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知道了,你是阿蘇。」
楊阿若終於開口了,淡淡的話語,聽不出語調起伏。
這一次卻是輪到董真睜大了眼睛,簡直……簡直太狗血和出人意料了……阿蘇……
那個旅途中難得的溫情的故事,那團襄陽城中溫暖的燈火,那碗香噴噴的牛肉湯餅,那個胖乎乎一笑還很羞澀的龍居……
「你認出我了?」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束稻草,那種絕處逢生的感覺令得這束稻草也給人以錯覺,彷彿是一株最適合不過可供攀援的大樹。
「阿若哥哥,帶我走,我要去找阿居!我的阿居他還在等我……」
「阿居?」
楊阿若輕輕的歎息,就像是暗夜裡飄落的雪花,縹緲又冰涼:
「你怎知道他在等你?」
「我……我當然知道……」
說了這許久的話,竟然沒有女人再跳出來以拳頭狠狠打中自己的胸腹,以這種最粗暴的法子來制止自己說話,也許……真的是生機?
梁姬眨了眨眼,兩行淚水緩緩流了下來:「不……還是不要帶我去……我知道他一直在襄陽城,可是我從來不敢去找他,我怕他受池魚之殃,怕那些人不肯放過我,也不肯放過他……」
她身畔的女子們露出疑惑的表情,甚至還有一絲絲憐憫。
雖然不知道龍居是誰,也不知道阿蘇的來歷,但是眼前這個女子淚水盈睫,哭得這樣淒惋,誰都能猜到龍居是她的戀人。
女子對愛情總是格外寬容,特別是這群剛從織室中出來,還未真正品嚐到愛情之美的女子。又或者,因為她們過去的命運多蹇,讓她們知道所謂的夫妻也不過是利益結合,男子對姬妾的愛不過是出於美色,所以對於真正心意相通的愛侶,才會分外珍惜和愛護。
她即使是再壞,可是在快要死的時候,還能想到自己的戀人。
她那麼思念戀人,強烈地想要見到他,可是想到會拖累他,又生生地壓抑住自己的情感。這樣矛盾而又脆弱的心理,令得她更強烈地想要求生,這種求生的心理,卻竟然讓人覺得並不反感。
董真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劉備看出了她冷笑中的意思,因為老辣深沉如他,也同樣看出了梁姬楚楚深情中藏匿的求生狡計。
世上有沒有愛情?
無論是誓將平生癡癡追逐愛情的少年少女,還是歷閱世情洞明人性的他,無論表現得是重情還是無情,事實上誰都未曾見過,將來是否見過,也完全不能確定。
有的人一生未曾見過愛情,有的人堅信自己曾經有過愛情。
但是愛情是什麼樣子,誰也說不清。
可以肯定的是,眼前那個哭得雨帶梨花勝三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剛剛好的梁姬,她現在沒有愛情。
可是劉備和董真,都沒有出聲。
俊美有如明月的黑衣男子,也始終未曾說話,只是那冷凜如冰雪的目光,始終都落在梁姬的臉上。
從前就見過他,也從龍居處知道很多關於他的故事。所以知道在這個男子冰雪般寒冷、明月般俊美的外表下,其實有著一顆滾燙而真摯的心。
所以梁姬的淚水更加密集,落下來如斷線珍珠。垂首低頸的樣子,優美柔弱,似說還休。
有時候不說話,比說話時更加有說服力。何況她平時就是一個柔媚擅迎的女子,何況她此時洗盡鉛華的艷麗,更為真實動人。
那些看押她的女子,此時目光中已有一半是憐憫了。
「無澗之底,萬世無春,是名無春之澗。」
楊阿若的話語,如雪花緩緩飄落:「從前我只是想,或許那是因為氣候不同罷了,聽說極北苦寒,也有永遠看不到春天的地方,只是現在我卻知道了,不是那澗底沒有春天,而是從無澗出來的人,你們,」
他的聲音寒涼而充滿了厭惡,彷彿看到潔白的雪花飄落在地化為烏黑的濁泥:
「你們都是冰坨子一樣的心,哪裡懂得春天的溫暖?」
「當初你結識龍居之時,你的那對父母,當真是尋常商賈麼?」
「龍居向你求娶而不得,他的家族反對,當真只是因為你乃商賈之女麼?」
「你在襄城與龍居相遇時,所遇的殺手當真是龍居昔日的仇家盜賊麼?」
「你明知龍居在襄城卻不敢去見,當真是怕連累了他麼?」
楊阿若的話語,從來沒有這樣咄咄逼人過。
雪花凝成了冰片,鋒利如刀。
梁姬臉色蒼白,眼淚卻更多地落下來,嘶聲哭道:「不是的……我隱瞞自己的身份不對……可是我也是怕連累了龍居呀……我沒有殺他……沒有……」
「夠了。」
楊阿若冷冷截斷了她的話頭:
「你不用否認,」月輪斜升,自簷邊傾瀉下來,披了他一身的清輝:
「早在洛陽,我便認出了你。這一路上我一直在觀察你,你的笑容中,從無絲毫幽怨惆惘,你本就喜愛這樣的生活。你,騙不了我!」
「洛陽?一路上?」
梁姬抬起淚眼,疑惑地看向月光下那俊美得不似來自人間的男子:
「你……一路上,你在哪裡……」
劉備只見董真眉梢再次挑起,那原本是清麗修長的遠山眉,此時便如兩柄長劍,煞氣逼人!
心道不妙,卻聽董真似笑非笑道:「使君兩個姬人,我納了一個,如今又要殺一個,不知使君可捨得?」
劉備見她臉上顏色和藹,唯眉宇間暗蘊風雷,心頭凜然,笑道:「這般無情無義的女子,備要她作甚?」
董真含笑點了點頭,喝道:「董媛何在?」
董媛便是從前的乙六娘,如今脫離了織室來到董真身邊,這些織奴自是不能再用從前的名字。董真索性就讓她們都姓了董,她們也十分高興,又聽董真說起董為母姓,覺得這樣與董真更是親近。
當然在外人看來,主君賜自己喜愛的忠婢以自己的姓氏,也並不算什麼稀罕。但在董真及這些女子的心中,卻不僅是主僕的親近,還有一種相依為命的親族之情。
此時董媛正聽得眼眶微濕,聞言不禁一驚,脆聲應道:「董媛在!」
嗆啷一聲,卻是董真拔出旁邊楊虎頭腰間長刀,擲下樓去,恰好落在董媛足前:
「殺了這賤婢,為今夜之戰祭旗!」
「啊?」
董媛怔住,便是其他董氏女也一齊望上樓來。只覺那柄刀寒光耀眼,卻怎的也無法拾起來。
她們與董真相處最久,她是怎樣重情重義之人,自然知之甚深。方纔這個梁姬如此情真意切,只道董真定然會饒了她,可為何董真卻毫不動容?
「知道女人為何只能在這個世上自居妾婦麼?」
董真的聲音自樓上冷冷傳來:「便是因為這些婦人之仁!凡事只信感覺,不懂邏輯,只問喜好,不辨是非!這梁氏只是流了幾滴鱷魚淚,便將你們全都糊弄住,昔日若你們遇到狡猾百倍的敵人時,又當如何?只怕都是伸了頸子,乖乖地就戳罷?」
她的話聲並不高,但其中寒意,卻令董媛等人大驚失色,垂首應道:「妾愚魯,望主君恕罪!」
「可知愚魯在何處麼?」董真盯向梁姬:
「你若當真愛一個人,怎會甘願去作權貴姬妾,賣笑於宴樂之前?」
「你若當真愛一個人,怎會計較他是肥是瘦,是黑是白?」
「你若當真愛一個人,怎會明知他用盡真心做出一碗湯餅,卻從來不肯嘗上一口,甚至連偷偷派侍女前去買一碗也不願?」
「你當初殺他不成,索性借死遠遁。你若不是見著阿若,又知死期將至,又怎會提及龍居?」
「你便是在提起龍居之時,還不忘觀察左右神情,只想將人心利用到極至!便是龍居對你的真情,亦一樣成為你的道具!」
「因為你們無澗教的人,根本就不是人!你們的心中只有利用、利用、利用!你們永遠不懂得什麼是愛情!」
「我念著你與我愛妾有同行之誼,故此劉使君府遇襲時不忘將你們救出,但你卻裡應外合,放出消息,引來郡兵,欲置劉使君與我董氏滿門於死地!這樣的女子,如此蛇蠍心腸,又怎麼可能對一個棄如敝履的舊情人唸唸在茲?」
「阿媛!你們可看清人心?人心極會偽裝,昔日砒霜,今日蜜糖,但自己要學會守住自己的清明,才不至為人所欺!」
董媛等人目光閃亮,望著樓上一襲勁裝,英氣勃發的董真,只覺又愧又悔,且胸腔之中,似有熱血沸騰奔湧。
梁姬身形顫抖,蒼白著臉想要開口。
「我為何要留下這個賤婢?便是借此戰來磨煉你們的意志,不但不懼於生死,也要不惑於溫情。」董真衣袖揮處,斬釘截鐵:「殺了她!以此世間髒污之血,來祭今夜髒污之輩!」
梁姬發出一聲尖叫,猛地掙脫董媛等人的羈押,合身往那柄長刀撲去!身形矯捷,哪裡還是那個嬌怯柔媚、一觸即化的妖姬?
眼看手指便要觸著刀柄,卻見一隻彎如新月的繡履輕輕一踢,那柄長刀便凌空飛起,落入了董媛手中!
她毫不猶豫,揮手斬下!
刷!
寒光閃處,梁姬的頭顱應聲飛出,腔子裡噴出一蓬腥血,堪堪濺到一旁飄飛的血紅大旗之上,頓時那旗上多了幾片深色,淋淋漓漓,腥氣隨風撲來。
那頭顱卻骨碌碌一陣滾,最終滾回到董媛腳下。
董媛一把揪住那頭顱上的鬢髮,朗聲向樓上稟道:「稟主君,賤婢已授首!」
「敵人想必已經入谷,」
董真厲聲道:「將這賤婢的頭顱綁在火箭枝之上,與我射出去!」
董媛張弓拉弦,箭上鳴鏑發出尖利的嘯聲,箭桿火焰跳動,映著箭尾那死不瞑目的一顆雲發蓬鬆的頭顱,咻地一聲,消失在林木深處的夜色裡,帶過一溜火光!
居然也頗有臂力!
劉備更是驚訝,這個董真,在哪裡謀來這些女子?
他卻不知,董媛本是個武將的女兒,其父戰死,家族零落,在這亂世中別無依恃,最後她不得不流落入織坊為生。前塵俱沒,只有那昔日幼時學自父親的一身騎射,如今尚在罷了。
還有那枝箭,帶火的箭並不難,難在這箭上的火焰看上去更加猛烈,也不知潑了什麼油,故此在那團火光之下,梁姬的五官簡直纖毫畢現。
楊阿若忽然身形一振,緩緩道:「來了。」
遠處籐蘿林木,密佈山谷,看不清谷中的情形,但是凝力於雙耳,隱約能聽到群騎奔湧而來的馬蹄聲。
「惡戰在即,使君在想些什麼呢?」
董真向劉備嫣然一笑,稱前的冷厲之色化去了不少,但眉尖的堅毅卻如石鑄般分毫不動。
「備是在想董君先前的一句話,」劉備露出困惑之色,問道:「鱷魚是什麼魚?魚也會流淚?」
古人常說,瞧一個人是否英雄,便看他每逢大事時,是否有靜氣。
劉備是個英雄,董真早在另一個時空便知道了。
便是不知,單看他此時還有閒心來關心這個問題,便知心底實有大大的靜氣。
「鱷魚啊,是揚子江裡的一種魚。」
董真想揚子鱷不知道是不是也像熱帶河流裡的鱷魚那般,據說性情要溫和許多,但此時反正是胡謅,也無所謂真偽:
「此魚長約數尺,滿口利牙,性情凶狠,以活物為食,亦能食人。據說每次食人之前,都要流下幾滴眼淚。所以這鱷魚的眼淚麼……」
董真笑著伸手,佯作在眼角輕輕一抹:
「說起來如今我與使君,也當流上這麼幾滴,以壯馬孟起之行色才是。」
箭聲密集,馬嘶大起,整座山谷也似乎在隨之晃動,卻是谷口第一道防線,已經迎來了那五百郡兵!
董媛等人嗆地一聲,也紛紛拔出隨身兵刃,伏於那布袋所做的掩體之後,炯炯目光,逕往谷口投去,竟然沒有絲毫害怕,有的只是興奮與躍躍欲試。
不要說劉備,便是楊阿若,都有些驚訝。
楊阿若昔日自然是聽過當初的甄氏,是如何率著眾織奴在銅雀之亂中聲名鵲起的。但依他想來,這群只會繃線投梭的女子,便是有幾分孤勇,也不過是強撐著,比尋常女子想強些罷了。想他的妹子楊娥,自小沒少見過他與別人爭強鬥狠鮮血淋淋,養成了強悍厲害的性子,卻照常不敢象男子一樣隨意殺人。
所以遊俠兒中,從來就沒有女子。
馬匹的慘嘶之聲不絕,伴隨著跌落深澗、骨斷頸折的脆響,還有兵刃交擊的金戈之聲,和人瀕死前的慘叫。正因為密林籐蘿掩住了視線,單憑聽覺來幻出畫面,故此聽起來分外毛骨悚然。
但是第一道防線只是利用地利之便罷了,數十名護衛也擋不過五百名郡兵捨生忘死的衝鋒,也做不到真正意義上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說到底董真的劣勢還在於人太少了!
不過百餘人,還分了兵去燒縣衙,加上對方主將可是大名鼎鼎威震西北的馬超馬孟起!
劉備有些奇怪:董真出身隴西董氏,聽說隴西人畏馬韓如神靈,馬即馬超,韓是韓遂。怎的從董真身上,看不出絲毫畏懼?
隨著箭聲稀疏下來,劉備便敏銳地感覺到:第一道防線已被衝開了!
一個黑衣黑巾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高台之上,手中執著一張三角小紅旗,只在空中一揮,咻咻兩聲,有兩枝帶火的箭枝徑向高空射出!
谷中小徑上驀地一寂,便有數條人影彈跳而出,往谷中別館處奔來,一躍便跳入那石頭砌壘而成的塹牆之中!
是安置在谷口第一道防線的那些護衛!
面對五百郡兵的衝擊,他們居然還有大半存活,且只有部分人掛了彩,看來地勢頗優是一個因素,這些人也的確驍勇。
塹牆中原也伏有二十人,此時與他們會合之後,更無二話,齊刷刷自塹牆之內,舉起一柄怪模怪樣的槍來!
槍長七尺,槍頭精鋼打造,與尋常軍伍中所用的長槍一般無二。但是那槍頭後部,卻綁有一個粗如兒臂的筒子。靜靜地對準谷口,一動不動。
谷口地面搖晃,卻是那些郡兵棄了馬匹,徒步奔入,軍容竟然仍頗為森嚴。當前一人鐵甲長刀,竟然也是一副步卒的模樣,只是那勇猛之狀,卻絕非尋常步卒可比/
董真不必細辨,單只從身邊辛苑猛地顫抖起來,便可準確無誤地認出來:
那人正是馬超!
馬超並不知道董真便是當初鄴宮之中,見識過自己最狼狽之狀的那個女官甄氏。但他多年的本能告訴他,即使劉備中計,自己調開了張飛,只留下少數護衛在劉府之中,但他能逃出生天,得到這董真的庇護,那麼這個在江上春宴中橫空出世的董真,絕不會只是一個簡單的小織坊主。董真所擁有的實力,也絕不會只是令蠶蟲生病和治癒的方劑。
所以即使歧山侯不以為然,他還是堅持帶出了葭萌關最為精銳的五百郡兵,前來董氏的離雲別館擒捉劉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