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聲呻吟,自壁角處幽幽響起。
還有人?
董真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那仙使一直在留意她的神情,此時滿意地微微一笑,露出面巾的眼角,意味深長:
「你不肯說寶藏在哪裡,本座便找個知道寶藏的人來陪你。」
「啊?」
董真心頭一震,想要看清壁角,奈何洞窟內光線畢竟還是弱於外面,方從強光處進來,眼前一團黑,只依稀瞧見壁角處堆有被褥,上面蜷著一物,或許是那人。
仙使的意思,是那人也知道寶藏在哪裡?
董真並不信。
左慈當初就說了,這是萬年公主年青時做下的事情,最後在彌留之際,將圖交給了左慈。如果洩漏出去,這幾十年,廟堂還有江湖,早就風風雨雨,豈能這樣安靜?
便是曹操,也是因為少年與萬年公主等人同游,兼之其祖父在宮廷中頗有人脈,才隱約猜到此事。
便是劉璋都不知曉,故此這一回董真來投時,他還將信將疑。
可是董真敢以這個為籌碼,就是知道,曹操一聽聞這個消息,是絕對沉不住氣的。因為他是知情者,又本來就疑著董真。
董真要真正做到自己的夢想,為天下人衣,不能一輩子躲著曹操。可是從前她沒有能力與曹操叫板,只好遠避其鋒芒,遁走益州,在巴蜀之地,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其中一個目的,便是為了公開地將此事捅出去。
公開捅出此事,需要聲名。
若是一個無名小卒,又或者僅是所謂鄴宮的一個少府,是沒有人肯信的。
但現在她是織業軍事雙豐收的世家子弟、無雙董郎,其才幹令人側目,又恰好與劉備鬧翻,此時捅出寶藏之事,才是時機剛剛好。
而她如果運作得當,便一定能從中取栗,站穩腳跟,不再畏懼曹操,還能分一杯羹。
唯一沒有想到的變數,便是眼前的這位仙使。
更沒有想到,自己竟被她擄了這裡來。能不能分杯羹不用說,有沒有命出去都很懸。
但這個知道寶藏不肯說,被囚在這裡的人,又是誰?
仙使見她神情終於有了變化,不禁眼角笑紋更深:「來,見見咱們這位董君,舉世獨絕的董郎,從此可就與你長相為伴了。」
啪。
火光一閃,卻是一個綠衣少女,打著了火折子,點燃了壁上的油燈。而另一個綠衣少女上前去,很敏捷地一把將那人從壁角的被褥處拖了出來,丟在了仙使的面前。
燈光雖然不甚明亮,但只這一瞬間,董真已看清了地上那人的身形。
而那人恰在此時,抬起了白髮蓬亂的頭顱,啞聲道:「你又……又在害人了?不管……怎樣,我……我都是不知的……」
董真定晴看去,那人的面容,看得清清楚楚。她性子沉穩,多年來一人顛沛世間,向來便頗為內斂,及至穿越到這個時空之後,又屢逢驚險,早已喜怒不形於色。然而此時也覺胸口重重一擊,輕呼一聲,脫口而出:
「師……師……」幸而僅存的理智令她及時改口:
「是您?」
「……」
那人也看清了她,頓時呆在那裡,渾濁的眼珠轉了轉,落在董真的男裝和髮髻上,喃喃道:「你……我不認識……你……」
董真只覺腦子裡嗡嗡作響,任是如何,她也萬萬沒有想到,竟會在這樣一個地方,遇到曾經的師傅孫婆子。
孫婆子早就離開了織室,董真曾經想要報答她,利用手頭的銀錢來安置好她的下半生,都沒有了機會。
她也曾想過,以孫婆子的功夫和閱歷,行走江湖並沒有什麼危險。所以有時雖然想起,卻並沒有十分掛念。當初拜孫婆子為師,只是一時的機緣,相處時短,唯有感激之情,卻沒有什麼深厚的情誼。所以想一想,也就罷了。
誰知孫婆子根本沒有像她所想的那樣自在散漫,遨遊四海,而是和她一樣,被無澗教的這個仙使囚在了此處,原因還是因為寶藏!
孫婆子不是說,自己的師傅是洛神門的麼?怎麼會與寶藏扯上關係?
但是抬眼一看,恰好撞上那仙使微含得意的目光。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對於仙使早就不是秘密。
所以,對於孫婆子即使到了這一步,還想要維護自己的心態,在感動之餘又覺得有幾分輕鬆,遂苦笑道:
「孫……孫婆子,你不用幫我掩飾了,這位仙使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
她長吸一口氣,緩緩笑道:「你是孫婆子,我自然就是從前的辛大娘。」
仙使放聲長笑,似乎董真承認自己便是以前的甄氏,令她覺得快悅異常,笑聲十分暢意,道:「所以本座將你們放到一處來,也算是故人他鄉重逢,你們不妨長談一番,本座就先要告退了。」
噗,卻是綠衣少女吹滅了油燈。
整座洞窟,又陷入了昏暗之中。
不過,與此前相比,這裡隔著柵欄,畢竟還能看到外面的光線。且又有孫婆子在身邊,董真覺得頓時多了幾分精神。
她雖然身上乏力,卻不再如此前只是懨懨臥榻,掙扎著翻身起來,將孫婆子扶到自己榻上。
這窟中只有一榻,而且是方才移進來的,想必孫婆子之前,一直是在地上那堆被褥間安身的。不知被關了多久,董真尚能保持爽潔,孫婆子的身上卻已有了些酸餿異味。幸好洞窟通風,兼之董真毫不嫌棄,所以倒也不以為意。
孫婆子也不推辭,她四肢軟弱無力,只能由著董真扶自己上榻,董真著手之處,只覺瘦骨嶙峋,並不沉重。且孫婆子露出來的手、足等處瘡痕纍纍,顯然是受過不少苦頭。與當初在織室壯健敏捷的模樣相比,簡直是判若兩人。若不是面相熟悉,方才董真簡直不敢相認。
董真一陣心酸,雖知仙使必然派人在密處監視,但此時便是為之抱不平,也是人之常情,遂忿然道:「這是何人所為,竟將您折磨成這個樣子?」
孫婆子歎息一聲,卻似乎是無法開口。
董真也不好多說,扶了她臥好,自己伸手出來,在她背上輕輕撫摩。她雖氣力酸軟,但真氣未滯,催發出來也沒有什麼懾人之處,但用來按摩肌肉、撫療舊傷,還是有一定的效力。
孫婆子感覺到她掌心的真氣,不禁微微一震。
她是董真的師傅,自然最瞭解這門功夫。且聽董真說話氣力,便知也和自己一樣被下了藥,但為何董真竟還有真氣可以運用,而不是像自己一般,真氣被鎖於丹田?
何況以仙使之精明,豈有察覺不到之理?
為何董真卻能將真氣瞞下來?難道董真又有了什麼奇遇?
孫婆子行走江湖,雖然聲名不顯,但因了師門特殊,從其師那裡也長了不少見識。她默默在腦中將所有門派都想了一遍,似乎皆無這樣的功法。
只是忽然,一個名字跳入腦海之中。
孫婆子再次一震,卻不敢相信,只是轉過頭來,狐疑地望著董真,瘦長的手指,忽然按住了董真的手,卻在她腕脈處,輕輕一點。
董真一怔,只覺孫婆子指頭移到了自己掌心處,飛快地畫過幾道,依稀是一個「左」字。
她再次一怔,卻覺孫婆子指頭又移動起來,這次筆畫繁複許多,分明是一個「慈」字!
這實在太出乎意外!
強捺心神保持鎮定,她忽然明白過來:孫婆子是猜到了她的真氣,並不純粹是天一神功,還有左慈的《九轉金液丹經》!
只是,此時孫婆子為何忽然要提到此事?
她不過一個棲身織室的窮婆子出身,縱然有過一個不同尋常的師傅,又如何會知道左慈?
此時眼睛已適應了昏暗光線,但見孫婆子雖未說話,一雙渾濁的眼珠卻緊緊盯著她,且眼神明亮,竟有些欣喜的模樣!
董真想到自己的真氣內力,與陸焉那樣相似。隨著內力的增加,甚至是當初吳蘭被自己一怒之下擊傷後,身上所顯出的薔薇色紋路,竟然也極似陸焉所為。
她本來就一直懷疑自己的師承與天師道同出一轍,如今再看孫婆子的神情,一個大膽的念頭躍入腦海:
萬年公主!
這一切,難道與萬年公主有關?
她畢竟曾是陸焉的母親,是天師嗣君的妻子。她如果接觸到天師道的內功心法,並不令人意外。但是孫婆子曾說過,她的師傅獨居於一處山谷之中,不與外人往來。那裡頗為清苦,環境並不好。
萬年公主,這樣一個身份貴重之人,又怎麼會流落到那種地方……
但涉及到左慈,董真並沒有打算隱瞞孫婆子。她仍是微不可見的、輕輕頜首。
孫婆子眼睛一亮,忽然眼白上翻,頭顱扭向一邊,竟然暈了過去。
董真與她彼此有師徒之緣,豈能放任不管?當即伸手搭上孫婆子腕脈,只覺原本寂寂流動的真氣忽然狂亂地竄運起來,
她大吃一驚,也顧不得許多,放聲叫道:「來人!來人!」
她氣力不濟,聲音也無法大起來,然便是這充滿驚惶的微弱呼聲,竟然很快引來了人。
還是那兩名綠衣少女中,相貌嬌憨些的一個,她影子般閃進來,伸手在孫婆子脈搏上搭了搭,看這少女平素便是沉默寡言,此時更無絲毫神情變化,搖了搖頭,便又待要退了出去。
難道孫婆子經常如此?
董真一把攫住那綠衣少女衣袖,厲聲道:「你們把她打成這樣,難道就不管了麼?若她有個三長兩短,我……」
「我們並不敢打孫婆婆。」
綠衣少女惶然開口,她的聲音雖然仍沒有什麼活力,卻有著少女獨具的嬌脆:
「她是違逆了仙使。」
「她違逆了仙使,你們豈會放過她?」
董真自然不信:「你們行事歹毒,竟連她這樣年齡的也不放過!孫婆婆她一向避世而居,又有什麼會觸怒到你們?」
「此乃我教中事務,與董郎何干?」
略帶譏嘲的冷冷聲音,在洞窟外響起。
綠衣少女驚惶地掙脫了董真,垂手退了出去。
深綠衣袂一閃,仙使大步走了進來。
她行走如風,步伐甚大,但即使如此,仍如弱風扶柳,裊娜動人。
這樣的一個女子,若非親眼所見,實難相信,會是無澗教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仙使。
「擄了無辜之人囚禁在此,便是你教務之涉麼?」
董真並不退讓,冷言回擊。
「孫其珍!」
仙使立在榻前,手中已拈有一枚銀針,她看了幾眼孫婆子,忽然提高了聲音,冷冷道:「你若是說了,我便為你扎針解毒,這樣的痛苦,便不讓你再受了。」
董真一驚,孫其珍三字,難道是孫婆子的名字?
自己是她的弟子,卻對她來歷並不甚瞭解,只聽她說自己出身不高,沒想到卻從仙使嘴中,聽到了她的名字。
「我……我……沒有……什麼好……好說……」
孫婆子微弱的聲音傳來,卻彷彿是咬著牙,一字一字從齒縫中擠出來的一般。
「那……那也不是……你……你該得的東……東西……你就不要……再肖想……想……」
董真忽然明白過來,猛地抬起頭,盯著仙使那蒙有面巾的臉龐:
「你是向她逼問寶藏所在?她怎麼會知道?只有我才知道。你要問,也該來問我,折磨她做什麼?」
「你以為,你對劉璋的那一通鬼話,我就當真信你了?」
仙使冷嘲地斜了她一眼:「你從前連無澗教的人都不是,又怎麼會有寶藏圖?」
彷彿驚覺自己不慎說漏了什麼,她將目光投到孫婆子身上,緩緩道:
「不防直接告訴你們罷,此處頗為隱密,乃我澗中心臟之地。這世上知道此處者,也不過就是我教中這三人,還有你們二人。陸焉他們,是找不到的。」
董真心頭一跳,但此時知道無論是畏懼還是發怒都無濟於事,索性靜靜地看著她。
「你二人在此,也就別想活命。不過,孫其珍你現在,是不是很想死?你的樣子,死了比活著痛快。無澗教的『無春之香』,會有怎樣的效果,你不是比我更應該清楚麼?」
孫婆子伏於榻上,滿頭亂髮掩住了面龐,背脊微微顫抖,顯然難受之極。唯有微弱聲音,喘息著傳來:
「先教主……先教主曾說……生死……於我……於我何足……道哉……」
「好一個生死於我何足道哉!」
仙使眼神陡變,狠聲道:「那你就在生死之間,好好熬著罷!」
言畢竟拂袖而去,只聽見柵欄砰地一聲,重重關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