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看了看身上錦袍,訝然道:「這不過是尋常錦袍,並非價值千金的不靡之物。」一邊在心中想道:「這世道不是都趨炎附勢,頗敬衣冠麼?我穿這衣袍,也算不得奢華,怎的崔林會有此一諫?」
崔林正色道:「主公身著錦衣,妻妾姬人也都服綾衣緞,加上主公素喜婦人,在外人看來,只怕會以為是奢侈**之徒,便是有才德之人,又如何願意前來投奔?」
董真苦笑道:「我如今無權無錢,便是投奔,也需選擇劉使君才是,怎會選擇我?」
崔林堅持道:「即使如此,但主公現有的屬下,難道也要叫他們起了輕視之心麼?再者,為上位者,當以身作則,昔日齊王愛紫衣,天下紫布貴。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主公與妻妾皆衣錦繡、出乘車,僕從簇擁,珍饈列奇,上行下效,又怎能讓這些護衛勇武向前?況且主公不過是洛陽有家小織坊罷了,卻生活如此奢侈,若落在有心之人眼中,豈非大大的危險?」
董真暗想崔林是不是真的把自己拔得太高,那羊肉千層餅也算不上什麼珍饈,無非是費了番心思罷了。再說她雖然從前也管過織奴,但由於來自另一個時空的民主思想,除了生死關頭不得不懲戒首惡之外,還是頗為尊重她們的。現在崔林明確地說不能讓她們過得那麼好,她總有些不忍。
不過崔林後面的話語令她不得不深思,因為的確她作為一個破落的世家子弟,不應該有這樣多的錢來維持此排場。不說旁人,就說那位劉備劉使君,誰知他那仁厚外表之下,不會有什麼不該有的厚黑想法?
但崔林既為謀士,且董真心中也知道他的話是持重之言,思忖片刻,道:「先生說得是。我回去之後,便令她們服葛衣罷了。」
眼珠轉了轉,又道:「先生亦有一點需要改正。此後不可叫我主公,叫主君即可。」
崔林瞧著她笑盈盈的臉龐,但覺那星子般明亮的眸中,卻是絕無笑意,忽然明白了董真的顧慮:
若是只喚主君,便說明董真不過是這戶人家的主人罷了。若是喚主公,則又不一樣,隱然有了自立之意。
董真又道:「如今我們羽翼未豐,托庇於劉使君治下,豈能如此張揚?」
崔林深吸一口氣,忽然對眼前這個年輕郎君有了一絲敬佩之意。
他只是憑感覺擇了對方為主,但所見種種狀況,卻有些大皺眉頭。董真不但虛懷若谷,一一接受,甚至還如此自降身價,這對一向傲性的世家子弟來說殊是不易。
董真拂衣而起,至此二人談話告一段落。
官道筆直,自葭萌城中而出,一直伸往遠處的雄關,在山拐角處消失不見。此時已是黃昏,進城出城的人都已相當稀少,忽然從城門口傳出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行人紛紛避讓,繼而有一騎自城中疾奔而來!
馬上騎士身披薄甲,鞍上掛一面三角紅旗,上書「急信」二字——這是劉備麾下傳信官的裝束,用上這急信旗的,更是有十萬火急的信息需要傳遞。
城門口的守卒本來正懶懶地抱著長槍,靠壁暫作歇息,一見這騎飛奔而出,慌忙讓開道路,攔開行人,那馬上騎士更不曾理會,逕直飛馳而出,箭一般地往官道射去!
不過片刻,在回去路上,軺車中的董真卻得到了來自葭萌城中的消息:曹操明著派夏侯淵等人做出進攻漢中的架勢,自己卻虛晃一槍,親率大軍,號稱四十萬,南征孫權。
孫權大驚之下,向劉備求援。劉備既是受劉璋所邀才進入巴蜀,此時只能向劉璋求援,要求撥給糧草兵械,相助東吳。
這飛騎而出的傳信官,便是劉備派往劉璋處報信之人。此時葭萌城中,這個消息已經飛快傳開,而董真安插在葭萌城中探聽消息的人也用了最快速度報到了董真處。
董真聽完,微一沉吟,道:「將此消息告訴先生。」
崔林堅持要坐著那輛牛車,董真也就沒有強求他,此時車中便只有她與辛苑二人。辛苑聽到先生二字,不由得臉色又沉了沉。
過了片刻,辛苑終於忍耐不住,悶聲道:「主君當真這麼信任崔林?」
董真不言,卻抬起眼來,看了辛苑兩眼,道:「阿苑,我記得從鄴城初識,你便一直鬧著要離開我。如今難道仍有此意麼?」
辛苑一顫,卻聽董真冷冷道:「是我太寵你了,所以你才一直如此失分寸,雖然嘗盡苦頭,卻依然不肯悔改。若你有意離去,這便下車去罷,我決不會再挽留於你。」
辛苑又急又氣,撲通一聲,已跪落在車廂地板之上,泣道:「主君何出此言?過去雖是阿苑的不對,但上次阿苑親手拿下馬超,交與主君處置,已是表明了態度,主君何故因了一個新來的崔氏兒,便如此對待阿苑?」
「阿苑!」
董真低聲喝道:「你果然膽子越來越大了!崔先生是投奔我的第一個謀士,我尚且對他禮敬有加,你就敢呼一聲崔氏兒!」
辛苑咬唇道:「他對我們不是也頗為鄙薄麼?如何當我們是主母?他既不知禮數,我如何稱不得崔氏兒?」
董真瞧著她那略顯憔悴,但仍然倔強的臉,忽然之間,只覺得一個字也不想與她多說,心頭失望之極。
她忽然明白了崔林先前說的那一番話的真正含義。
並非是讓她苛待妻妾,刻薄下屬,只是人心實在是太不易捉摸的東西,人心太不知足,所以不能如土地一樣,但凡種下種子,便一定能收回果實。
對一個人好,起初是感激涕零,後來是習以為常,再後來倒化出了更多不滿。便如董真對辛苑,不可謂不厚。
起初在宮中救她出掖庭,後來在洛陽又放過來身為剌客的她,她為歧山侯與襄城縣主合力謀害後,又是董真將她救出。在江上春宴,董真為了救她,不得不暴露身份,陷入劉備謀奪益州的泥淖之中。為了給她報仇,襄城縣主死了,歧山侯劉璜死了,馬超被囚。同時也令得董真完全不得不站在了劉璋的對立面,同時不得不領了她最想遠遠避開的曹丕一個人情。
然而,就算是為辛苑做出了這麼多,辛苑似乎還是那個辛苑。
當初自己在銅雀台落雲館暫住之時,將要進宮之前,召來見她的辛苑,尚知道要勸說明河與槿妍二人,那個善解人意、處事謹慎的辛苑,難道就此消失在了世事的蹉磨之中?
難道她所有的溫柔、順從、無私,都奉獻給了根本不配擁有這一切的馬超?
而她所有的倔強、生硬、固執,都留給了對她不吝於有再造之恩的董真。
只是因為董真沒有將她視為下屬,或是投奔於已的一個落魄女子。她完全是站在現代女性的角度,欣賞並保護有才能的辛苑,如此而已。
但是辛苑就像明河、槿妍那樣,她們從來沒有象董真對待她們那樣,能夠在最為緊要的關頭,選擇董真。
明河選擇了曹丕所代表的榮華,槿妍選擇了她所效忠的無澗教。
就算是友誼,單方面的友誼,又有什麼意思?
她們當她董真,董織成,就是當真沒有心,也不知道傷心的滋味麼?
辛苑跪於地板之上,只覺董真雖然一直沉默無語,但是那目光卻是前所未有的冷漠,彷彿皚皚的雪山,遙遠、蒼茫,而又冰冷。
如果是從前,她這樣跪下,董真肯定會拉她起來,無奈地歎息一聲,便又原宥了她的小性子。
可是此時已經過去了半枝香的功夫了罷?為何董真一動未動,連衣衫都不曾顫上半分?
她心中忽然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但是一種說不出來的倔強在支撐著她,令她咬緊了牙關,就是不願說出求饒認錯的話來。
我沒有錯。
她倔強地想道:「主君一向待我最為寬容,為何此時卻偏向那來了不到兩天的崔氏兒?我沒有錯,錯的是主君,她……她太偏心……」
剛想到此處,只聽董真淡淡道:「辛苑,你下車罷。」
辛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陡然抬起頭來,緊緊地盯住了眼前那張因為冷漠而顯得有些陌生的面孔。
董真卻不再跟她多說一個字,驀地一掀車簾,喚道:「虎頭!」
車伕也是護衛中的心腹充當,為董真趕車有些時日,也知曉她的習慣,一聽她出聲喚來楊虎頭等親衛,便將韁繩一勒,車輪陡地停了下來。
楊虎頭與吳承二人,現在皆是董真的親衛。但是因為辛苑目前的身份是側夫人,且人人知道她精於劍術,故此有她在身邊時,董真一向是連楊吳二人也遣開一邊的。
此時聽董真呼喚,便策馬過來,一躍下馬,齊聲道:「主君!」
董真隨從亦有二十餘人,此時一併停下來,靜候其令。
董真扭過頭來,冷冷道:「辛苑,你不下車,是要虎頭他們拖你下車麼?」
辛苑臉上刷地一聲,面紅過耳,十指卻緊緊揪住了裙擺,冷聲道:「下車便下車。」
胸口只覺一股怒氣湧起,又羞又氣,一把推開車門,提起裙子就躍下車來。
眾人不知她是何事觸怒了董真,便是楊虎頭也賠著笑想說句什麼,來緩和一下這二人劍拔弩張的氣氛。
卻聽董真道:「辛苑身為婦人,卻干涉崔先生與我所謀之事,妄言放肆,實在令我無法容忍!」
她目光淡淡落在辛苑身上,道:「你若此時當眾向崔先生賠個禮,則我尚可原宥,如若不然……」
她頓了頓,卻沒有說出下言,但那話語之中的威壓之勢,卻是令眾人都不禁打了個寒戰。
辛苑再也按捺不住,厲聲道:「我辛苑絕無過錯,豈能向那崔氏兒低頭!」
眾人這才知道二人紛爭,竟是因了崔林而起,不禁都悄悄將目光投向了崔林所乘坐的牛車。
就連牛車之中的崔林,也聽到了這裡的喧鬧,正待掀簾下車,卻聽到辛苑的話語。
他輕輕搖了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
遂又坐回身子,合上雙眼,安然養神。
董真心中又是惱怒,又是失望,只覺一片冰冷。
她心中念頭已定,遂淡淡道:「你性情悖逆,竟連我也敢頂撞。果然是我昔日待你太過寵遇。」
語氣之中,卻是毫無怒氣,甚至連情緒起伏也無半毫。
但辛苑與她相處日久,已知道她的脾氣,但凡在董真惱怒到了極點之時,往往平靜如水,從不曾暴跳如雷。
此時董真莫非當真生了氣?
辛苑心中又是慌張,又是苦澀,卻倔強地咬緊了下唇。
楊虎頭嘿嘿乾笑兩聲,道:「辛夫人她……」
他正待在當中代為轉睘一下,卻被董真打斷了話頭:
「既如此,我便不要你了,辛苑,你走罷。」
不要……不要了?
那就是休棄了辛苑?
幾乎所有人都呆住,而辛苑更是如遇雷擊般,僵立在那裡,不曾動彈半分。
誰不知辛苑最得董真寵愛?連歧山侯這樣的貴人,說殺就殺,且辛苑與那糜將軍行為親熱,董真也從不在意。出入之時,更是將辛苑一直帶在身邊。
辛苑患病休養,董真呵護倍至,辛苑病好之後仍然脾氣古怪,董真幾乎一直都容忍著她。
可是就在方纔,董真居然親口說要棄了辛苑!
不顧眾人翻江倒海般的疑問和訝異,董真嘩地甩下了手中的車簾,冷聲道:「虎頭,回別館!」
楊虎頭嚇了一跳,但董真的語氣,顯然是斬釘截鐵,毫無遲疑。
他不敢再試探著進言,同情地看了一眼辛苑,高聲道:「屬下遵命!」
車聲轆轆,繼續向前。
只留下辛苑一人,孤身立於路上。此時殘陽西下,映得大地一片金紅,那些山巒河流、草樹房舍,皆彷彿披上了一層燦然金邊,壯麗瑰瑋。
她那修長瘦弱的身影,在殘陽之中,顯得分外孤單。
但她始終立於原地,既不曾追趕上來,也沒有哀求半句。
沒有了辛苑,楊虎頭當然就驅馬跟在了軺車之側,他瞧著那月白鑲有緞邊的簾面,猶豫了幾次,卻不知如何開口。
倒是車簾一動,董真露出半張臉來,道:「虎頭,留一人下來。」
楊虎頭心道:「主君果然還是捨不得。」
忙道:「是,是,辛夫人一人留下,終究是有些不妥……」
「留下那人,要遠遠綴著辛苑,但不要被她發現。」董真淡淡吩咐道:「其他事情,回去再說。」
楊虎頭滿腹疑慮,心道:「既是綴著辛夫人,自然是不放心了。但聽主君話語之中,似乎有森然之氣,難道主君還是沒有原諒辛夫人?」
回谷之後,董真方在出岫堂坐定,便令人喚來了糜芳。
糜芳來時,並不曾見到辛苑的身影,已是有些詫異,待到聽說董真回來第一件事,竟然是召見他,心中卻已隱約有些明白,只是太過突然,總有些難以置信。
待到進入出岫堂時,卻見堂上所坐,並不止董真一人,崔妙慧與崔林二人分列左右,除了董真一臉淡然,崔氏二人皆有些凝重。堂中鋪有錦席,但三人皆坐於胡床之上,看上去便無端多了些氣勢出來。
糜芳心中一沉,已向董真行禮,道:「董君相召,不知有何吩咐?」
董真示意他不用多禮,又指了指一旁的胡床,讓他坐下,這才道:「我欲放了馬超,不知將軍意下如何?」
糜芳只道是談辛苑之事,沒想到董真竟然談到馬超。
念頭一轉,便問道:「董君是欲擒故縱麼?」
董真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能明白過來,不禁在心中暗讚一聲,果然不愧是劉備的股肱之將,心思著實敏捷。
遂點頭道:「曹孟德揮師南下,逼近東吳,吳侯前來求助,劉使君欲相助吳侯,向益州牧請求援助糧草軍械兵卒,此事將軍知否?」
糜芳在這裡駐守,消息沒有董真來得快,尚未到達他的手中,自然此時方知,但他只微微一愕後,便道:「曹操先前做出欲攻漢中之勢,便有人推斷他或許是志在東吳,只以漢中為幌子罷了。同時又可相助陸焉,逼迫張陵。如今看來,果然如此。我家主公與東吳一向互為依仗,若東吳失利,則我家主公的荊州封地也定然不保,入益州牧求救,是情理之中。」
他這話說得不錯,劉備既答應劉璋的請求入了巴蜀,便是默認了劉璋的主公地位。作為主公手下的小弟,自己的封地受到了威脅,自然應該向主公大哥求救,於情於理,劉璋都必須相助才是。
但劉璋真會相助麼?
董真決定開門見山:「劉璋此人性情怯懦,只知僻居益州一隅,連南下中原都不敢有寸步踏前,且自己益州內部尚未按平,又怎麼會助劉使君回援東吳?依我看來,劉使君這次求援,倒是十有**,是無獲而歸的。」
糜芳也猜到了這一點,但不願多說,只含糊道:「末將只是在此保護董君罷了,候得使君忙完這一陣,自有命令下來,或許末將便會離開。此外諸事,一概不知。」
董君索性再說開一些:「我知劉使君這般做,不過是逼迫劉璋拒絕罷了,如此一來,劉璋便陷入不義之地,劉使君與益州翻臉,便在情理之中。」
事實上早就翻臉了,殺了人家弟弟,奪了人家的葭萌,豈不是翻臉?
只是這些事都查無對證,且劉璜之死,尚只在內部才知道,消息並無外洩,眼下劉璋恐怕只知道葭萌兵變未遂,劉備反倒完全控制了葭萌,自己的弟弟與馬超自然處境不妙罷了。
他原就對劉備有了忌諱之心,才會派自己的弟弟微服前來,如今劉備得了葭萌,明面上仍尊他為主,他又怎好翻臉?
但是在這種境況之下,劉備要請他出兵出錢出力相助,劉璋又怎會答允?說不准心中正盼著劉備焦急之下,離開葭萌,回援荊州,這樣反倒是讓益州平靜下來呢。
可惜的是,劉璋還是低估了劉備的膽子與狠辣。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劉備準備在這非常之機,奪取本屬於他劉璋的益州!
董真見糜芳臉色微變,便直言道:「劉使君曾與我深談過,想來這次求援,便是進攻益州的借口。然聽說葭萌附近山中有盜匪出沒,這些盜匪卻不是尋常匪徒,乃是天師道的叛逆!伏兵山中,與漢中的張陵餘孽相互呼應。且得到的消息,是他們與劉璋也暗為勾結,近日來或許是因了歧山侯失蹤之事,這些叛逆已經聚集了六七百餘人,確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勢力!若是劉使君與益州開戰,這些人又該如何?若是趁火打劫,豈不是令劉使君腹背受敵麼?」
這山中天師道眾,劉備早就知道。只是他意在葭萌,所以並不在意罷了。只是沒想到這些人竟被劉璋買通,且暗中聚集人眾。只沒想到劉璋那人也有幾分謀算,竟然會想到利用盜匪之名,來圖謀葭萌。這樣一來,他與劉備一樣,在明面大義上也一樣無可指摘。
糜芳聽董真說到此處,便知她已有應對之策,索性也開門見山,再次站起身來,行禮道:「願請董君相助!」
董真微微一笑,道:「我也沒什麼妙策,倒是崔先生想出一計,叫做引蛇出洞,聚而殲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