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了她!」
董真驀地回轉身來,廣袖長裾,在晨風中獵獵飛舞,宛若神仙下降。然而那眼中射出的怒火與怨恨,卻更似是一個加盔戴甲的女戰神:
「你殺了她!」
她向著對面的石台之上的曹丕,啞著嗓子重複道:「殺了你唯一兒子的母親!殺了一個真心愛你這麼多年的女人!」
曹丕後退一步,臉上殺氣瞬間退得乾乾淨淨,露出慘白的臉色來。
他猛地擲下鐵弓,望向雲霧深鎖的崖底,卻是一言不發,宛若一尊泥塑木雕。
陸焉歎了一口氣,走上一步,溫言向董真道:「你快下來。你的天衣……」
天衣的能源,的確在方纔已消耗太多了。若是過份消耗,會影響到自己的返回路程。
縱然是此時心中經歷了翻天覆地般的巨震,董真仍保持了唯一的清醒。
她飛轉衣袖,破空而來,輕盈地躍下地來,沉默地立在那峰頂平坦的石台上。
槿妍看了看曹丕,又看了看陸焉,試探著走上前來,輕聲叫道:「女郎?」
「槿妍……」
淚水忽然湧出來,頓時便淌了滿臉。
與任兒並無什麼交情,甚至對方一再處心積慮要殺她。而曹丕分明是一直都在保護她,對她的情份連任兒都為之嫉妒。
原來不是沒有怨懟的,因為他畢竟納了明河。但現在覺得,其實連明河都沒什麼好在意的,因為任兒說,曹丕對她的情意,要遠遠勝過明河。
從前不敢深想,也未曾深談過的情意,此時在任兒的一番話語中,被撕開了最後一層不敢面對的薄紗,讓她看到了曹丕真實的內心。
這原本是一件令人心中隱約喜悅之事。
縱然她知道,自己在這個時空終究是一個過客,而回到另一個時空後,即使是曹丕有過怎樣的情意,也不過是內心深藏的一段記憶而已。
可是,對於素來只被人敬畏、疏遠、嫉恨的她來說,來自異性這樣深重的情意,又是多麼難得。
且這樣的情意,若是別人來說,甚至是曹丕自己來說,她總是不肯信的。
多年經歷,令她謹慎又冷漠。
寧可遠離,也不願接受被傷害的痛苦。
即使那樣喜歡柯以軒,也只是盡力地想要通過自己的努力,與他站在同等的位置。寧可九死一生,來這異時空來尋找流風回雪錦,也不肯像別的女子,以婉轉嬌媚的體貼來獲得他的愛憐。
這樣的她,又怎會輕易相信一個異時空的男子,何況是千古之後留下的名聲,並不怎樣賢德寬仁的曹丕?
但說話之人是任兒,是一個嫉恨她的「情敵」,她的指控和痛訴,反而證實了其中的真實性。
明瞭對方的愛意,感受到被愛的喜悅,本來是多麼美好……他卻射來了當空一箭!
她忘不了那一箭帶給她的巨大衝擊!
她想起了自己與他的初見,那個黑甲將軍,在洛水之畔是怎樣冷冷抬起頭來,瞧著當空飛過的她,在所有人的驚呼、不安之中,射出那樣滿含殺機、毫無生意的一箭!
一個不畏神靈的人,終究是令人忌憚的。
她沒有想到,他的第二箭,竟是射向深愛他的女人、他兒子的母親!
一個不顧舊情的人,比不畏神靈還要恐怖。
心中是怎樣的憤怒、失落、難過、恐慌呢?
不能接受元仲母親的死亡,不能接受他親手射殺了任兒的愛意,不能接受自己剛剛動心的男子,竟是這樣冷酷無情!
彷彿一個在沙漠中行走的旅人,焦渴絕望之中,剛剛看到了清澈的湖水與飄拂的青葦,忽然一陣風過,那些美好景象都無影無蹤,竟是海市蜃樓的幻影!
面前仍然只有炎熱、乾渴、孤寂的沙漠!
那樣複雜的心情,此時又用怎樣的言語和行為才能表達得清!
槿妍手忙腳亂的抽出絹帕來,近前幫她擦拭淚水。
可是淚水那樣多,洶湧猛烈地衝下來。小小的絹帕,根本擋不住這樣情感的洪峰。很快絹帕便濕透得能擰下水來,而她的眼睛,已哭得有些視線模糊。
曹丕一直呆呆地站在一旁,雖然不再看向崖底,卻只是定定地看著她,說不出一個字來。
太陽漸漸升起,他的眼中卻宛若黑夜。
槿妍抓著那塊擰得出水的絹帕,不知該怎麼辦,是丟了,還是擰乾了繼續?
一塊厚實的手帕,遞到了董真手中。
白色的葛袖下,托著手帕的手指,形狀修長,指形優美。只是指尖、指節處,已不再如從前那般白玉無暇,而是有了微微的繭痕。
拇指處帶有射箭時用的玉牒,指端處也磨出了圓圓的薄繭。膚質微干,露出了乾燥的細紋,足見這隻手的主人,不再如從前養尊處優,而是經常衝鋒於沙場戰陣之中。
是陸焉。
有他在的地方,即使一字不說,也是莫名地令人感到安然。
董真淚眼模糊地接過手帕,胡亂往臉上擦了擦,不禁一怔。
手帕是麻布做的,並不像槿妍的那一塊,是柔滑的絲絹。手帕疊得方方正正,正中卻似有一團物事,輕輕壓一壓,只覺傳來似曾相識的柔感。
陸焉的聲音,也非常輕柔,像是這山間微帶暖意的風,吹來山林清新的味道:
「數日之前,子桓的屬下得到關於此物的消息,子桓欲前往尋找,卻苦於地形不熟,遂派人向我求助。我們微服潛行,盡經曲折,方才從附近一處農戶那裡,得到此物。子桓急著和我趕到這裡要找你,並把此物帶來,卻不料會遇到這等變故……那農戶便在峰下不遠,稍後若去訪他,你多年心願,如今多半便已得償了。你且瞧瞧。」
會是什麼物事?
曹丕會拋下大軍,微服潛行,甚至不惜向陸焉求助,也為了得到此物?難道……
她遲疑地打開手帕,只看一眼,先是眼睛一亮,隨即完全不敢置信般,捧到眼前,再看數眼,便不由得呆住了!
淺灰的麻布之上,靜靜臥著一朵白色的絨球。
不,其實是四團小小的絨球,簇成了一朵白色的絨球,約有嬰兒拳頭大小,下有萼葉相托,似花非花,卻是雪白可愛。
風,彷彿都凝固了。
在這樣一個微妙的時刻,自己的理想,難道當真要實現了麼?
董真當然認得出來:此物在這個時空尚屬罕見,但在自己所來的那個時空,卻是司空見慣之物。
但在中國的紡織史上,此物具有極其重要的里程碑意義。
它影響了中國甚至是整個人類的日常生活,也正因為它的存在,和無數仁人志士前仆後繼的奉獻,人人有衣穿、人人不畏寒的理想,才得到了真正的達成。
它就是棉花。
董真當初在鄴城流光殿中,面對陸焉、何晏、曹丕三人求娶,公開說,誰若尋著那朵名為棉花的奇葩,達成自己為天下衣的理想,自己便會嫁他為妻。
說這話的時候,一半是真心,一半也是托辭。
真心是她認識到了棉花的重要性,而托辭是其實她心中並沒有把握可以找到棉花。
通過後世的一些資料可以得知,棉花這種紡織物的原材料,只到宋朝時才出現蹤影,後來經黃道婆而流傳天下。
在宋朝之前,棉花會在哪裡,無人得知。只是後世,棉花多在長江流域、巴蜀等地種植,可以推論到建安年間,如果要尋找棉花,也應該在這些地方查詢蹤跡。
所以就在陸焉離開鄴城時,她曾經暗中拜託他代為尋找。
她自己前來益州,固然是為了流風回雪錦,但也有一部分原因也是為了要尋找棉花。
流風回雪錦……
她抬眼看向那遠處的山崖。
就在那萬年公主昔日隱居的谷中,那個在陣勢相護之後的山洞裡,她找到了萬年公主留下的一摞密密麻麻,寫有織錦技術的資料。不出意料,其中也包括了回雪錦。
那種質地輕薄透瑩,卻是如雪般閃出微光的美麗素錦。從質地上來看,與後世她在柯以軒的書房中,看到的那幅小像上洛神所著的衣料,頗為相似。
萬年公主留下的資料中,有各類珍錦的織法、染料的調製辦法,甚至還包括了令益珍織坊獨步當世的「益黃」頗為相似的染料調製之秘。
這更讓董真進一步肯定,益珍織坊的成功,離不開劉璋的暗中支持。
甚至可以說,益珍織坊只是一個幌子,真正的老闆,應該就是劉璋自己。
可是她粗粗翻閱了所有的資料,卻未曾找到記憶中那幅小像之上,流風回雪錦那令人難忘的絢麗多姿又變化萬千的紋樣顏色!
而且在這些資料中,也只有回雪錦的稱呼,並無流風回雪四字。
昔日鄴城織造司中,在上一屆敬神衣大典中,借助所謂的流風回雪錦上位的陳氏,那流風回雪四字,也不過是徒有虛名,偶爾同名罷了。
這些,都不是董真要尋找的真正的流風回雪錦。
不過,她又安慰自己,好歹已經找著了質地相同的回雪錦的織法,接下來無非就是研製顏色罷了。
已經成功了一半,她就不信,調不出那樣絢麗萬千的顏色!
但無論如何,眼下都是頗有收穫的。她後世雖然攻讀的是紡織設計專業,也曾親手復原過一些古代名錦。但是對於漢錦的研究,終究是比不上這個時空的專業大匠。
這也正是她雖然也先後研製出了天水碧等錦種,名噪一時,但始終不能與益珍等織坊正面相抗的原因。
幾種名錦,縱然奇峰崛起,能帶來一時的聲名,但並不能促進一個織坊真正的壯大,和具有在紡織行業壓倒性的話語權。
但是眼下有了這卷帛書,就大不一樣了!
這真是一座活生生的寶藏!
何況與這「寶藏」同時放在那箱中的,還有一匣真正的金銀珠寶。
萬年公主當年離開漢宮,的確是如董真所猜想的那樣,無法運輸大量的金珠之物離開。但是隨身攜帶幾箱金珠,卻並不是什麼難事。
先前飛上半空時,俯瞰而下,所見到的那一片無澗之中的宅院園林,若無萬年公主所攜財物,又怎麼會有能力建得起來?
萬年公主對那些少女的豢養和訓練,也同樣是靠著這些財物支撐。
數十年過去,當年帶出漢宮的財物,消耗不少,如今也只留下了箱中的一隻匣子。
匣中是滿滿的金磚,成堆的各色寶石、龍眼大小的珍珠……還有些金玉首飾等物,做工精良,實屬罕見。董真得自酒泉的財物已經用去了大半,但眼下這只匣子,較之當初酒泉所得,更有數倍不止。
雖不如傳說中的寶藏那樣令人垂涎,也是一筆不靡的財產了。
因了仙使與槿妍在側,她並沒有將之取出,但心裡卻篤定了許多。
更沒想到的是,陸焉恰在此時,將棉花的消息送上。若不是有任兒之死,終究是在心上籠罩了烏雲的陰影,董真簡直要覺得是喜上加喜,自己的運氣,也好到不能再好!
她捧著那朵小小的棉球,神馳天外。
想到自己一路來所見流民形狀之慘,又想到銅雀台中的貴人衣衾被暖,無論是昔日在流光殿上高談的志向,還是山寺之中,對曇諦老和尚的許諾,也決非一時的信口開河。
一個穿越而來的人,或許不要輕易去改變歷史。但是利用天然之物,適當地推進明進程,令百姓有衣御寒,也算是穿越實驗的一大意義罷?
冬日天寒,貴人可充絲綿於襖內,亦可披有皮裘,又或將禽鳥羽絨處理絮入衣中取暖。而貧苦百姓卻只能多穿幾層麻衣,又或是往衣中塞些蘆花、乾草之類來抵禦寒冷,然而效果甚微,若再遇大雪,又無柴炭生火,凍死者便不在少數。
可是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事,眼下的手工業生產水平,注定了蠶絲織品包括絲綿,不可能有大規模的生產量,也不可能賤到能供應所有的人使用。
即使是在工業明極為發達的另一個時空,蠶絲織品仍是屬於高等品。唯有棉花,這種只靠土壤、陽光、水份、空氣便能存活的植物,它的大面積種植和推廣,才能讓天下人都有衣可穿,也不再懼怕冬日的寒冷。
有了織錦的秘術,有了豐富的財物,有了棉花的出現,似乎所有的夢想,都在一一達成。
只除了一個夢想——愛情。它彷彿正在,緩緩遠去。
「多謝二位幫我尋著這棉花,昔日戲言,想來二位也不會當真。我先去尋那農戶,若當真種出此物來,必有重謝酬報二位。」董直向曹丕木然地行了一禮,卻刻意模糊了陸焉話語之中,是曹丕之力才尋著棉花的意思,全力抹去,只當作是他二人之工。
曹丕嘴唇微翕,似乎想說什麼,董真卻早已扭過身,遂將那手帕連同棉球,緊緊握在手中,便往山下而去。
「女郎!」
陸焉輕聲喚道。
董真腳步一滯。
「任兒既被查明是無澗教徒,魏公也定然知曉,即使今日僥倖逃脫,然為了元仲,她其實已不能再活下去。她交結縣主,聯絡伏後,私涉宮闈,甚至敢引馬超入宮,險些便釀成大禍,這樣的姬妾,如何還能保留性命?」
陸焉說得沒錯。這些罪行,甚至只有她無澗教的出身,便會讓多疑的曹操容她不得。何況她還生下了曹操唯一的孫兒,留元仲,去任兒,是曹操毫不猶豫的選擇。
任兒的罪行,還不止這些。
陸焉知道董真的性子,所以沒有說任兒善妒,居然會一再加害曹丕所鍾情的女人。
這才是曹丕的大忌。
自甄洛死後,未能保護好自己心愛之人的悔恨和愧疚,是曹丕最為耿耿於懷之事。
甚至超過了任兒的其他肆意妄為。
「無澗教中控制那些女子的手段,無非是服食毒藥。每年皆需解藥,否則便會毒發身死。任兒既死,那些女子也不會活下去,對朝廷和魏公來說,亦是去其大患。」
不錯,萬年公主死了,孫婆子死了,現在任兒也死了,將來那些女子都死了,無澗教群龍無首,所謂的情報網自然不會再存在。
所以,無論曹丕方才是否射殺任兒,任兒都沒有活路。
任兒是早就想到了這些,所以才會那樣悉心地打扮好自己,為的便是清清爽爽,走人生最後一程。
之所以騙董真負她在背,飛上峰頂,不過是為了要見曹丕最後一面吧。
然後即使是那麼愛他,最後也抑制不住愛而不得的怨懟,說出那一番話來,最終激怒了他,死在了他的箭下。
又或者,從任兒臨死前最後一瞬的笑容中,或許可以猜到她真正的心意。
以她與曹丕多年相伴的瞭解,她應該猜到曹丕終究會射出這一箭吧。
這樣也好。
橫豎一死,死在自己所愛之人箭下,倒是死得其所。
便如後世之時,董真最愛的那一首詩,席慕蓉的《白鳥之死》所寫的那般……
「唔?」
陸焉的眉頭,不易察覺地動了動。
但是三人都未再出聲,只聽董真低聲吟誦:
「君若為射手,開弓飛箭來,
妾當為白鳥,心中何哀哀。
生未庇羽翼,死亦不足惜。
魂喪君箭下,如歸君胸懷。」
詩句雖粗陋,然而立意獨具哀婉,卻是將任兒那怨而不哀,死而無憾的心情,刻畫得入木三分。
你若是含淚的射手,
我便是那一隻決定不再躲閃的白鳥,
只等那羽箭破空而來,
射入我早已碎裂的胸懷……
曹丕臉色由白轉灰,一時胸口如萬針攢剌,站立不穩,身形搖了一搖,若非陸焉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只怕立時便要跌坐在地。
董真衣袖一拂,快步走下峰去。
走罷,走罷。
終究是要走的,今日不走,將來也是要走的。
趁著還未如任兒一般,付出所有的真心,卻受到那一箭飛來的傷害,何必就此走了也罷。
咻!
尖銳聲起,忽然劃破了天空。
雖然在陽光之下,亦同樣拖出一道絢麗的光尾!無數光點往四邊散去,倏忽即逝!
陸焉色變,喝道:「山下有變!」
曹丕忽然彷彿醒轉過來,驀地鬆開陸焉,飛快地追了下去。
山路陡峭,宛若羊腸,只此一條路通往峰頂。董真一路奔下,心中激盪,行走極快,剛轉過一處崖石,忽覺冷風撲面!
一股大力從後面驀地捲湧而至,隨即挾著她身體,重重往側倒去!她猝不及防,頓時被壓倒在旁邊崖壁之上!原以為會撞得頭破血流,誰知身體著處只覺溫熱微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