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如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去的。
一幅紗簾甚至不小心纏上了她的裙裾,被她不顧一切撕開,飄落了半截在地。
「顯得很害怕,這種表現看上去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可是你不是尋常的劉氏女,便是聽到屍骨二字,又不是親眼所見,哪裡會嚇成這般模樣?」
董真瞧著那半幅殘破的紗簾,聽見侍女暗含怒氣去取新紗簾更換的腳步聲,若有所思道:「演技太好,反而不像真的。人人都知道你是演員,你好歹得有點演員的破綻出來才是啊。哪有一個演員最後變成了劇中人的?唉,演戲這碗飯不好吃啊。」
劉玉如身上有一縷若有似無的香氣,若不是董真這樣六識特別靈敏之人,恐怕還不會察覺。這種香氣非蘭非麝,聞起來有些熟悉,卻又一時無法想起。
她驀地揚起眉來,正待叫人,卻見眼前出現一人,正是素月,問道:「主君可是要喚人來麼?」
「不用了。」
董真心中轉過數個念頭,忽然一笑,道:「就派幾個尋常的侍婢,料她也翻不出個大花來。」
入了陽春,清明將至,這春色是一天比一天濃了。桃花才開過,枝葉間便結了豆大的果,綠瑩瑩的頗為可愛。有蜂蝶還是嗡嗡吲吲四周盤繞,想來是在著急:那花朵才開了幾日,便不見了蹤影?但四野的香氣,卻濃郁得很,也不知都是一些什麼花香,倒令人想不起那顏色艷麗香氣寡淡的桃花了。
又是幾聲絲竹樂音,遠遠傳來,不知是來自哪家的庭院?
相比之下,這涪城比葭萌還要繁華一些,葭萌城中只有南北兩條主街,涪城卻有五條,四處街巷交錯,人聲熙攘,且人人臉上帶著喜氣。
城頭飄著的還是寫有「劉」字的大旗,只是那字體比之前更為端秀溫仁,旗子底色也換了,是黃底鑲紅邊牙旗。
因為這涪城不再是劉璋的,而變成了劉備的了。
就在前幾天,劉備殺退劉瑰、冷苞等人,打敗了張任,鄧賢投降,劉瑰等不得不敗走,劉璋又派護軍李嚴、費觀到綿竹督諸軍抵抗,李、費二人卻率眾投降劉備。劉備軍勢更盛,分軍四下平定附近屬縣。
劉瑰、張任等又退守雒城,劉備進軍追擊,殺死張任,眼下正在圍攻雒城,眼看雒城也在搖搖欲墮了。
劉備雖得了葭萌、涪城、綿竹各地,但安撫士紳、憐恤百姓,將局勢穩定得很好。輕徭薄賦自不必說,甚至也很少向各豪戶冠族征斂軍資,自然是引發一大片讚揚之聲,「仁厚」之名囂然塵上。
先前劉瑰大軍雖圍了涪城,但單看一個張飛率士卒就能殺出城來把董真送來的糧草順順當當地接進城去,劉瑰的戰鬥力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
故此雖然劉瑰被忽然出城的劉備,與城郊忽至的荊州援兵伏擊,殺得大潰而走,但涪城等地也並沒有經過很大的兵災。
涪城內外,多種槐、桑等樹,便是先前兩軍交戰時踏得光禿禿的城前空地,也漸漸爬滿了茸茸的綠草。整座城池,都彷彿被籠罩在綠雲之中。
桑葉已長到巴掌大小,正是飼蠶之時。到處可見頂著藍布頭巾的農婦在採摘桑葉,一些童子歡呼著在樹下竄來跳去,清脆的笑聲響徹了古舊的石板街道。
街巷深處,層疊櫛比的木樓深處,有幾個老叟並市井閒人搬了竹椅在自家門口的青石地上曬太陽,瞧著眼前情景,不禁都蹉歎起來:
「沒想到今天的蠶桑依然興旺,還以為會大傷元氣呢。」
「前些時那些蠶兒死得才是厲害,沒聽說連錦城的大戶家裡都死了一大半蠶種?」
「還是董郎的靈藥厲害,他說不會誤了清明蠶時,果然就沒有誤成。」
「說起來那方子也簡單,但難得人家肯拿出來。」
「董郎那派頭,那模樣,可不是這尋常的人,都說是佔了星宿,才有這等仙方。」
嗡嗡喑喑的議論聲、讚揚聲,便如蜂蝶遇上了花海一般,都在春天的氣息裡蒸騰起來。
一個相貌清俊的男子,帶著兩個護衛模樣的隨從,正款步在街邊行走,狀若悠閒般,聽到此時,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董郎?」
他示意一個隨從前去問詢:「去問問,是哪個董郎。」
「還有哪個董郎?」
被問到的一個老叟睜大了昏花的老眼,十分奇怪地看著那隨從。
便是其他人也都盯著那隨從看,有人便問道:「是外鄉人罷?可是這一口的蜀音……」
「我是從小被父母帶著,跟著主家去了吳地。雖是一口蜀音,卻只到這麼多年了,才第一次回來。」
那隨從解釋道:「故此並不知這個董郎,可是近年來蜀中的年青俊傑?只這巴蜀之地,似乎世家之中,亦並無董氏,故此向老丈們告問一聲。」
「原來如此。」
先前那老叟露出恍然的神情來,笑道:「你不知道董郎,幸好是問到了我們幾個老朽,若是問到那些小姑們,恐怕就要遭人嫌厭了!」
「嫌厭?」
那隨從本是聽從主人意思前來問詢,此時也不由得來了興趣,問道:「這又是為何?莫非這董郎做了什麼事,令得那些小姑們嫌厭不成?」
想一想,又覺得不對,而那些老叟已經哈哈大笑起來,露出缺了幾顆的牙床:
「這位小哥,看來當真是許久未曾回得家鄉了!那董郎……」
一語未了,但聽遠處忽有人聲喧攘,彷彿是許多人都叫了起來,聲音中滿是興奮和激動,而雜亂的腳步聲也響起來,敲擊得青石街面砰砰作響,似乎是附近的人都在往主街道上蜂湧而去。
便是從這條偏僻的街巷裡,也呼啦啦不知從哪些房舍中奔出些人來,居然有不少是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小姑們,也有形容熟媚的婦人,手中捧著雪白的香花並一些李子、桃子、金瓜之類的水果,腳下都奔得飛快,從他們身邊捲過一陣摻合了脂粉、果子及花朵的複雜香風。
那男子及兩名隨從,都不由得扭過頭去,也認出那些小姑和婦人們手中所捧的香花,正是蜀中最為常見的梔子花,香氣濃郁,正當季而開。而那些老叟也忘了自己尚未說完的話語,滿面興奮,搖搖晃晃地從竹椅上站起來:
「看哪!看哪!這地面兒真邪,說啥,啥就到……」
他們的聲音,很快被淹沒在海嘯一般的呼喊聲中,整座涪城似乎都在輕輕搖晃。那男子主僕三人吃了一驚,眼睜睜地瞧著街道上不知從何處湧出許多人來,迅速地擠滿了街面,還有後來的人擠不進去,素性噌噌地爬上了樹,猴子般地扳住樹枝,往遠方眺去。
那男子又是驚訝,又是好奇,抬步就往街上走去,不過數十步,便深陷於人潮之中,被前後左右擠了個水洩不通。那兩名隨從無奈,只好強行擠上前去,一左一右護住了男子,勉強在這人潮中找了個落足之處。
所有人亂七八糟的,皆在叫道:「董郎!」「是董郎啊!」「來了來了來了!」「你們不要亂擠行不行?」「我的腳!」「我的釵子!」「哎呦!」
有潑辣些的女子,在人群中大聲叫罵,因為有人趁亂摸了她一把。
滿耳嘈雜之中,那男子奮力踮起腳來,往遠處望去。
那是所有人不管怎樣叨罵,卻是一定要將脖子扭過去,讓目光定定對著的地方。
嘩,忽然之間,潮水般的人群驀地往兩邊分開,道邊的人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去,讓出一條青石板地面的空道來。
一輛華麗軺車,出現在街道的另一頭,往這邊緩緩駛來。拉車的駿馬通體雪白,並無一根雜色鬃毛,看上去十分矯捷神駿。軺車兩邊皆有侍婢、護衛相從,不過只有數十人眾,服飾鮮明,神態昂然。
軺車四周並無壁板,卻是只張起一頂翠蓋,垂下雪白的紗幔,在風中飄揚不定。那車中之人,便如坐於山間,雲氣飄拂往來,面容似真如幻。
整個街道,驀地靜了下來,彷彿連呼吸聲也都被屏住了。
那男子站在人群之中,也不禁一怔。
他並非未曾見過世面,絕色的妖姬美男,也頗見過幾個,此時卻也覺目馳魂飛,意醉神迷。
車中之人玉冠錦衣,依稀可見是一個相貌殊麗的年輕公子。那錦衣是銀底素錦,寬袍大袖,層層疊疊,天氣已有些熱,那錦卻是極為通透輕薄,越發顯得輕盈如雲霞一般,在車中鋪排開去。且那錦雖是素色,卻以銀、白雙色絲線絞織而成,且同為銀、白二色,亦有深淺之別、凹凸之分,仔細看時,才發現上面織繡有銀色牡丹花紋,花瓣微微凸起,葉片招展,栩栩如生。且更奇之處,是隨著光線流轉,映得那錦衣也是明滅不定,一朵朵的銀色牡丹,宛若忽然開放,又驀然消逝,肩上花朵忽然奄沒,卻又在裾上重新綻放。一路前行,單是這件錦衣的華光明滅,如雪如銀,便彷彿蘊盡了這四季轉換、生滅變遷。
而那頂白玉冠上,嵌有一枚綠玉,便在如雪華光之中,閃動著一點瑩瑩碧色。若這錦衣明滅,變幻不定,彷彿是三界浮沉的幻象萬千,那綠玉便如九天闕外的星辰,俯瞰塵世,憐憫、融合而又遙相呼應。
端坐於車中之人,容貌是否當真絕色,已並不重要。
只因這錦衣之華、綠玉之輝、閒然之度,還有這遙遙行來的空靈之氣,未曾接近,便已奪人心魂。宛若傳說之中駕雲經過的雲中君,又彷彿是凌波而來的水神,容光耀世,姿貌出塵,便是真正的神仙,想來也不過如此罷。
短暫而奇異的沉寂之後,不知誰率先喊出一聲:「董郎!」
聲音清脆嬌嫩,顯然是個大膽的小姑。
這一聲嬌喚,彷彿號角一般,先是一束雪白的香花劃過長空,撲地一聲落入了軺車之中,恰好落在那年輕公子的素錦衣裾之上。
男子遠遠看去,依稀只見年輕公子微微一笑,拾起那束香花,放於鼻端,輕輕一嗅,舉止之間,當真是說不出的優好看。
那小姑尖叫一聲,充滿了喜悅與嬌羞,但隨即淹沒在了滿空拋來、疾落如雨的香花、果子之中。
那男子簡直看得呆住了!
花朵、桃李、金瓜,皆都撲面飛來,幾乎都是經過了精心的選擇,花朵雪白,桃子粉潤,李子碧綠,金瓜澄黃,且最大的金瓜才不過拳頭大小,俱多熟得透了,並不怎樣堅硬。但若是都砸入車中,恐怕那位車中的年輕公子也極是不好受。顯然那位年輕公子的隨從護衛侍婢很有經驗,那些護衛們就不必說了,有身手矯捷的,便伸手接住瓜果,有的更心「貪」一些的,居然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塊葛布,將那些瓜果一一接穩兜住,帶著滿臉的笑意,有人更是當場就大嚼起來。至於那些雪白的梔子花,卻沒什麼人會伸手去接,難道就容它們砸到那年輕公子的頭上、臉上不成?
但瞧這些女人們並無惡意,且對著這車中神仙般的人物,也無法如此狠心吧?
那男子正在疑惑之間,只覺眼前一花,卻是車旁的侍婢們已經從容地在車的四面張起了雪白通透的帷幕。那帷幕也不知是什麼質料所織,張起來後,道旁眾人對車中神仙般的年輕公子形貌,仍可看得隱隱約約,但那帷幕又十分堅韌,那些梔子花朵,擬或還有漏網的瓜果,皆都砰砰的撲在帷幕之上,且又彈落在地面,並無一枚可落入車中。
那年輕公子端坐車中,只是溫然而笑,間或輕輕向著道旁揮一揮手,便引得眾人一浪高過一浪的驚呼聲。不過多時,那軺車之畔,便落滿了雪白的梔子花,宛若在芬芳雪野之中緩緩前行,空中充盈著花的清香與瓜果的甜香。
不知是誰開了個頭,起初只是一些人在大聲哼唱,後來竟變成了眾人的齊聲而歌,歌聲悠遠,律調優美,宛若山間石罄,迎風而鳴:
「錦衣輝夜光,花果盈道旁。郎艷獨唯絕,董氏世無雙。」
「郎艷獨唯絕,董氏世無雙。」軺車緩緩而行,那男子終於也在某個瞬間,如驚鴻一瞥,驀地認出了車中人的容顏。
起先一驚,繼而目中不由得流露出笑意,但笑意很快隱去了,代之以悵惘之色,緩緩吟了這兩句,低聲道:
「果然是你,竟然是你。」
聲音之低,幾乎連自己都未能聽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