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小姐!」耳邊熟悉的聲音,將林如箏從一片混沌中喚醒,她撩開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焦急而熟悉的面龐。
「浣紗!」如箏大喊,聲音出口卻黯啞低沉。
「小姐!你可算醒了!」浣紗笑著擦擦眼淚,回頭喊道:「娘親,待月,小姐醒了!」
如箏拍拍昏昏沉沉的臉頰,往事如驚濤巨浪般湧上心頭,繼妹的背叛,繼母的陷害,婆家的刁難,還有……
想到蘇百川,如箏心裡先是一痛,隨之而來的是難以抑制的憤怒。
浣紗口中的「娘親」正是如箏的ru母崔媽媽,此時她聽到女兒的喊聲,放下手中的帕子衝倒床前:「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嚇死奴婢了!」
如箏抬頭,腦袋還有點發懵:「奶娘?」
崔氏聽到如箏這一聲喚,已經止住的眼淚差點重又落下,她心尖尖上的小姐,自十歲被繼室夫人「點撥」了一次之後,便再也沒有叫過她「奶娘」,不過是隨丫頭們叫上一聲崔媽媽罷了,此時乍一聽這久違了的稱呼,心裡一酸,便又紅了眼眶:「我的小姐,身子可還有什麼不適麼?」
如箏看看眼前的崔媽媽和浣紗,環視著四周陌生又熟悉的擺設,這是她,定遠侯府二房嫡長女林氏如箏的閨房,正是她多少次心心唸唸想回而回不得的家。
「如今……是什麼時候?」她喃喃出聲,心內一片混亂,她記得自己彷彿是死了,死在國公府冰冷的院子裡,如今乍然回到自己出嫁前的閨房,看到本該已經離開自己或是被自己連累致死的人,一時還有點回不過神,但朦朦朧朧間彷彿也預感到了點什麼。
「小姐,是未時了。」一旁剛剛走過來的待月身上還帶著藥香。
如箏看到待月那雙漂亮的杏眼,心頭的怒火升騰而起,又強自壓下:「日子呢?」
待月看到自家小姐的目光如兩道利劍一般射向自己,待月心慌又疑惑:「十月……初五,小姐,您已經睡了兩天兩夜了!夫人和二小姐都急死了……」
聽她提到薛氏和如嫿,如箏壓下的怒火重又升起,不禁在床上坐直:「沒問你這些,現今是哪一年?」
聽她這麼問,崔媽媽大驚失色:「小姐?您燒糊塗了麼?自然是明德二十二年啊。」
「明德二十二年……」如箏沉吟著,一絲狂喜湧上心頭,現下她已經明白,這是老天看她不甘,讓她重生在了六年前,她還記得自己那次落水,那是在她十四歲生日當天,她和如嫿相約到後花園玩耍,卻不知怎麼落到了荷花池裡,十月冰冷的池水刺得她大病一場,幾乎丟掉性命,想到這裡,她不禁又有幾分失落,可惜,不是重生在母親被害之前,現如今薛氏在府中地位已穩,自己要做什麼,不得不緩緩圖之了……
崔氏看如箏臉上陰晴不定,嚇得伸手摸摸她額頭,熱度已經褪下,按理說……難道是……
「小姐?」崔氏小心翼翼地開口:「您是不是看到了什麼?落水之時……」
如箏被她一言驚醒,不由得暗笑自己不知足:老天肯給自己這樣一個機會,已是法外開恩,如今的她,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懵懵懂懂,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了,母親的仇,自己的仇,終究是要算的。
想到這兒,如箏微笑了一下:「奶娘,我沒事了。」她拍拍崔氏的手:「讓你們擔心了,奶娘陪我說說話,浣紗待月先下去吧。」
看她神色平靜,崔媽媽和二婢這才放下心來,浣紗和待月行禮退下,崔氏拿了床尾放著的大迎枕墊在如箏身後,欠身坐在如箏床邊:「小姐。」她猶豫著開口,剛剛那一句試探已經是十分冒險,以往她看出薛氏和如嫿的小動作提醒如箏時,總被她以為是挑撥離間,一頓斥責,自己又看不下自家小姐被繼母糊弄算計,屢屢諫言,漸漸地便失了如箏的歡心。也便說的少了,這次還是看如箏自己似乎是看到了什麼,才冒險又開了口。
「看不看到的,又有什麼關係呢?」如箏冷冷一笑,抬頭看著崔媽媽,眼中是和年齡不符的深邃:「不過如今,誰真心對我好,又有誰要害我,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了。」
聽了她的話崔媽媽一愣:「小姐,您今天……」
看著崔媽媽擔憂的眼神,如箏暖暖一笑,又恢復了十四歲少女天真清純的樣子:「奶娘,如今箏兒知道,您是真心對我好,還有浣紗秋雁夏魚她們……往後咱們沁園的人自己先要抱起團兒來,日子長著呢……」
「我的好小姐!」崔媽媽雙手一拍:「您可算是看明白了。」驚喜之下,她沒有注意到如箏的話裡,並沒有提到待月。
看著她如釋重負的樣子,如箏甜甜一笑:「奶娘,我餓了。」
崔氏喜道:「好好,餓了就是大好了,粥都在爐子上溫著呢,奴婢這就給小姐盛去!」
看著崔媽媽擦擦眼淚快步走出內室,如箏的笑冷凝下來,眉宇之間帶上了一絲戾氣:好,好,既上天給了我林如箏這樣難得的機會,我必不負上蒼,脫胎換骨,這一世,再不受人擺佈,為人魚肉!
思忖間,崔氏已經端來了熬得稠稠的八寶紅棗粥,如箏就著崔氏的手喝下一大口,香甜之氣直衝肺腑,想到前世如嫿常常和自己說怎麼怎麼保持窈窕,弄的自己根本不敢沾這些滋補的粥品,連日常飲食都減了幾分,常常弄得手腳冰冷的事,她不禁接過碗,恨恨地吃了個底朝天,抬頭對上崔媽媽欣慰的笑容和浣紗待月驚詫的眼神,不由得又笑自己幼稚,燦燦放下碗,接過浣紗遞上的熱帕子擦了嘴和手,正想睡個回籠覺,門外小丫鬟銀藍的聲音響起:
「小姐,夫人和二小姐來探小姐了。」
如箏臉色一沉,又暗自咬牙忍下,斜倚在迎枕上咳嗽了一聲,故意壓低了聲音:「快請。」
「我的兒!」門外響起熟悉的聲音,如同冰錐直刺入如箏的心,她將恨得發抖的手收進錦被裡,暗念了幾聲「忍」,換上副柔順驚喜的笑容,迎上薛氏焦急的目光,眼中帶著強自壓下的淚意,著實顯得楚楚可憐:
「母親,女兒無能,累母親擔心了。」與前世一樣恭順誠孝的話語,惶恐自責的語氣,內心湧上的情感,卻完全不同了。
「姐姐!」如嫿越過薛氏,撲到如箏身邊,拉著她的手細細打量:「姐姐,你可大好了?本來早就想來看你,可是母親說你落水著涼,怕我冒失反倒帶了寒氣過來,如今可好了,你不知,你那日嚇死嫿兒了!以後可要當心了!」
如箏看著她盈盈含淚的杏目,心內雖恨,卻也暗自佩服她演技高超,怕自己掩飾不住眼中的冷意,她斂下雙眸,低聲道:「累妹妹擔心了,姐姐以後必定當心!」
是啊,正該當心,該萬分當心啊,身邊有你這條美女蛇,如何能夠不當心呢?!如箏這樣想著,收起唇邊一絲冷笑,抬眸看著薛氏:「母親何必親自跑這一趟,女兒已經沒事了,不知是誰多嘴,本不該驚動母親的……」
「傻孩子。」薛氏也坐在如箏床頭:「你這孩子,就是太懂事了,你雖非我親生,卻是我看著長起來的,更何況姐姐當年臨終之時,將你托付給我……」說著,薛氏掏出帕子擦擦眼淚「你這次落水,可嚇死母親了,奴才們伺候怎麼這麼不當心,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到了九泉之下,如何有臉面見我那苦命的崔姐姐呢!」
如箏抬頭,細細打量這個自己前世真心依靠親近的美艷婦人,以她現今的目力,已經能夠看出如嫿淚眼之下的輕蔑和心虛,但她無論怎麼看,都看不出薛氏慈和的目光下掩著的一顆毒心,見薛氏幾句話便將自己落水歸結到奴才伺候不當心上,生生把一個陰謀變成了意外,如箏心頭湧起一陣恨意,彷彿剛剛喝下去的粥都變成了小小的尖刀,刺著她的肺腑:
「母親言重了,都是箏兒自己不小心貪玩兒的緣故,與奴才們無關。」說完,她輕撫額頭,作出頭昏的樣子,卻從指縫裡偷偷打量薛氏表情,並無意外地看到了她眼睛裡一閃而過的得意,不由得心內冷笑:「本該陪母親多說說話的,怎奈精神不濟,母親諸事繁忙,也為我操勞了這許多時日了,還是請回吧。」如箏撒著嬌,明裡像是體貼薛氏,實則是不想再看她面目。
聽了她的話,薛氏笑著站起身:「是啊,箏兒也要好好靜養才是!我這便帶嫿兒回去了。」
如箏欠身:「恭送母親。」
薛氏忽又轉過身,笑道:「看我這記性。」她沖身後招招手,從小丫鬟手裡接過一個提籃:「這是我特地向宮中太醫求來的方子,驅寒壓驚最好不過了,箏兒你趁熱喝了吧。」一邊說著,便打開提籃,從裡面端出一碗還冒著熱氣的湯藥。
如箏微笑著,深棕色湯藥上氤氳著的霧氣在她心中幻化成詭異的圖景,彷彿是自己親娘崔氏臨終鐵青色的面龐,又彷彿是自己前世日漸孱弱,體寒無子的困境。
這便來了!如箏咬牙暗恨,她記得前世就是這次落水之後,自己服了薛氏送來的湯藥,身體奇跡般的迅速好轉,卻在之後幾年之內一直身體虛寒冷,乃至月信紊亂,嫁人後更是五年無所出,想來,便是這碗「奇方」的「好處」了。
想到這裡,如箏接過藥碗,笑的更甜了:「多謝母親為箏兒費心了!」她端起碗一飲而盡:「好苦!」
薛氏看她喝進了碗裡的藥,慈祥的笑了笑:「還是箏兒乖,你妹妹每次喝藥都要去掉我半條命,良藥苦口,今後幾日的藥我會著人送來,我兒可要按時服下啊!」
如箏乖巧的點點頭:「是,多謝母親。」
薛氏微笑頷首,和如嫿相攜離去。
如箏微笑目送著繼母繼妹走出自己的院子,唇角微挑,一個甜笑便轉為了冷笑:「奶娘留下,其餘人都出去。」
眾丫鬟不明就裡,迅速退出內室。
如箏幾步搶到屏風後,對著馬桶猛摳喉嚨,乾嘔了幾聲,酸苦的藥汁便盡數被她嘔出。
崔媽媽一邊幫她順氣,一邊落淚,半是為著她終於警醒而高興,半是心疼她嫡女做的如此小心:「小姐……」
「沒事的。」如箏擺擺手,從妝台上拿了一個空著的白瓷胭脂盒,吐了最後一點藥汁進去,關好遞給崔媽媽:「奶娘,想辦法幫我查清這藥裡的貓膩,我這樣喝了再吐,也不知道有用沒用。」
崔氏點點頭,仔細收好瓷盒,如箏便示意她叫丫鬟們進來。
不一會兒,沁園的四個大丫鬟浣紗、待月、秋雁、夏魚並六個二等丫鬟緋紅、淺碧、絳紫、朱衣、青黛、銀藍便魚貫進入內室站好,本來寬敞的屋子也顯得有點侷促了。
如箏側身倚在雕花拔步床的床頭,垂眸看著手中的茶碗,漸漸地,內室靜的落針可聞,只剩下如箏撥動碗蓋的聲音,一下一下,敲在眾婢的心頭。
「是誰把我醒了的消息,去稟了母親的?」如箏抬頭,閒閒地問了一句,音調不高,卻帶著丫鬟們陌生的威勢。
待月忐忑著上前一步:「回主子,是奴婢遣了灑掃的小丫頭去稟的。」
如箏掃了四個大丫頭一眼,只見夏魚秋雁都是一副默然的樣子,浣紗則皺了眉頭,如箏不禁心中一暖:浣紗還是這樣貼心又靈慧。
如箏放下茶碗,坐正身子:「還是待月機靈啊。」她笑著看向待月。
待月對上自家小姐的目光,心內一凜:這已經是今日第二次,小姐對她露出這種帶著寒意的目光了。
「機靈是好事……」如箏斂眸:「不過我倒是要問問你這個機靈的丫頭,這沁園,到底是誰在當家呢?」
如箏這話就很重了,嚇得待月撲通一聲跪下「小姐!奴婢不敢,奴婢只是……」
「罷了。」眼前跪著的身影,在如箏腦海裡和前世那個梳了妾侍頭的待月重合在一起,不知怎麼,就讓她覺得意興闌珊:「念你初犯,今次便罷了,從今日起,沁園裡一切事務不經我或者奶娘允許,一概不准外傳,如有違者,莫怪我不講多年主僕情分。」如箏輕聲撂下這麼一句,卻猶如千斤錘,重重砸在眾婢子心裡。
「是!小姐。」丫鬟齊齊跪下,脆生生答道。
「得了,浣紗去慈園回老太君,就說我好了,明日便去請安,其他的各自忙去吧。」如箏揮揮手,崔媽媽忙為她放下帳幔。
如箏重新躺倒在織金繡枕上,舒服地翻了個身,看著帳幔上七彩的流蘇,喧囂的心重歸平靜,該來的總會來,如今,該好好把身子養起來了。
這樣想著,她又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