背影依然是那樣婀娜,如水的目光卻閃過濃濃的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