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思之退後一步,但見先前還隱然為同盟的眾人皆避開去,且都以憤怒目光看向他,顯然無澗教三字,實是如蛇蠍一般引起了公憤。兀自咬緊牙關,辯解道:「阿解分明是漢中遊俠,哪裡是什麼無澗教人?全是這董真誣諂於我!」
「無澗教的妖人,雖然身上並無印跡,但若其內力詭異,若是有人能將真氣逼入其腕脈,則在頸下會出現淡紅一線,有如蛇形。」
楊阿若忽然開口道:「各位不信,盡可一觀。」
吳思之心中一片冰涼,卻不得不再作最後的掙扎:「你胡說!他人已經死了!哪裡還看得出來?你……你本就是董真的同夥,你們在誣陷我!誣陷我!」
「我還要帶他回去面見族老,作個證人呢,怎會讓他輕易就死?何況若他是遊俠,這位遊俠首領會不知道?」
吳退以看白癡的目光,居高臨下地看向這位困獸般的族兄家主:
「其實你的護衛中,也不是只有這一個無澗妖人。你先前令護衛以毒箭暗中傷人,弩箭之物向來精貴,族兄你身為家主,你的護衛才能使用。那名護衛的弩箭是你所賜,他人雖然死了,但那弩箭之上的奇毒,若是叫人認真查一查,不也能查出乃是無澗教最擅長的毒藥麼?族兄!你這般敢做不敢當,卻也當不起這家主的名頭!」
「吳君說得是,」董真歎息一聲,竟起身向吳退揖了一禮,「誠懇」道:「誠之初來貴地,又豈敢開罪各織業大族?只是這吳思之實在歹毒,竟不欲令誠之有立錐之地!幸得吳君慷慨仁慈,願為誠之在族老面前分辯,誠之別無所物,唯用藥方一張奉上,聊表敬謝之意!」
言畢從袖中取出一張帛紙來,輕輕塞到了吳退手中。
吳退粗略一掃,但見帛紙上方便是一行字跡寫道:「解疫之方」。
不禁大喜過望,連聲道:「董君高義!不以吾兄之昏憒而遷怒於吾族,還以妙方相贈,弗如這次是真的弗如了!」
董真以「誠之」的小字自稱,當然是表示親熱,他又豈能不表現出接納之意?這弗如二字,當然也用得極妙。
兩人相視一眼,哈哈大笑,笑聲之中,皆是心願得諧的快意。
吳思之身邊卻不知何時,已站有數名精悍漢子,而他碩果僅存的幾名護衛,早就被挾制得動彈不得。看那些漢子的服飾,與他的護衛極是相似,顯然也是吳族中人,卻是吳退的人了。
吳思之的惡毒咒罵與叫嚷,很快在這群人中消失了。
馮京呆呆地看著先前還不可一世的益州大戶、三大家主之一的吳思之,被捆得像一隻粽子,塞上嘴拖了下去。
黃唯青的腦門上,已經密密麻麻,全是一片冷冷的汗珠。而他竟然都不曾去抬袖擦一擦,因為衣袖乃至整件衣袍,皆在瑟瑟發抖。
「哦,黃大管事。」
董真彷彿忽然想起了他,歉然一笑,道:「其實不僅是金大和金三他們死了,他們所率的那一支私兵,也全軍覆沒。」
這不是廢話麼?那些被禰雲會手下帶來的人頭,似乎還在眼前滾動不已。金大的雉羽盔和鐵札甲,還被禰雲會特意穿在身上來示威!
黃唯青全身一顫,董真又道:「殺他們的,是牛頭山未曾剿盡的山匪,他們上次被剿得太狠,也窮得緊,許是見金大他們是行商,便想殺人取財。唉,如今道路不靖,匪徒如麻,黃大管事怎不好好叮囑他們,要小心一些呢?」
馮京面部呆滯,但心中卻轉得飛快:
誰不知道劉備剛剛剿了牛頭山?這山匪就敢出來找行商報復?何況金大他們模樣凶狠,兵械精良,足足有數百人眾!哪家山匪這般沒有眼力,單找這實力最強的他們,卻放過了其他的中小行商?
董真話鋒一轉:「雖則那些兵械盔甲,山匪們還未來得及弄走,便被雲會擊敗,全數繳獲。但想來黃管事你們益珍織坊富甲天下,也未見得稀罕這些血氣沖天的物件,我就讓他們隨意處理了,黃管事意下如何?」
黃唯青深吸一口氣,想要說上幾句狠話,無奈今日受到的驚嚇實在是太甚,無論是那幾聲彷彿能震裂天地的「天雷霹靂」,還是後來的血肉橫飛,皆是多年來橫行益州的他未曾經歷過的地獄景象。
能察覺到黃唯青的暗中佈置,並設下埋伏反戈一擊,反令黃唯青的私兵受到重創;與吳退相聯手,徹底擊垮吳思之,又白白送上藥方,以解除吳家眼下的危機;這是在吳退奪得家主之位的同時,也迫使吳家不得不與之交往。無論是自己勢力的被重創,還是相助吳退賣個人情,無疑都是董真借此打入益州的兩根楔子。
以威懾之,以恩結之。
說來容易,做來卻難。只因一切的恩威背後,都隱藏著強大的網絡——沒有得到足夠準確及時的情報,董真便是空有一肚子計謀,也無法實施。
有這個能力相助她在巴蜀乃至天下,迅速而準確地取得情報的人,不是眼下勢力尚未在巴蜀鋪開的劉備,而是端坐那張案幾之後,優冷漠,有如天人的遊俠首領楊阿若。
黃唯青似乎此時才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位董真,根本不似想像中那樣容易對付。他以令得楊阿若都甘願相助,為其所用,又能在短短時間之中,便能使劉備與之達成同盟,甚至劉備還能默許他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大肆殺戳——便如錦園中的這場血戰,還有所謂的「牛頭山山匪劫道殺人」,殺聲震天,可劉備在葭萌的駐軍簡直是彷彿眼耳皆失,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黃唯青此時心中,恨悔交加。
這樣的一個董真,他們怎麼就會愚蠢地認為自己可以輕易取代,即使殺了也不會引來劉備的報復?
劉備先前對他們派去的使者沒有任何表示,現在想來,也根本不是默許他們可以對董真動手,而是任由董真對他們動手!他們才是那群肥羊,且還是自己興沖沖地奔入屠宰場的!
黃唯青張了張嘴,卻覺得喉嚨裡發出來的聲音,已經暗啞得不似自己了:「董……董君自便……」
砰!卻是天孫織坊的那位管事再也熬煎不下去,一頭栽入案幾之下,當場暈死了過去,很快被僕婢抬下去,其動作相當熟稔敏捷。馮京發現這些僕婢也並非尋常之輩,那些爭鬥激戰、死人血漿,他們皆視若等閒,從頭到尾,連眼睛也未曾多眨上一眨。
場中一片靜寂。
甚至連呼吸聲稍大一些,都會被本能地屏住。
董真,終於以周密的計劃、鐵血的手腕、強橫的實力,震懾住了這群一直以來都驕縱剛愎的織業代表!
果然在這亂世之中,唯有人命堆積起來的尊嚴,才是真正佔據強勢地位。
楊阿若看向那高踞主座的俊美「郎君」,心中不免又多了幾分欽敬之意。
在前往巴蜀之前,早在洛陽之時,董真便先派了齊方與阿茱等人進入巴蜀。那時楊阿若也隱約知曉,卻不以為意。
如今看來,董真居然是從那時起便開始佈局。
看似偶然,隨獻美之艷使進入巴蜀,接近劉備與之合作,以利益趨之,促使劉備與劉璋矛盾激化,及至拉攏同行、分化敵方,一步一步,俱都是在她計劃之中!而她自己,正是從中取利,才擁有了離雲別館、錦園,開辦了蠶市,羅集了益州織業,甚至還有了一支近千人的私兵部曲!
事後想來,似乎做到都並不難。然而在數月之前,誰能想到會有今日之局面?
便是那牛頭山上的「山匪」,當初她大張旗鼓「剿匪」,有誰會想到她用意深遠,其志根本就不在剿滅山匪之上?
但是在場眾人之中,縱然各懷心思,卻都未曾想到,董真雖然是站住了腳根,但此時的心情,並不怎樣愉悅,反而在內心深處歎了一口氣。她不過是個女子,而且絕無嗜殺之心,只可惜這樣的亂世,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一切的仁義道德,似乎都不能驅走虎狼。所以她只能像其他人所做的那樣,用血與火鋪路,一步一步走下去。
一將功成萬骨枯。在時代的車輪面前,多少人只能是被輾壓的道邊野草。
她忽然很想回去,三年太長,一年都熬不下去了。
她真想回到自己的那個時空,即使是沒有柯以軒也不要緊。因為在那裡,至少人命是珍貴的。
「弗如啊,」董真向著此時因盤算著家主之位的榮耀及好處,簡直是花怒放、所以畏懼之意略為消減一些的吳退,笑得友好而溫煦:
「其實誠之這些年來遊歷江湖,也得到了不少秘術。織錦方面,雖說比不上益州各位百年織坊的家傳絕學豐富,但也有幾樣錦料值得一看。」
吳退既然與董真聯手,為了那家主之位,自然要承對方人情。況且他來葭萌之前,也得到了族老們的暗示:劉備與劉璋之爭未曾得出最終結果,但最近吳氏卻得到了一個絕秘的消息,可以推斷出劉備大有勝算。
此時結交劉備在巴蜀的唯一助力——這個來自洛陽的小織坊主董真,也是為了家族將來多一條出路。
加上董真給了藥方,也算是吳家欠了其人情,放在面上,即使是益珍織坊的家主也無話可說。所以他倒不介意當眾表現得熱情一些,立刻捧場道:「誠之何如此謙辭也?素聞誠之出身隴西名門,又久居雒陽名都,自然見多識廣,不知是何珍錦?弗如願請一觀!」
話雖如此,心中卻並不相信,董真有什麼真正珍貴的錦類。
董真微微一笑,拍了拍手,先是一隊僕婢,仍如先前一樣推車出來,車上堆放的還是那些木板。他們熟門熟路,在正對主座的空地之中,很快搭起一方寬若三丈,卻有六丈來寬的狹長木台。又鋪以氍毹,當中鋪開幾扇高大的簡易屏風,屏上又飾以錦緞,卻是一幅五色牡丹圖,花瓣鮮明,嬌艷欲滴。甚至連木台邊沿都移來了幾株「桃樹」,樹幹、花朵皆以不同色澤的錦緞紮成,卻栩栩如生。
映在那高台之畔,儼然一副華美氣象,先前的慘烈情形蕩然無存。
卻聽絲竹齊奏,樂音悅耳,隱有羯鼓節拍,藏於其中。而踏著這鼓點樂音,竟是自那當中那幅牡丹錦後,款款走出來一隊美姬。
她們身形婀娜,高髻如雲,尤其是身形頗為高挑,竟與尋常男子相仿,俱施以艷妝,香氣襲人。眾人從血腥中尚未回過神來,忽然見了這些美姬,更是怔住,不知董真遣這些美姬,又是什麼緣故。
便是馮京一向認為自己心思飄浮,不易受到外物影響,但今日大起大落,大驚大懼,也已經是折騰怕了。此時見這高台錦繡,美姬艷麗,卻心中害怕,不免有些忐忑,且總覺董真行事高深莫測,便是這最常見的樂舞場面,仍不由得在心中猜想道:「董郎這樣美貌的人物,竟然殺人如麻,且每每行事出人意表,他派這些美姬出來,難道是又要殺誰?
然而,縱然眾人皆如馮京一般,渾似驚弓之鳥。但那些美姬款款而來,終究是將他的目光漸漸吸引。
此時紡織物品類已經相當繁多,紈、綺、縑、綈、縵、素、練、絹等,足有數十種之眾,而即使是葛、麻之類,也有緆、絺、縐、紨等十餘種。
而那些美姬身著的華衣,便是異彩紛呈,皆是從未見過的色澤和款式,質地更是極為豐富:舉止若無的紗、繡色纖華的緞、清透素的綾、紋樣奇麗的錦……眾美姬或穿著極短的上襦、配搭雲霧般層層拖曳的長裙,或著寬袍大袖,卻露出裡面領口高卷、卻貼著曲線所裁的衣裙,又或是花瓣形狀的半袖配上胸口一排珍珠鈕扣的短衣,搭有形走如波紋的百褶拖裙……然雖然古怪,卻裁剪適度,當真稱得上是穠艷清麗,各具風姿。
眾人先前是懾於董真手段之狠絕、武力之雄橫,此時才是真正被織物所震驚,便是黃唯青身後,也有個隨從的管事忍不住叫出聲來:
「大管事!你瞧那顏色!那染料……那不是咱們的益黃麼?」
「不是益黃,」
黃唯青此時已漸漸緩過勁來,知道董真雖將他這次從益州帶來的人馬全數誅滅,甚至連六大金剛五死一遁,卻仍未曾向對吳思之那樣狠狠在後插「刀」,便是有網開一面之意。他心驚膽戰之餘,不免就在心中要多忖度一番董真的用意,並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位從前並無什麼盛名的「小織坊主」「破落世家子弟」的能量。
他畢竟在織業中浸淫多年,益珍織坊又是以染色獨樹一幟,此時只一眼掃去,便已敏銳地發現了對方錦色雖也是明艷的黃,卻與益珍的獨門秘色——甚至是因此被稱為益珍代表之色的「益黃」有細微的差別。
他忽然眼睛一亮,緊緊地盯著那名身著秋香色上襦、雲黃色下裙,身披青綠長帛的美姬。這樣的衣服式樣,與當下那種寬袍直裾有些相似,但更為簡潔飄逸,且突出了那名美姬豐盈的上身。而那種別緻的衣色,又襯托出她光潔的臉龐更加白膩,且與其衣裾下時隱時現的柳黃底繡蔥青月白二色纏枝花絲履遙相呼應,越顯得其風度清新,步態端,宛若是春之女神降臨了人間。
秋香、雲黃、柳黃,這三種色澤,正是益黃的主打色!
黃唯青只覺心頭一陣滾燙,又一陣冰涼,患得患失,喜憂各半。而其他人偷偷看向他的目光中,也皆顯得異常古怪。
所謂益黃,指的並不是某一種特別的黃色,而是所有黃色系染織的統稱。
此時染法分為兩種,一種是先染後織,一種是先織後染。當然前者最能考驗織者的工藝水準,所以如益珍這樣的專走高端路線的織坊,採用的都是對絲線先染色,再進行圖案的繡織。
而由於化學工藝尚在初級階段,此時用於染色的材料多取自於礦物或植物。礦物染色極為鮮艷,但附著性差一些,入水洗滌後容易脫落褪色;植物染色持久不褪,顏色卻不如礦物色鮮明悅目。而「益黃」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正是因為其兼備了不易褪色與顏色鮮明這兩大優點。但最近困擾整個益珍織坊的問題,也正是因為昔日作為「益黃」的一味主要原料是取自某種礦巖,但那礦巖卻在近日出現了情況不明的污損,即使強行用來製作染色原料,其品質也大大減退。眼下雖然益珍織坊憑藉著一些庫存尚在支撐,但暗中已經派人四處尋找可替代品。
眼前的美姬所著衣袍,顏色鮮明,色澤細膩,一看便知並非是用純粹的礦物質染成,其特點與益黃十分相似,而其深艷度甚至更勝過了益黃!
董真從哪裡弄來的染色秘方?單是憑著這一手,便足以令益珍受到重創!
若是尋常織坊,益珍還可以強行壓制,令其根本無法出頭。
可是眼前這一位,不僅有秘技,有手段,還有強大的政治實力!
董真既然敢當眾展示,甚至根本不避諱自己,是不是已經表露出決心,要取代益珍織坊?自己又該如何應對?
只聽絲竹琴瑟,聲聲入耳,卻又有一個美姬,放開歌喉,曼聲唱道:
「自幼裁絲織錦成,銀梭冰蠶動離情。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歌聲清泠,如山泉跳珠,一顆顆、一點點濺飛開去,跳入耳中,瞬間化為絲緞般的柔靡,又緩緩融化開去。端的是動聽之極,其中自然轉折、風格過渡,也顯出了歌者高超的技法。
在座眾人皆是富貴人,家中也養有歌姬,這幾句聽下來,便覺出其出色之處,想來這美姬大有來歷,也絕非尋常人家所豢養。
只是此時誰都沒有心思欣賞歌曲,因這四句歌詞,非但是典蘊藉,且聽起來實在大有深意。
再看那主座上含笑掃眼過來,風中卻自有一種冷厲煞氣的董真,不覺更是雜味紛呈。
有的本能陪笑,有的茫然無措,黃唯青伸手撫住額頭,只覺裡面宛若針尖一般,瞬間迸剌開去,劇痛之下,便似被剌了千萬個小小的窟眼。
他們自然不會知道,這是來自於後世的一首詩,不過是被董真略略改了前兩句罷了。但是那雛鳳清於老鳳聲的意思,卻是誰都聽得出來。
益州的老牌織坊,終究是要被轟轟烈烈地改變一場麼?
那些盤根錯節交錯利用的關係、如參天大樹般看似無法撼動的實力,原來也只是假相而已。只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一個小小的契機,便能連根拔起。昔日益珍織坊,可不也是一樣?他們攀附上了劉璋,便壓倒了從前的蜀都織坊。
便是當下,就在眼前,那吳氏不就換了一個家主?益黃不也敗給了眼前的新色?大定之前,先有大亂。這董真既敢掀起這場大亂,也當有法子將其定住。那作為自家織坊,又該如何利用這亂局,趁勢而入,打造基業呢?
誰是雛鳳,誰又是老鳳?
就在所有人各懷心思,或忐忑、或擔憂、或竊喜之時,誰也沒有發現,在一直以來比較老實的中小織坊代表中,有一個相貌平凡、低眉順眼的男子,卻垂下頭去,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桐花萬里丹山路……唔,怪不得主君要讓我多多留意董真,並時常將董真行徑報回……原想著董真在洛陽時,似乎與主君並沒有什麼往來,看來終究還是我疏漏了。這董真家的歌姬,唱什麼不好?卻偏偏來唱『桐花萬里丹山路』,這桐花……還能有哪個桐花?世間桐樹雖多,但若論志節清貴、風標高潔,能引來鳳凰棲鳴的,可不就只有主君所在桐花台的那些紫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