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許多心念感慨,不過是在須臾的電閃石火之間,崔妙慧又道:
「主君既然借助了劉備之便,以錦易貨,籌集糧草,如今已在巴郡中紮下根來。然而益州九郡,僅此一郡之力遠遠不夠。而劉備即使攻下益州,亦不是短期所能做到之事,當初主君投奔劉備,所圖的就是巴郡,如今巴郡已在掌中,那麼即使劉備不公開羞辱主君,主君也會尋找機會,轉投劉璋!」
她明亮的眸子看了陸焉一眼,並未細說,但陸焉已經明白。
所謂益州,並非指的益州郡,而是益州剌史轄治之下,共有九郡,分別是巴郡、蜀郡、漢中郡、廣漢郡、犍為郡、樣柯郡、越離郡、武都郡和益州郡。而真正的益州郡其實跟後人所說的巴蜀之地無關,而是一個非常邊遠的郡地,大約是在現在的雲南省中部及西北部。
而益州剌史的治所成都,卻是屬於蜀郡。
換而言之,真正的蜀錦興起之地,只在巴、蜀二郡。董真先利用劉備,在巴郡打開局面,接下來所圖謀之地,自然就是蜀郡。
只是這個時代,講究的是忠孝節義,即使大部分人根本就是偽君子,卻也不得不遵循所謂的君臣之義、故吏之情。董真既然投入到劉備麾下,便不能憑著一已之利而冒然離開,否則將為天下人所不齒。
「故此,織……董君便一直假作不知,那作祟之人也隨她而來葭萌。為的便是要利用那人之手,一步一步,令得劉備與之離心,如此以來,即使董君有朝一日離劉備而去,世人也會說劉備受人離間,錯失良才,卻不會怪責董君。」
陸焉微微苦笑,心中早就知道,那個女郎,又豈是好相與之輩?她分明來到了益州之境,且在葭萌,與他所控制的漢中之地,不過是一線之隔。可是她卻沒有向他求援,顯然是早就智珠在握。
果然一如她所籌謀的那樣,以退為進,明為忍辱,暗埋後著,終於令得雲落之錦進入巴郡。
但她心機之深,絕不只圖謀此一地。
好一個公開決裂,原來不過是為了以此再取信於劉璋,連蜀郡也要放入囊中!
崔妙慧的話語,便似是最好的註解:
「如今董君雖然與劉備決裂,但雲落之錦已入巴郡,且銷路已開,那些商賈豈會跟銀錢為難?更何況董君上次舉辦蠶市,恩威並施,又輕易將那些織坊及蠶桑大戶壓制,先有施藥之舉,後有雲錦之燦,誰也不知她手底到底有多少奇技,人人還指望著賺得更多的銀錢,自然她在巴郡打開的銷路也不會閉塞。至於蜀郡……」
她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主君早有謀劃,有所謂的寶藏為誘,不愁劉璋不咬上金鉤,而我家主君還與他有姻親之利,如今背棄了劉備而來,無論出於聲名還是其他,劉璋斷然不會不管。」
陸焉聽到此處,不免有些啼笑皆非,道:「那位如夫人,現在何處?」
所謂與劉璋有姻親之利,無非是劉璋獻上族女嫁給董真為側室罷了。當日他聽聞此事,簡直要放聲大笑。
當初向她求娶之人,曹丕、何晏還有他陸焉,可是都未娶正室呢!他更是連個侍妾都沒有。
倒是她董真搶在前頭,娶親了!
不但娶了崔氏嫡女為正室,還有了一大堆侍妾側夫人。甚至劉璋還將族女也塞給了她!可見這位「獨艷唯絕,世上無雙」的董郎真是太出風頭!
如今她竟還藉著姻親之利來攀附劉璋,真不知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時,劉璋顏面將置於何處。
這個女郎,當真精靈古怪,完全不按常規行事。難道她當真是來自天庭?否則她怎麼會飛,怎麼會……執掌陽平治都功印?
陸焉的目光,落在錦被之上,軟軟垂落的那只女子玉手。戴於纖長的食指之上,那枚紅寶石戒指,正閃動著瑰麗的光芒。
「主君早就令禰雲會率一隊護衛暗中隨同那些物資一同離開,帶我等赴宴之前,又將如夫人留在錦園,我等在此安頓下來之後,妾身便按照主君先前的安排,派人去接如夫人前來,想來劉備要博個聲名,不會與內眷婦人為難,尤其如夫人還是劉璋族女,按日程來算,大約也是這幾日便要到了。」
崔妙慧這數日來一直情緒緊繃,見到陸焉之後,如釋重負,因為知曉陸焉與董真的交情,幾乎是恨不得將所有事情都傾囊而出,彷彿這樣便能緩解自己的焦灼不安:
「只是我們萬萬沒有想到,一切皆按計劃進行,唯有主君的身體,卻受了重傷。」
陸焉輕輕拉了拉被角,將董真的手腕也遮住,沉聲道:
「吳蘭也是當世名將,極具勇力,董君豈能與他拚殺?當真是孩子心性!」
素月一向認為自家主君英明神武,無所不能,如今從陸焉口中聽到「孩子心性」四個字,不禁愕然,又有些異樣之感,忍不住乾咳了一聲。
崔妙慧也有同感,卻不能不答:
「董君原本就在修習一種內功,略有小成。加上伊公暗助,在宴席之上折服吳蘭,想來並無大礙。只是那吳蘭反覆以容貌來羞辱主君,甚至將主君與倡優並列,主君若不以勇力將其壓制,恐怕聲名會受損,她情急之下,雖有一劍立威,卻終究是傷了自己……」
素月此時方才插了一句話,道:「若是溯源而上,還是那最先在巴郡宣揚主君容貌之人,委實可恨。甚至有民謠傳唱開去,若不是主君修正了一些詞句,又暗中令人廣為傳唱,將其壓制,恐怕還要不堪。」
陸焉早在漢中之時,便聽到了關於讚頌董真容貌的那支民謠,「郎艷獨唯絕,董氏世無雙」,這樣出奇的句子,倒不像是刻意宣揚董真容貌之人所寫。
聽素月之言,想必是那民謠最初一定是寫得相當不堪,就算董真容貌當真絕色,恐怕也被渲染成倡優之類的妖媚,甚至有以色事人之意,那傳揚開去,才當真是污穢淫艷。落實了倡優的口碑,只怕董真下半生聲名俱喪,此人用意不可謂不惡毒。
董真想來也明白這個道理,故此索性改了民謠句子,也令人傳唱,因語句清麗傳神,自然很快就被人琅琅上口,先前那些污穢的句子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這幾句一改,卻分明是換了一種氣象。
陸焉並不知道,這兩句歌詞,是來自於後世有名的樂府詩集中的《神弦曲》,原是歌詠水神白石郎的美貌。
但覺這兩句歌詞清麗出塵,蘊意婉,頗具神仙氣象,令人一聽之下,便有悠然神往之情,卻又不乏崇敬尊慕之意。
與之前那些污穢句子,自然是雲泥之別。
而董真正因了這樣的歌曲造勢,成功地樹立了「神仙人物」的形象,化身新一代男神。否則招搖過市時,所迎來的便不是鮮花瓜果錦繡,而是爛菜破葉臭雞蛋了。
在任何時代,字所帶來的獨特輿論效果,都一樣明顯。
素月猶豫了一下,又赧然道:「主君還說,這也沒什麼不好。若是董郎世無雙之名傳得越廣,她便越是活……活廣告……代言人……」
「活廣告?代言人?」
陸焉雖不瞭解這來自後世的新名詞,但一聽之下,也略懂其意。
董真容貌其實算不上絕色,便是眼前的崔妙慧,也要勝她幾分。但百姓如蟻般,千萬人中,能見到她真實面貌的,又有幾個?
不過就是在市集之中,遠遠追逐她乘坐的軺車罷了。只需衣飾出色,舉止貴重,加上僕婢如雲的勢派,自然而然,便有了所謂的「神仙氣象」。
至於那些能夠與她交往的權貴,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兼之董真的確有一種殊絕眾人的氣度,不知不覺之中,也會認為的確「郎艷獨唯絕」。
董真既無家世,亦無實權,若以盛名為恃,不失為一個好的契機。
崔妙慧說到此處,眼圈一紅,拜禮道:「主君昏迷之後,我等實在彷徨無主,幸而師君趕來,妾身銘感五內……」
素月更不多說,向著陸焉,端端正正地行下一個大禮,懇求道:「求師君救主君性命!」
她二人心知肚明,董真所患乃是內傷,藥物還在其次,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內家高手以氣息相療。但崔妙慧只粗略地查看了董真的脈息,便發現與自己的內功路數不合,甚至氣息流轉的情形甚是少見。她知道董真昔日,在銅雀之亂中,曾以內力激發,當空顯出陽平治都功印,被天師道眾稱為「夜光神女」,足見她與陸焉的內力是同出一脈。
崔妙慧並不知道董真另有奇遇,只當董真的內力是陸焉昔日偷偷所傳。李不歸的口訣對董真的傷勢有一定的療效,更是堅定了她的猜測。
誰知董真後來忽然昏迷,而李不歸的口訣也頓時失效,因為種種忌諱,又不能讓李不歸等人上前調息。不得已只好將李不歸傳來,隱晦地跟他說明了想延請天師之意。
原還擔心李不歸等人覺得突兀,畢竟堂堂天師,如今又與劉璋關係微妙,卻深入成都腹地,實在是太過冒險。只是因為事關董真性命,不得不厚顏相請。沒想到趙不為還在猶豫,李不歸卻一口答應,且不知用了什麼傳訊法子,竟令得陸焉這樣快便已趕到。
眼下陸焉雖然看過了董真傷勢,卻並沒有多大的驚駭,反而細細詳問董真數月來的情形,足見陸焉是有把握治好董真,這才大禮相求。
陸焉沉吟片刻,道:「接下來我要點上她身軀幾處要穴,還請崔夫人、素夫人二位多多協助。」
他生性謹慎,便是崔素二女也一樣,三人在室中交談,絕口不談董真的女子身份,甚至連真實姓名亦未曾提起。
陸焉仍稱董真為董君,而崔素二女也心知肚明,主君二字也從未更改。
當下二人揭開錦被,按陸焉的要求,先將董真翻過身來,背脊向上。因董真是臥榻不起,故隻身著中衣,陸焉卻讓二人將薄薄的錦被仍覆於其上,出指如風,已點住了董真背上穴道。
二女對視一眼,對這位天師不由得更是敬重。
分明陸焉對董真有情,卻能發乎情、止於禮,甚至是這樣明正言順的治傷之舉,也如此注意避諱,若非真正將董真放於心中,豈能如此?
二女又將董真重新扳回,令面容朝上,陸焉出手如風,很快點住了十餘處穴位,自然也避不開敏感部位,但陸焉始終淡然自若,如清風白雲一般,風度閒,全無半分褻意。即使是崔妙慧和素月二人,竟然也不覺得有絲毫尷尬,更無侷促羞澀之感。
陸焉衣袖收斂,復又坐於榻前,道:「接下來我欲以真氣渡入她腕脈之中,約有半個時辰之久,她當可甦醒,必無大礙。你二人多日辛苦,此時可輪流休息,留一人守候即可。」
崔妙慧與素月見他施為,顯然是頗有把握,心境一寬,反覺得整個人頭昏體虛,幾乎想要倒床榻之上大睡一覺。遂笑道:「外面有李道長等人相守,請恕妾身二人告退,便不在此攪擾師君了。」
當下不再多言,雙雙行禮退出。
甚至是一向謹慎的素月,明知室中並無侍女,而陸焉又是男子,卻也不如尋常那樣戒備。
那神仙般的男子,百姓仰望的天師,昔日便與主君大有交情,且曾當眾求親。若非對主君有情,怎會在葭萌時派李不歸十六人前來相護?又怎會一聞董真傷重,便不遠千里親自趕來?
若是連他都要防備,這天下便沒有什麼君子了。甚至是自己二人若留下一人,似乎都是在無形中褻污了眼前這嶺上白雲般淡然的男子。
陸焉終於定下神來,凝視著眼前榻上,那張昏睡之中的熟悉臉龐。
何止是他變了?董真與當初在鄴城時的最後一次見面,也變化了許多。
膚色如玉,眉若遠山,清艷之中仍然有著獨屬於她的柔韌之美。他一步一步,見證了她在人間的變化:從當初在織室中初遇時的狠戾,到銅雀之亂中的堅毅,到中宮少府的端嚴,再到如今的鎮定。
是的,鎮定。
即使是在昏迷之中,她也極少流露出那種病態的脆弱。唇角微微抿起,眉頭輕蹙,一手舒展,另一手卻緊緊握成拳頭,彷彿只是暫時合目養神,暗暗仍在思忖籌謀一般。
他見過許多女子,卻從未見過像她這樣堅強有如磬石之人。崔妙慧曾是最為出色的世家之女,若無臨汾公主擋在前面,或許早就成了眾人眼中當之無愧的曹丕正室、如今的魏公世子妃。可是連崔妙慧,在這一連串的江湖風波之中,大多躲於董真身後,不過是獨力支撐了數天而已,便顯得心力交悴。
那麼獨力支撐了半年之久的董真——織成,她又承擔了多少的壓力?
不,其實是從在鄴城,甚至是早在她將自己從洛水中救起,踏入塵世的那一刻起,她便在獨力支撐了。
她看上去一直在借勢,起初是自己、曹氏兄弟,後來是曹操甚至伏後,還有何晏、劉備,如今恐怕還要加上一個劉璋。
她虛於委蛇,忍辱負重,借助計策謀略,殫思竭慮,才有了今天的格局。
她曾是辛十五娘、辛大娘,也曾是甄氏、董真,她的身份變了又變,從河洛到隴西,從鄴城到成都,多少世事變遷。但是陸焉知道,在她的心底,她一直都是那個驕傲的董織成。
「織成,」
他端坐未動,手指隔著薄薄的絲綿錦被,搭在了覆於其下的玉手之上,一邊徐徐將自己真氣輸入她的腕脈之中,一邊卻在心底默默道:「隨我去漢中罷。劉璋這裡看似靜水,實則風波險惡,隔得太遠,若是當真遇險,我也鞭長莫及。便是你的雲落之錦不能入蜀郡,那又如何呢?有巴郡,有漢中,還有東吳和魏地,諸多勢力相助,難道還比不過區區一個劉璋的蜀郡麼?何況漢中風光秀美,你完全可以暢遊於山河之間,我會傾盡全力來保護你,那樣的你,難道不是象真正的神仙一樣,全無掛礙而又悠閒自在麼?」
正在此時,他忽然覺得指下微微一動,同時一個微弱的聲音,悄然飄了過來:
「我……我不回去……我要……流風回雪……錦……」
是董真在囈語。
她所習內功,與他的的確是一脈相傳。早在銅雀之亂時他便心中有數,故此醫治起來絕無滯礙。此時他的真氣激發了她的脈息,她的神智開始甦醒,卻如深處夢魘之中一般,所說之言,想必也是在心底深藏已久的願望。即使神智僅存一息,也未曾有一刻忘記。
他手指一震,驀然明白過來:
他怎麼會忘了流風回雪錦呢?織成,她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讓雲落錦在蜀錦王國中取得一席之地!她一定是來尋找那幅傳說中的流風回雪錦!
記得她曾經對他說過:只有尋到了真正的流風回雪錦,她才能結束這種謫貶生活,回到她原來的世界。
而放眼天下,所有珍奇異錦,幾乎都源自成都。尤其是這流風回雪錦,據稱曾為前朝珍品。但前朝帝都洛陽已毀於董卓之亂,宮室裡的珍物錦緞早就被哄搶一空,便有殘存者也被付之一炬。如今恐怕也只有在成都,方能尋找到它的蹤跡。
所以董真不能不來成都,不能不圖謀織錦天下。只有當她擁有了在織錦之業中絕對優勢的地位,她才有更多的能力去尋找流風回雪錦。
至於她為什麼拒絕了榮華富貴,拒絕了他們的情意,甘願這般輾轉生死、顛沛流離,只因為她一直想著要回去!
回去她的世界。
陸焉心頭翻湧,指尖真氣卻是源源不斷、沉著充沛,直輸入到董真的軀體中去。
暮色沉沉,天已漸漸黑了下來,但這室中卻沒有點起燭燈,也無一人敢前來打擾。唯遠處華燈微微,透過窗紗投射進來,將陸焉身形,在牆壁上構勒出優美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