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真只到黃昏時分,才乘車回到離雲別館。
上一次戰役之後,董真再次令人對別館和山谷進行了清理和修繕。修繕固然是要的,最重要的其實是董真借此又購買了不少物資原材料。否則上次戰鬥之中損耗的火藥、防具、弩箭如何補充?原本不甚富裕的金錢又去了許多,簡直肉疼之甚。
她驅車駛過谷中,一路侍立的護衛和負責灑掃的婢僕紛紛行禮,卻沒有發出什麼聲響,更不曾一窩蜂湧上來奉承。董真今非昔比,昔日在織造司她雖亦統率數百人,但上有朝廷各項綱紀壓制,又有各路貴人層出不窮,哪裡比得上在葭萌這裡輕鬆愉快?但她素來好簡,也不樂意太有排場,出門一向只帶楊虎頭等二名護衛即可,回來也幾乎不擺什麼主君的架子。
但數度浴血苦戰之後,她的眉宇之間已獨聚了一點煞氣。這使得她即使是態度溫藹之時,仍有一種凜然之氣,令得屬下皆不由得不起敬畏之心。
此時她亦點頭相應,卻一直在觀察道路兩邊的情形。昔日浴血的戰場已被清理乾淨,並以青石鋪成廣場及通道。在高台前下了軺車,遠遠望去,盤踞高台之上的樓閣堂室越顯得巍峨華美,華燈初上,璀璨映照,宛若星河之中的仙闕,竟有了幾分宮殿的氣勢。
不過相比於真正的宮殿,即使是為鄴城別宮,還是算微型一些罷了。
只聽一人聲音,隨著晚風傳來:「房舍風水,甚至是樹木花草,亦與主人的氣機密切相關。眼下主君聲勢正盛,自然區區房舍,亦會流露出不同氣度來。」
高台之下,有一小徑,直通瀑布下的小潭。當初修繕這所別館之時,董真特意令人在那裡建了一個小小的台榭,為的是大暑之時,臨潭小坐,以消炎氣。
但現在天氣尚算不得暖和,又是寒意侵膚的晚上,居然還有人在這裡談天說地,且此人聲音清朗,顯然是個年輕男子。
「素聞阿叔捷才心高,沒想到也會對我家夫郎有如此諛詞。」
這嬌柔中帶有一絲令人心動的沙啞之音,正是崔妙慧。
那年輕男子卻不以為然:「所謂見微知著,董君行事,看似只在一絲一線之間,其實所謀大矣。正如這谷中別館,雖不過數十間房舍,卻大有氣象。吾只述心中所想,實非諛詞也,」
董真聽到此處,心中一動,不由得停下足來,卻忽地想起一事:前幾日崔妙慧似乎對她說過,說她的族叔不為族中所容,她已暗中去信,邀他前來葭萌。
董真想著是崔妙慧的族叔,此人年紀一定大了,反正多養一口人吃飯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遂很爽快地一口答應,只是本著一貫誠實的原則,還叮囑崔妙慧,定要告訴其族叔目前自己尚立足未穩,暫無富貴可享。崔妙慧卻笑著說:「吾叔厚樸清健,絕非逐利貪名之人。」
沒想到居然這麼年輕!
她想了想,決定還是邁步登台,夜風拂面,越覺清涼,很快便將清脆笑語都拋諸腦後。
夜色之中,有二人轉過高台,正是方才在水榭軒台之上談笑的崔妙慧和一個青衣男子。漢時服色多以深色為貴,這崔林出身清河崔氏,衣色卻並不講究,只是普普通通的青色錦衣,穿在他身上,倒是有一種別樣拓然之氣。
崔妙慧抬起一雙明眸,看向高台之上,華燈柔光中那個修竹般挺拔的身影,疑惑道:「夫郎竟沒有停下來。」
「那便是董君?」
並不知情的崔林不禁有些意外:「怎的靜悄悄的前來,既無護衛喝道,亦無婢僕相迎?」
的確,董真雖然目前尚比不上那些世家,畢竟也是葭萌城中大得劉備信賴的新貴。便是尋常商賈人家,有十餘個小奴,尚且要大擺主人架子,何況董真目前有數百部曲,百餘婢僕?
「夫郎非常人矣。」
崔妙慧簡潔地答了一句,還是露出懊惱神情來:「只是夫郎既從此經過,定然是已經聽到了阿叔之言,為何不曾動容駐足,與阿叔攀談?難道……」
崔林此時當然已明白過來,原來自己這位族侄女在這樣寒意「凍人」的晚上,特意還將自己約在潭邊談天,不是為了什麼興,而純是算好了時間,便是要讓董真無意間「聽」到自己的高論。
不由失笑:「阿慧,你也知董君非常人,自不能以常理忖之。君子相交,貴在知心。若是用多了心計,恐會失去真意。依吾之勸,阿慧此後切不可以此等機謀管轄後宅,否則或會失去董君之心。」
「當真有如此嚴重?」
崔妙慧回想自己認識董真以來,不是見她用心謀,便是見她用毒計,名雖為「真」,卻與崔林口中的這個「真」字大相逕庭。不過她對自己人,倒是有幾分真意,但看到她二話不說,便令人砍了曾與她生死與共的槿妍之後,崔妙慧連這一點都不敢保證了。
所以她在告訴董真崔林將來此後,又擔心董真並不在意崔林,才想要安排出這一著偶遇。誰知遇是遇了,董真卻毫不放在心上,竟然揚長而去。
再經崔林這麼一說,心中不免忐忑起來。
崔妙慧對董真的心態,也是比較複雜的。
起先在宮中初遇之時,她是一種居高臨下的目光,覺得這個織奴出身的甄氏女不值得一提。後來受董真所迫,不得不背家離族逃出宮來,對董真只有恨意。再到後來流落江湖,意識到了自己所謂的世家身份和美貌才氣,在無依恃的世間不僅無用,而且會「懷璧有罪」時,對於拯救了她的董真,又有了那麼一絲感激。只到後來,董真以女子身份,飾以男妝示人,從洛陽到巴蜀,竟生生地開創出了一個局面,同時還令得無論楊阿若還是劉備,皆能為她所用,且出手狠辣也絕不類女子,便滋生了敬畏之情。
若非當真視董真為主,恐怕她也不會在族叔崔林走投無路之時,發信邀他前來。
畢竟她出身清河崔氏,崔林雖眼下也不為親族所容,但至少也不能墮了族名,豈能投靠一個不靠譜的主君?
而崔林此時尚未見到董真,單憑對這谷中別館的佈置,便對董真頗有好感,足見董真還當真是有些能耐的。
如今崔林聲名不顯,但崔妙慧卻是知道自己的這位族叔。說起來還算是大名鼎鼎的崔琰堂弟,只是年紀相差太大,令不知情的外人覺得詫異罷了。
族中對崔林並不重視,因為他從來沒有表露出什麼出眾的才華,對於詩詞歌賦也鮮有佳作,而且話也不是很多,完全談不上舌桀蓮花。在人才濟濟的崔氏族內,他平淡到幾乎可以被忽略。唯有崔琰不同,每次回清河族宅,都要單獨與崔林見面,並對他抱有很大期望,曾對其他不解其行的族人說:「吾弟器量恢弘,只惜晚成耳。」
此言一出,更引起族人的嫉妒。崔林父親早亡,寡母之族也勢微,在族中沒有什麼實力,所以受到排擠,這一次更是被捲入血案之中,不得不逃亡於江湖。
而崔妙慧之所以會注意到他,是因為董真不久前跟她交待,若有什麼不得志的士人,可覓來麾下。
畢竟董真手下原本就由崔妙慧帶來了一百餘名義從私兵,她事先又令齊方提前進入巴蜀,在當地又為自己網羅了近百名私兵,加上糜芳手下這支暫時保衛她的三百人,看樣子劉備遲早也是要送她作見面禮的——已經有五百餘人的軍事力量,沒有一個謀士就顯得不合時宜了。
雖然崔妙慧在心裡懷疑,董真這樣精明之人到底需不需要謀士。
她似乎心中十分洞明,知道自己要什麼,又能清晰地判斷時局走向,很能賺錢,奇思妙想又多,且還具有一種特殊的個人魅力,與女子的柔媚不同,她的個人魅力是一種強烈的自信心和令人尊重的態度;有了這些優勢,董真已足夠帶著五百人,無論在哪裡都可暫為棲息。
可是她既然向崔妙慧提到了需要謀士,難道還想走得更遠……甚至是成為一方諸侯?
她心中一凜,連忙帶著崔林,快步往高台之上而去。
在出岫堂等了約莫半個時辰,想來按照董真的習慣,已經沐浴完畢,崔妙慧這才招來一個侍婢,問道:「主君在何處歇息?」
董真的身份,只有最心腹的「妻妾姬人」知曉,甚至連楊虎頭等人也並不清楚。而董真一向為了掩人耳目,也總隔個三五天便歇在其中一名姬妾房中,當然初一十五是必定歇在崔妙慧處,十分符合當下男子們對待妻妾雨露均沾的標準。
但是「妻妾」們很瞭解這位夫郎,知道她並不喜與人同榻。除了在洛陽時不得不與崔妙慧同榻過一兩夜,此後所謂的歇宿,也不過是她們將自己床榻讓給董真,自己臥於床榻下的踏板之上。
起初董真還有些過意不去,但轉念一想若是自己臥於踏板之上,萬一不慎為侍婢所察,傳揚出去,未免說她「懼內」,有損她刻意要樹立的肅殺嚴峻之氣。
反正她也只會借宿一夜罷了,所以就由著她們以踏板為榻了。
但是大部分時間,董真是住在她自己的房中,就是那間素淨得令人心神亦隨之寧靜的屋子。
此時侍婢恭敬答道:「主君在玉瓊館,素娘子在旁侍奉用膳。」
玉瓊館便是董真所居的屋子之名,崔妙慧曾聽董真念過一首詩不詩、賦不賦的字,也知明河、素月二人的名字便是得名於此。據董真說,那叫作「詞」,乃是自己昔日一位前輩所作。想了想,又補充道:「便叫它詩也無妨。」
不過崔妙慧表示懷疑,董真看起來並不好吟詩作賦,但時不時會有一些驚艷之語,而過後一律推諉為「前輩」之作,但這個「前輩」卻從未有人聽說過。在她看來,這分明就是董真所作,不知董真為何從不肯正面承認。
比如這一闕「詞」或「詩」:
開篇便是「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鑒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玉瓊館的名字,大概便是由此而來。
估量著用膳快要結束,崔妙慧帶著崔林,緩緩走入玉瓊館,隔著正堂之中的三層珠簾,崔林一眼便看到了董真。
當然,室中一男一女,這男子當然是董真。
但崔林覺得,如果室中還有其他男子,他還是不會認錯董真。
「他」披一件縹底織繡朱色舞禽紋的袍子,華美的顏色,襯得裡面牙白色的中衣越發溫潤。兩種風格和諧地融為一體,令得正垂首寫字的「他」複雜而醒目。在這如雪洞般清淨的室中,「他」宛若一顆光華熠然的明珠。
單只這一眼,崔林本能地覺得:自己那位昔日在崔氏族中冠絕眾女的族妹,嫁給「他」全然是一點不虧。
只是,在這樣清淨環境之中,安然若水的年輕郎君,半分也不似崔妙慧描述中擅使火攻、能令霹靂下降之人。
董真身畔跪坐有一位年輕女子,身著素白衣裳,面前放有一具古琴,想必正是那名為素娘子的姬妾了,此時她手按琴弦,輕聲吟唱: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
崔妙慧原是想要出聲求見的,崔林卻伸手止住她,只聽歌聲清冷,如水珠躍濺,消湮於不可見的深潭之中:
「應念嶺海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浪空闊……」
在歎息般的歌聲裡,聽到「短髮蕭騷襟袖冷」時,雖然室中暖煦,崔林忽覺心頭荒蕪寂冷,彷彿回到了當初被族中所逐,不得不離族遠的時刻,彷彿浩緲天地,只剩下自己一人,無依無傍,無來無去。
「盡吸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笑,不知今夕何夕……」
素衣美人的歌吟已到了結尾,然而崔林的心中,卻又彷彿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一人盪舟於江上,雖然清冷寂寞,那又如何?自有江河萬里、星斗億萬為伴,視這世間枯榮便如等閒一般,便是那變幻萬千的世態,亦不過都是過眼的雲煙罷了,而每個人,都不過是這個世界的過客。
傲然扣舷,亢聲作歌,哪管他今夕何夕,哪管他雲起雲落?
崔林定了定神,朗聲道:「崔林拜見董君!」
崔妙慧不禁定晴看了他一眼,不知這位素來行事謹重的族叔,如何未經自己引介,便貿然自報家門。而且聽他語氣恭敬,顯然的確將眼前這年輕的郎君,當成了自己不辭千里、辛苦投效的主公。
董真緩緩抬起頭來,透過微微晃過的珠簾,看向門口青衣蕭然的男子,瞬間眼中閃耀著莫名的光芒,淡淡道:「是有鶴麼?請。」
有鶴正是崔林的字,董真這樣稱呼,卻不是拿他當族叔,而是隱然答允了他的投效,視以朋友和謀士看待了。只是崔林素無聲名,董真卻知道他字放鶴,不但崔林覺得意外,就連崔妙慧都面露詫色,她為董真「正妻」,此時自然比常人要隨意得多,遂邁步入內,笑道:「夫郎如何得知阿叔表字?」
董真脫口而出,是因為她先前泡在自己的浴桶之中,靜心沉思時,忽然想起了崔林的身份!
這不是魏明帝朝的三公之一,時任司空的崔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