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蔣大說來,那棉桃所在之處,乃是在附近懸崖的隙縫之中,雖樵子亦不便採摘。只有他擅輕身工夫,以繩索等物相助,能勉力攀爬而上,偶爾見這棉桃潔白可愛,才一時心動,採回來交給幼兒玩耍。
董真聞之大喜,在心中揣測道:「昔日看獻上說,漢朝曾有過棉花的蹤跡,只是時人不知如何運用,只當作是尋常植物,唯瓊、越之地的土人能織一些粗陋的織物,也曾有少量棉花流落到了巴蜀之地。我四處尋訪,皆無蹤跡,沒想到還是讓曹丕幫我先行尋到,這也算是一種難得的機緣麼?」
又想道:「棉花需要極厚的活土層,且氣候濕潤,方能生長得好。這裡雲霧甚重,四周又皆是高山,除了無澗那鬼地方寸草不生外,其餘地方的氣候必然濕潤。只是山崖之間多是浮土,縱有鳥雀無意中銜來棉籽,又或是在他處食得棉籽,糞便落於此處方能生長,但土層若是浮薄,棉花植株又該如何成活,還能結出這樣大的棉桃來?」
曹丕一路話不甚多,且他向來冷肅,蔣大雖指路前行,也未免戰戰兢兢。董真耳邊卻聽陸焉一直溫言相詢,問他家鄉何處,又問些風物故事,顯然是在探知他的來歷。
蔣大倒也爽快,言說是祖籍乃是洛陽,董卓亂時閤家被誅,然後逃出洛陽,輾轉至今。因曾淪為遊俠,為怕惹來禍事,為族名蒙羞,便化名為蔣大,其實他原也有名字,卻是姓蔣名賢,字勁夫。
曹丕並不太操心此事,夏侯昌等人都非庸輩,蔣賢的來歷如何,也會查到**不離十。即使無處可查,多設些關節來考驗,也一樣會得出結論。譬如當初董真若是沒有陸焉代為遮掩,所謂的甄氏女身份也未必能被確認。
只是……
曹丕忍不住側目,看了一眼董真。
她當真是神女麼?
是那個昔日在洛水之畔,自天空飛過的影子?
而自己險些將她射下,也難怪她後來待陸焉親厚,對別人不錯,唯獨看到他便是滿心戒備。即使他後來為她而動心,做了那麼多事情,仍是明顯地感受到她的疏遠和疑慮。
其實若當初水中遇險又被她所救的人,如果不是陸焉,而是他曹丕,他也同樣會對她如此呵護信任啊……
她並非來自他的世界……
一想到這一點,便覺心中驀然一空,彷彿馬上便失去了非常重要的東西。
既是被謫貶,應該也會有回去的一天罷?
她並沒有失去對天庭的記憶,甚至還保留了昔日的天衣。
他曾經有過的一絲僥倖和疑慮,已經被那件天衣打消得一乾二淨。
這世間沒有任何人可以這樣真正地飛起來,便是那些裝神弄鬼的方士們也不能,便是號稱天下方士第一的左慈也不能。
除非,當真不是這世界之人……是神仙……
怎樣才能留住神仙呢?
心思太重,他險些絆了一跤。
夏侯昌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同時狠瞪了蔣賢一眼。
後者卻驀地抬起頭,指向上方,道:「便是那裡了!」
陸焉一怔,道:「這是陽風關!原來這棉……此花,竟是近在咫尺。」
他向著董真無奈一笑,道:「陽風關乃是進入漢中第一道屏障,自陽風關前行近百里,便是陽平觀。此地風力甚勁,故有陽風一說。」
董真後世對地理也並不在行,何況來到這個時空之後,發現其地形與後世相比,有了很大的變化,很多道路聞所未聞,後世的一些道路此時還是荒郊山野。這所謂的陽風關,也是從未聽聞過。但陽平觀是在後來的彭州,而彭州離成都並不遠,在後世只有幾十里距離,在這個時空,因成都的城市地址略有偏移,所以卻有數百里之距。
陸焉往來成都,多是秘密而行,更多時候是抄這陽風關的小路。只因此處地勢雖險,但路途也頗為狹窄,不宜大規模地屯兵紮營,身為天師,自然是不會懼那些剪徑設伏的強人,所以相應來說,從這裡走倒更為安全。
只是陸焉也沒有想到,董真與他都耗費精力去尋找的棉花,恰好正在這陽風關附近的山中。
他本是一向淡泊自如,此時看曹丕神情複雜,又看董真默然不語,心中想道:「他二人眼下彆扭之極,但越是如此,想必心中越是在意罷。若當對方是可有可無之人,又何必耿耿心中?她當時拒親,曾以這棉花為由,又說我們三人,誰若尋得此花,便可娶她為妻。我在漢中年餘,卻偏偏失之交臂,而子桓不過偶爾前來,便恰好尋在手中。莫非天意如此,他二人果真是有緣麼?」
不論他們三人心中是如何糾結複雜,蔣賢卻面露喜色,快步走到一處巖壁之前,叫道:「主君,女君!」
他指向巖壁之上一條淺淺的小徑,道:「由此而上,便見那花!」
眼前是兩扇石崖,拔地而起,中間只有丈許寬的通道,皆是石底,也是高低不平。若是騎馬而過,只可容兩匹駿馬勉強擦肩並行。從這通道之中看去,唯見遠處黑黢黢的,樹木森深,光線頗暗,足見兩邊山崖的確窄高,所以擋住了大部分光線。
而崖上不似無澗那樣絕壁無依,倒是有些坑坑窪窪之處,勉強可供落腳。仔細看時,可發現這都是用斧鑿而出的粗陋痕跡。
曹丕掃視一眼,董真也面有疑問,夏侯昌已問道:「這裡似有人上下之痕,卻是為何?難道這懸崖之上,也有何獵物可打麼?」
蔣賢心知他們有疑,便解釋道:「這懸崖之上,哪有什麼野物?便有,也不過飛鼠之流。不過崖上有一種奇花,甚是有名氣,常有人願付重金來購。屬下為了養家餬口,仗著自己腿腳靈便,時常攀上去採拔,有一次運氣好,竟賣了一百銖呢!」
一百銖並非一個小數目,尋常百姓生計,可夠數月。什麼奇花,又不是董真這般心心唸唸想要的棉花,竟值這個價目?
連陸焉都有些驚訝,他身在天師道中,陽平觀離此又近,竟然未曾聽過此事。便是槿妍,也忍不住道:「你可是胡說了,我們便在漢中,距蜀地頗近,又常往來於成都,哪裡聽過這有什麼奇花?」
蔣賢微微一笑,道:「女郎尚且年少,用不著這種花,也是有的。」
槿妍更是奇怪,瞧蔣賢目光有些古怪,便追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若不說清楚了,這懸崖我們是絕不上去的。」
蔣賢無奈道:「屬下既已投入主君和女君麾下,難道還敢有什麼惡意不成?這懸崖頂上乃是一片平地,生有數株奇花,名曰茫茫。」
「茫茫?」
眾人異口同聲道,董真更是挑了挑眉毛。
這名字委實奇怪,便是兩個時空加起來,她也未曾聽過這樣的花名。
蔣賢道:「各位稍候,待我攀上崖去,先將女君所要之花的植株帶來,再將茫茫也小心帶一株下來,各位一見便知。」
槿妍撇嘴道:「不過是兩株花罷了,女……女君那株才更要小心,怎的逐本取末,卻說要小心這甚麼茫茫?」
蔣賢笑道:「女郎有所不知,這茫茫並非平常花朵,生於這懸崖之巔,生性不畏陰冷,那花朵只盛放於冰雪之中,越是凌寒,越是開得茂盛。但那莖葉花朵,都異常嬌嫩。有一種古怪性子,獨懼光熱,休道遇見陽光火焰,便是人輕呵一口熱氣,都能令那花瓣莖葉,盡數融化。故此蜀地相愛的年輕男女才喜歡重金購得此花,互贈為信物。只因此花飄緲易傷,一如人間情愛,茫茫無依,結局悲喜,實在是不可預料。」
此番話語一出,董真心中,先已是微有觸動。
無意中抬起眼來,卻見曹丕目光一觸,又迅速收了回去。
心中酸澀,想道:「誰說不是呢?這世間愛情,當真如這種奇花的習性一般。看似孤高傲潔,又不畏寒冷霜凍,以為便是堅固無比。誰知只需小小一口熱氣,卻能令它消融得無影無蹤。情愛茫茫,飄緲易傷,這四個字,當真可以詮釋無疑。」
卻是好奇心起,道:「我隨你上去瞧瞧。」
蔣賢嚇了一跳,道:「女君所要之花,乃是在崖中間,那茫茫所在卻在懸崖之頂。此路崎嶇艱險,僅可容一人攀援而過。稍有不慎,便會跌落崖下。女君乃是萬金之體,豈能輕易上這陽平之巔?」
槿妍咦了一聲,道:「你說什麼?這裡是陽平之巔?你又胡言亂語了,陽平山分明是在距此百里之外,那裡乃天師所駐之仙境福地,這荒山野崖的,又怎麼能稱陽平二字?」
她伶牙俐齒,蔣賢大感頭痛,只覺比起兩位主君,一位微笑溫和的美貌公子還要難纏得多,卻不敢得罪。遂苦笑道:「女郎容稟,這裡的確不是天師所在的陽平仙山,但相傳當初的天師嗣君,曾伴夫人前來遊玩,茫茫二字,還是天師夫人所取呢。故此人人都說,這茫茫如此靈性,與世間花草大不相同,想必也是沾了從前的天師嗣君的靈氣,便將這崖也名為陽平。這崖頂,自然也就稱陽平之巔了。」
這番話說出來,便是連陸焉,也不由得神色微變。
昔日的天師嗣君,曾伴夫人前來遊玩,那不正是陸焉的親生父母,那位英年早逝的天師張衡和萬年公主劉宜?
他二人當初江湖同逢,互生愛意,結為伉儷,也曾相攜同行,恩愛纏綿,是真正令人羨慕的神仙眷侶。可是有誰知道,到最後卻是勞燕紛飛,生死相隔,只到萬年公主死後,仍不忘留下帛書,表達自己的悔恨傷憾之情。
這陽平之巔的茫茫之花,究竟見證過多少人間情愛的悲歡離合呢?
曹丕董真二人,甚至是忽然沉默的槿妍,也同樣知道這段往事。
聽完蔣賢之言,眾人不禁各懷心思,一時皆未言語。
忽聽一聲斷喝,驀地從崖石兩邊,箭飛如雨,迎面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