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熱鬧歡呼,宛若炎夏陽光般熾熱,而楊阿若便是崖下一泓幽幽冷泉。他向著織成的遙遙一敬,有著泉水的清冽和冷靜,卻令織成感到真正的溫暖。
曹丕沿著織成的目光看去,楊阿若早已收回了自己的視線,仰首將酒漿倒入口中。
楊阿若素來不講究衣著,即使如今身為衛率,也沒什麼特別的,唯那黃絹綿襖窄袖之中,露出的手腕手指,皓若霜雪,十指修長,即使是在織成這麼遠看過去,也覺那手彷彿在自然散放出瑩瑩致光。
就算是個絕色的美女,也未必有他這麼美的手指和肌膚罷?偏是這種美並不柔弱,高潔剛毅,如上品的美玉,愈是堅剛,愈是通透。
從前他奔走江湖,便是再美,也多少有些風霜磨礪的痕跡。在這世子府中,不過是數月,便已有了如此美玉一般的華采。
便是這廳堂之中,也不時有侍婢或女伎,偷偷往他那裡溜去幾眼。
然而,楊阿若眉宇之間,卻絕非織成在洛陽,在酒泉所見到的風采。如同粗礪的岩石,或許比不上美玉的晶瑩,卻自有其渾樸之氣。
他終究是風一樣的遊俠,不應為任何事物而羈留。
或許也正因為此,織成才不敢去接受他那分外珍貴的情意。
可是有誰知道,這風一樣的遊俠首領,卻終究為她停止了奔赴四海的腳步,落在了世子府狹小的宮牆之中。
而這一切,皆是曹丕所為……
曹丕手執銀勺,親自為織成舀了一勺蜜澆酥酪,輕聲道:「阿若在府中,你當無憂矣。」
酥酪雪白甜香,在燭火照耀下,閃動著誘人的光澤。
織成淡淡笑道:「你也當無憂矣。」
曹丕眼神一閃,這次望著她,笑意卻在瞬間褪得乾乾淨淨。
若是在從前,織成便要忍不住,將滿腹的疑問都一股腦地傾洩出來:春陽殿大火、甄洛之死、楊阿若到來……
可是在這樣煦暖舒適、樂聲悠揚的冬夜裡,在滿堂人的笑語中,她卻一個字也問不出來。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都會告訴你。」
彷彿看出了她心底的疑問,曹丕輕聲道:「此後你我二人攜手,恐怕還要遇到諸多風波,我自幼便沒有什麼親人的緣法,連子建如今也漸行漸遠,自然知道世間最令人心冷之事,莫過於父母兄弟甚至夫妻相疑。父母也好,兄弟也罷,如今到了這樣地步,我也俱都無法周全了。唯有你,乃是我親自所選,用盡心計,方能得以相守之人。阿宓,我待你自然是不同的,我答應你,只要你問,我便不瞞。阿宓,從前之事,你莫要怪我,好麼?」
織成心頭大震,隱隱約約的猜測,終於在此時落地。一股怒意油然升起,然抬眼看他,但見他額上一層細細汗珠,連同唇色亦是蒼白起來。
曹丕雖未像在外面宣揚的那樣重病,但大病初癒不久,著實是比不上從前康健。這一日殫思竭慮,調度籌謀,便是大局得定之後亦不過是沐浴更衣,便立刻舉辦了這場歡宴來安定人心。其實皆是靠一口氣強行頂住,此時見織成神情不豫,卻是觸動了心底最為恐懼軟弱之處,更是大傷心神。
這一番話說出來,只覺心中又空又怕,平生經過那許多風波磨折,他心神堅毅,從來不曾如此時這般擔憂恐懼。如今只覺滿堂歡笑,似乎在瞬間便會灰飛煙滅,關鍵之處,全在眼前那花瓣一樣的唇啟之間。
她知道了,她已經猜出來。
心頭翻騰的怒意,終於被無形巨手,強行摁下。她從袖中取出一方絲帕,幫他拭去額上細汗。
「好了,先把宴會結束罷。」
雖是歡宴,但因了有曹丕的家眷在場,且曹丕並不像曹植那樣任情縱性,又有內眷在此,相當於是曹丕格外看重眾人,將其視為通家之好的意思。眾人自然也並不如何放浪行骸,表面上的歡聲笑語,實則心中頗為複雜。畢竟剛剛經過一場清洗,世子與曹操最寵愛的兒子的相爭,已經告一段落,誰也無法真正輕鬆下來。就連最為好色的吳質,此時也只是滴溜溜地盯著那些舞伎,而並不曾象平素那樣,隨便扯一個在懷中上下其手。
其實當時的貴族宴會,以美伎待客,也是一種風的行徑。還有宴會結束後直接將美伎相贈的,就更受歡迎。
曹植府第也常有宴會,那裡的美伎更是火辣。當然個中翹楚,還是以蓄養姬伎眾多而著稱的富安侯何晏。
不過吳質看向堂上,深覺自己沒有白來一趟。
美伎這種物件,以他如今受到世子的器重,要多少沒有?
可是不是每一次,都能見到這位世子婦的。吳質旁邊就坐著劉禎,恍惚記得劉禎從前隨侍曹操,在銅雀台落成之時,應該見過世子婦。當時尚在織造司役使的世子婦,正是在銅雀台那一次的**之中惹人注目,得到武勇之稱,更因此救下了曹丕的兒子曹睿。
若論姿色,世子婦亦算美人,尤其氣質出眾,那是一種不同於吳質從前所見過的吳娃嬌軟、越女柔媚、趙姬艷美、燕姝豐俏的氣質。而令人驚訝的是,這種氣質總是令人會忘了她是一個美人。
此時她的臉色,分明沉了下來。而自己那位主君,卻是臉色蒼白。待到世子婦輕聲說了一句什麼,主君才緩和下來。
主君果如其然,對這位世子婦情根深種!
吳質的神情,也不由得若有所思起來。他不由得想起從前這府中的女主人——應該是代理的女主人,那位據說曾是世子婦侍婢的郭煦郭夫人。
郭夫人並沒有上前侍奉,只是默默地坐於一旁。神情婉順,一言不發。甚至都很少望向堂上世子夫婦的席位,就連其他姬妾無法掩飾的嫉妒之情,在她臉上也不見分毫。處處符合一個側夫人的規則,無可挑剔。
遠處的綃紗燈籠,終於一盞盞熄滅。更遠處有迤邐的火光,如無數小龍往四處游開,那是從世子府赴宴而歸的眾賓客的隊伍,沿著不同的坊巷,回歸到自己的府第。
歡宴散盡,夜已深沉,府中的燈籠便要漸漸熄滅,只留下簷下一兩盞,柔和的光芒散落入花木草叢。
織成方進入桐花台的內室,便見籐兒出來,接過她的衣袍,掛在一旁的朱漆衣台上。再有小婢女送上香湯巾帕,織成只擦過一把,但夾雜有淡淡花香的熱氣熏過,人卻是清爽了許多。
「何時到的?」
織成早就通知崔林,讓他送幾個侍婢來使用。從前在葭萌也好,成都也罷,人口簡單,又都是自己人,還擺什麼排場。如今入了鄴都,又進入眾所矚目的世子府,就不能不講那個排場了。府中的侍婢暫時不敢引為心腹,崔辛董媛等人畢竟是女官,有些役使的活計就不能再做了。
阿茱尚有事未妥,籐兒交付完手上事宜,便被先送了過來。
「奴婢是兩個時辰前剛入府。夫人正在宴會之中,奴婢便先到房中等候了。」
不過兩個時辰,籐兒卻已經很快地適應了環境,且能役使小婢們做事,彷彿已在這府中生活了好幾年的樣子,令得織成有了稍微的安心。
她點了點頭,籐兒瞧見她臉色疲憊,便又道:「世子尚在前院,不若夫人先沐浴更衣一番,以解疲乏?」
宴會散盡,郭煦等內眷各歸宮院歇息。但那些僚屬們來參宴之後,可不是就這麼走的。曹丕還留下了幾人,在前院書房之中談事。
織成如今是內眷,自然要先返回內院——因為桐花而得名,並以桐花台之名,成為外界對世子府代稱的那處宮院。
那是她對這個世子府中,最為熟悉的地方。因為她根本沒來得及瞭解這個府第,便迎來了一波又一波的驚濤駭浪。
但即使「熟悉」,籐兒引她進入掛有「暖玉殿」牌匾的殿室時,她還是大吃了一驚。
紗簾重重,淺緋淡白,如燭光下的雲霞,恰好掩映著寬大的浴池,池沿皆由上好的青玉所砌,側壁精心雕琢著仙人、獸禽、芝草等圖案,並鑲有夜明珠數枚,珠光柔和,透過青玉所獨有的半晶瑩的質地,映著水光,粼粼生輝。水聲潺潺,從東頭一個龍首之中吐出,冒出騰騰的熱氣。水面卻總是一樣平高,可見池底是有另外的引水之處。池水清漾,露出池底鋪著的瑪瑙、琉璃、綠玉、玳瑁等物,色作五彩,閃爍迷離。水中且放置了白玉所雕琢的鹿、水禽等物,珠光之下猶顯柔潤。想來沐浴之人,在受到熱氣熏蒸後,抱著這些已經溫熱的玉鹿,也是一種非常舒適的享受。池角昂然立有一隻青玉琢成的仙鶴,長喙似是黃金所鑄,正裊裊吐出芬芳的香霧。
曹丕的世子府雖然也不失華貴,然而織成也從未見過如此奢靡所在。她入住桐花台後,迭遇事端,也根本無暇去察看每一處角落,這浴池所在的殿室,竟也是第一次前來。
先前雖也沐浴更衣,那不過是自己起居處後面一個小小的隔間,放置了浴桶而已,頗為精緻,卻不是來的這個浴池。
籐兒抿嘴一笑:「奴婢也是聽說有這個浴池,是世子在玄武陂遇剌之前令人修建的,還沒有用過呢。世子素來檢樸,入桐花台之前的府第,據說連欄杆廊柱都沒有塗上丹漆。桐花台雖然已如瓊宮一般,但世子也很少搜羅什麼奇寶珍玩來裝飾。唯有這浴池極具奢華,奴婢心想,世子建這浴池,自然是為了夫人。奴婢已令人好好將這浴池打掃了一番,聽趙總管說,這浴池還是首次使用呢。夫人這幾日勞累得很,不如就先享受一番罷。」
籐兒雖然活潑,但素來心性通透。她雖是這般似是打趣,卻必是經過了核實,確定織成能使用此處,方說出這樣的話來。而且這樣奢華的所在,若不是得了趙年的許可,籐兒又怎可能打得開殿門?
難道這真是曹丕給自己建造的浴池?
「籐兒說得沒錯,這浴殿正是為你所建。」
曹丕的聲音,忽然在殿門口響起來。
織成轉身看去,但見他已換過一身家常綿袍,含笑站在那裡,指了指頭上:
「你看,連殿門的匾額都還未書寫,就等著你來了之後,親自為之取名。」
織成恍然想起,自己進來之時,的確是覺得哪處有些不對。
現在反應過來,才知道是理應掛有匾額之處,空空蕩蕩,別無一字。
曹丕緩步走上前來,停在織成的面前。
珠玉的光芒,與水光相映,落在人的臉上,斑駁閃動。紗幔輕輕飛舞,篩落更細小的光點,如夢如幻。
籐兒不知何時悄然退下。
織成只覺頰上一暖,是曹丕的手,輕輕撫上來。
「這個浴殿,建了有一年了。那一年的銅雀之亂後,你遍身血污……分明神智不清,卻緊緊咬著牙,不肯呼痛一聲。當時我將一根香枝木塞入你的牙齒之間,否則我們都要擔心你會痛得將牙齒與舌頭一起咬碎……衣衫上血污緊粘傷口,只好先將你整個放入熱水之中,想將那些血漬泡開。」
曹丕話語之中,昔日血腥廝殺的情形,儼然眼前。
織成詫異地抬起眼眸:「你……你怎麼知道……」
那一日她先救元仲,後助陸焉,幾乎是力戰而竭,恍恍惚惚只記得,最後響起在耳邊的,是陸焉與曹植的聲音。而後來她醒過來後,明河等人也是說當時身為平原侯的曹植救了她,怎的曹丕卻對當時的情形知曉得如此清晰?
「將你放入浴桶之中的那一瞬間,你緊皺的眉頭才舒展開去,整個人彷彿吐出一口氣,香枝木也從齒間掉落在水中……我從未見過你那樣放鬆的神情,怡然之態,才是閨中女兒應有的模樣……」
曹丕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拈住一綹鬢髮,細心地縷在她的耳後:
「從那一天我便知道,你雖然堅毅一如男兒,但你終究也需要呵護。之所以有那樣的武勇,不過是咬定一口氣逼著自己如此罷了。我便想著,總有一天,要讓你留在我身邊,傾我半生之力,也要護你妥當周全,不必再如男兒般衝鋒陷陣,不必再……」
織成睫毛微顫,眼圈漸漸紅了。
「你受那樣重傷之時,尚且在熱水中如此舒怡,我便為你建這天底下最為華麗的浴殿。引水與阿父的溫香殿之泉同源,你多次受傷,常沐此泉可潤澤肌膚、祛病去寒。殿中遍集珠玉,如同傳說中的天庭仙宮,便是要讓你忘卻這塵世之中的煩憂苦難,如在仙境一般自在隨心……」
「子桓……」
織成只顫聲叫了這兩個字,便覺心頭又酸又熱,再也說不出話來。
心中不是不感動的,只為了他這樣的用心。可是,他從前也曾這樣用心地待過別人啊……
當初銅雀台重傷昏迷之中,亦曾在眼前浮現出洛水之底的幻境,那個奏琴吟唱的女子,可正是甄洛的一縷芳魂?記得那宮殿是赤紅色的,散發出濃烈的香氣,即使是深在水中,也未影響半分。那以溫暖芳香的椒和上泥來塗牆的,是傳說中的椒房。以及它所代表的無雙寵愛,便如今日的浴殿一般,他是否真的曾給過另一個女子?只不知自己與當初的甄洛,會否有著同樣的結局?
「子桓,你這是……椒房之寵麼?」
這幾個字從口中吐出來,似有千鈞之重。
而她的口中,亦如含了一枚青橄欖,又酸又澀,心頭卻怦怦直跳,彷彿要震破整個胸腔。
「椒房?」
曹丕眉毛一挑,先是微詫,隨即笑了起來:
「阿宓可要謹言,椒房多為皇宮所有,我,魏王世子也,豈能有此宵想?」
說是宵想,但他的眉眼之間,卻多了憧憬之意:「不過阿宓若是喜歡,將來若有機會……」
「不不不……」
織成慌忙搖頭道:「我不過是提一句罷了,並不喜歡。好好的牆,塗上那種椒泥,香得剌鼻做什麼?」
心頭的怦怦亂跳,卻在那一瞬間平靜了。
口中的橄欖苦澀褪去,泛起淡淡的甘甜——果然是個夢!
那洛水之底的宮殿,那凝聚愛意的椒房……都只是個夢罷了。自己可不是傻了麼?便是他當初對甄洛再怎樣動心,那也不過是少年時的一段情事。便是另一個時空的年青男子,又有誰不曾有過挖心挖肺般的初戀?過去也就過去了,何必苦苦縈懷不散呢?
愛情,果真是令人沖昏頭腦,平生出許多的嫉恨麼?
她董織成,居然也有這樣一天,跟一個早就香消玉殞的美人,吃這種幻境中的飛醋!
她又羞又愧地低下頭,將自己抵在他的胸膛裡。
他將唇壓在她的鬢角,還以為她忽如其來的羞澀,是因了方纔他話語的感動。卻聽她悶聲道:「你……你如何知道我當初受傷後的樣子?我記得分明是陸焉將我交給了子建才對……」
「你自然不知道。」
他嘴角漾起笑意:「子建雖得阿父之寵,卻未必給你請得來少俊。我若不出手相助,你落在別的醫師手中,便要多吃一番苦頭了,我又如何捨得?」
有很多的心意,便不必細說了罷。
他不會告訴她,看著她為了元仲躍下葷道時,有多麼震驚;看著她瀕危之時還念著元仲安危時,有多麼感動;看著她為陸焉捨生忘死,竟致真氣大損時,又有多麼的意外……
從那一刻他才相信,這世上當真有一種人,無關情愛,無關榮華,若對人好,便不顧一切。
她的武勇重情,如同熊熊烈火,將他陰鬱的心中瞬間照得透亮。
也是從那時起,他在心裡暗暗下定決心:他必要將她留在他的身邊,讓她愛上他,也不顧一切地對他好,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