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明亮,那女子卻似乎毫無畏懼之意,故意仰起頭來,那張妍麗的面孔,在燈下清晰可辨。
淡墨色的長眉,弧度秀致的眼睛,即使是鬢髮散亂,衣襟也因了方纔的捆綁有些歪扭,卻無損她那種典的氣度。
若說是個中等世族人家的女郎,恐怕也是令人相信的。
董真忽然想起第一次見到她的情形,在那黯淡的織室夜晚,她也是如此典,即使還有些侷促不安,但已如鶴立雞群。
槿妍挑釁般地盯著她。
室內靜寂,只有燈油的滋滋聲,和山風掠過窗格的呼嘯。
山中風大,即使是在早春。那些風跌跌撞撞地奔去過,堅固的窗格沉默屹然,沒有絲毫的顫抖。風失望又惱怒,發出尖利的哨聲。
崔妙慧講究奢華,這樣幾層看上去細密如霧的紗羅蒙在窗格上,竟然能將那樣強橫的風都擋在室外,看得見窗外樹木狂伏亂晃的影子,察看得到風的走向和軌跡,卻唯獨感受不到風的破壞力。
「你可有什麼情報要呈給我?」
董真的位置,是事先經過了她巧妙的選擇。
她坐在這個堂中最醒目的地方,但是恰好又坐在了燈影裡。在光與影的變化魔術裡,她的週遭雖然輝煌,但她的面容卻相當模糊。
槿妍其實一直想看清她的神情,但根本什麼也看不清。
再聽到這樣一句意料之外的話,饒是她來之前有一百種假設和一千種應對,卻還是不由得怔住了。
「我就是有情報,又為何要呈給你?」
她回過神來,冷笑道:「我既然明擺著要讓你去送死,自然是對你沒有什麼情份。你到現在還對我抱有幻想,活該被辛二娘背叛!人家現在連你送的名字都不用了,是堂堂的郭女王!郭女王吶!」
她的話太尖刻,尖刻到堂側的一間華麗寢室之中,正手執角梳,對鏡梳發的崔妙慧都不禁打了個寒噤。
崔妙慧並不想聽,但是槿妍的聲音那樣鋒利,像一陣箭雨射過牆壁,盡皆鑽入她的耳中來。
「辛二娘?郭女王?」
董真在燈影裡輕聲一笑。
她一向定力很強,這一點槿妍早就知道。但是她與曹丕那種若有似無的情愫實則有多深,槿妍作為一個外人,或許比當事人更要清楚。
所以此時自知暴露,便不管不顧,用這最利的刀子來捅董真的心尖。
她也說不出自己為何要這樣做,也許是因為她從未看到過董真——當初的織成驚慌過、害怕過、傷心過。
可是她卻體會過!
這種痛楚的、糾纏過、掙扎過的情感,一時天崩地裂,一時日月無光,一時心喪如死,一時萬箭穿身……這樣的大起大落、痛徹苦極,憑什麼董真就沒有!
「來了!」
董真忽然抬高了聲音。
楊虎頭與另一名護衛應聲而入。
「把她帶下去,秘密處置,然後厚葬。」
董真沉聲道。
燈影裡,她一動不動,雙手撫膝,端然踞坐,宛若最莊嚴的神祇。
槿妍驚疑不定,雙目緊盯著董真,似乎是想要看透她究竟在弄什麼花招。
甚至是楊虎頭,都不覺腳下一滯。
但他隨即感受到了董真身上所散發出來的強烈殺機和迫人重壓。
這位主君雖然一向溫和,也沒什麼架子,對錢也很大方。但是其意志卻是絕不容他人違逆的,所以身為護衛,最好是絲毫都不要懷疑。
他二話不說,上前就一把將槿妍拖了下去。另一名護衛隨之協助,槿妍並不掙扎,只到被拖到堂門口上,楊虎頭通地一聲倒踢開兩扇蒙有紗羅的雕花門扇,呼嘯的山風頃刻間倒灌入內,滿堂燭火瘋了一般倒伏而下時,她才驀地驚醒過來,彷彿才剛剛正視自己即將面臨的結局,簡直不敢置信地尖叫起來:
「甄織成!你居然要殺我!你要殺我!你難道不想問我……」
一語未了,通地一聲,門扇復又被楊虎頭踢了回來,關得嚴嚴實實。
門扇不但隔絕了山風,也瞬間隔斷了槿妍的尖叫聲。
啪噠。
一門之隔,側室裡的崔妙慧,手中角梳不覺失落在地。
出岫堂中腳步之聲紛迭不絕,伴隨著董真低沉而不失威嚴的聲音:
「齊方率百名護衛,即刻將趕至別館!此處所有警戒,皆由他全力指揮!」
「喏!」
「令齊雲率二十名勇士,夜襲葭萌縣衙,給我一把火燒了!」
「喏!」
「重佈崗哨,虎頭親督,至明日申時,無我親令而擅出別館者,殺無赦!有任何活物要離開別館者,殺無赦!」
「喏!」
簡短有力的聲音,宛若春雷,一聲聲滾響在這華堂之中,殺氣騰騰,較之那山風還要森然十分。
崔妙慧俯身拾起梳子,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自覺地顫抖。
齊方是什麼時候來的葭萌?正如當初也不知齊雲是何時離開的洛陽。
那加派的百名護衛又是從哪裡來的?
之所以不讓活物離開別館,指的不僅僅是人,還有信鴿、犬類等可以傳遞消息的鳥獸。
槿妍已經就擒,為何董真還要如此?
再回想起董真先前出乎意料的佈置,才出現了槿妍這令人瞠目的背叛。
她忽然覺得,一牆之隔的這個英雋女子,縱然曾經同起同住,也曾以夫妻名義表現得親近信任,但對於董真,其實自己從未真正認識過。
否則,無論是曹氏兄弟還是楊阿若,為何會對她如此照拂?甚至是眼高於頂的何晏,老奸巨滑的曹操……
門扇忽然開了。
燈光如綢緞般光滑而柔軟地洩進來,照了崔妙慧一身。
董真站在門口,有些疑惑:「梳子掉了?怎的不點燈,卻在暗地裡梳頭?你素來不是個節約的人吶。」
「我……我有些怕……」
崔妙慧訥訥道。
她擁著層層疊疊的華服,立在董真面前,垂首握緊了角梳。
「很快就會過去的。」
董真明白過來,旋即冷笑一聲:「無澗教,哼,無澗教!我本無意管他們,但他們的手也未免伸得太長了!」
長到觸及了她的底線。
比如槿妍。
「妙慧,巴蜀之地對我們甚是重要,是否成功,在於今晚一戰!你且給我看好了後宅!」
疊翠閣中的劉備,敏銳地感覺出了不尋常的氣息。多年征戰,他對於這種風雨欲來之勢的嗅覺,便同那田埂中的地鼠一般靈敏。
但此時他在別館畢竟是個客人,還是被主人仗義搭救、以怨報德的客人,自然很多事就處於尷尬之地,並不方便去探詢。
他已經盥洗完畢,也用過了侍婢送來的飯菜。但仍是有些心神不寧,正逡巡不安之際,隔著窗紗,忽見遠處一行燈籠往這邊而來,不覺心中一動,站起身來,整了整衣袍,門外已傳來侍婢的稟告聲:
「稟劉使君,主君來拜。」
分明就是在董真自己家裡嘛,還說得這樣客氣。
回想董真在自己面前偶然流露出的粗野之狀,對比此時的徇徇溫,劉備不禁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忙道:「請。」
門扇打開,董真立在門口,星眸生輝,熠熠逼人,劉備不禁一怔。
他定晴看時,才發現她已經換了一身玄底絳紅勁裝。雖然衣袖襟袂處也一樣有著精美的剌錦紋繡,卻顯得英姿颯爽,幹練之中,又透出一絲冷凜之意。
她的手中握有一柄短劍,劍柄纏有細金絲縷,模樣古而精緻,一看便知並非尋常兵器。即使是刃在鞘中,但仍覺一縷寒氣,破鞘而來,
他不禁一驚,問道:「董君深夜如此著裝前來,不知又是何意?」
董真長眉一挑,笑道:「山居空寂,春寒料峭,想來使君也難以入眠,今晚便約使君來看一場焰火盛會。」
劉備聽得蹊蹺,哪裡還能多問,遂應道:「備願觀之。」
董真點了點頭,向身後道:「虎頭,你與詹鵬二人就護衛劉使君罷。」
她身後黑暗之中,有人轟然應喏。
劉備方才打開門時,因才從亮處而出,故看不分明,此時方才辨出董真身後的黑暗裡,除了執燈的侍婢之外,竟然有十餘名虎士,個個剽悍剛猛,顯然都是她的護衛。
只是這個被稱為虎頭的,劉備這幾日一直見他相隨董真左右,知道這是她的心腹,此時董真竟命他來拱衛自己的安全,不免有些受寵若驚,更是疑竇叢生,忙道:「二位乃董君心腹義從,備如何敢當?」
董真笑道:「使君不必推辭,真欲邀使君先登春風樓,如何?」
劉備心頭更是驚疑不定,知道必然是出了什麼大事,不止是自己府第被襲這麼簡單,但哪裡敢多問,一概態度很好地應承:「備願從之。」
夜風甚勁,吹得枝條一陣撲簌簌亂響。
楊虎頭走上前來,雙手捧著一柄長劍。
劉備見那劍乃精鋼所鑄,花紋精美,便不是神兵,也是極為鋒利的好劍。看董真的意思是將這劍送給自己,當即伸手接過,不解道:「這……」
「今晚乃非常之時,此劍贈與使君防身。」
董真言簡意賅,側身行禮,作出請劉備先行的姿勢:「請。」
春風樓是別館最高之處,離出岫堂只有十丈不到。共有三層,在這個時空的確算是最高了,故能「雲亂春風至,登樓人先知。」原是別館主人春日裡登高望遠之處,不過這裡在本就在山谷之中,登得再高,也只能望到入谷的山道,視線卻再也穿不透層疊的山巒。
但樓中仍然是建造得很是精巧,最高的樓閣之上,索性就是一間通透的廳堂,朱柱撐頂,四周是落地瑣窗,一樣垂有輕薄透明的紗簾。簾底綴有玉流蘇壓墜,既能擋住風頭,又令風意悄然逸入,如果是春夏之交,當真再也愜意不過。
然而現在卻是早春,即使呼嘯的山風被擋在簾外,那簾下沁入的寒意,在這夜晚也是分外剌骨。
春風樓燈火通明,簷下掛滿宮燈。便是樓下高台四周,也都插有火把,熊熊光焰,映紅了整個山谷別館。然而因了四面山體的掩弊,那唯一可入山谷的小徑上也覆掩籐蘿樹木,所以谷外之人頂多只是隱約可見裡面的光亮,但是樓上立著的劉備,卻能在燈火照映下,將下面的佈置看得清清楚楚。
更令劉備悚然的是,不過這短短時間,自春風樓而至前方山谷的入口,早已布下了數道防線。比如從金牛道入山谷的小徑旁,已經有十餘人張弓嚴待,當然他並不知道,入谷的小徑路面已經被臨時挖斷,而那些交纏的籐蘿之上,也都佈置好了各類的陷阱與暗箭。只因兩邊皆是山壁,唯此路可入,所以這被挖斷之處,便成了一條世上最短也最險的壕溝。
便是敵人當真衝過了小徑,進入山谷,谷口處首先擋阻他們的,便是一排石頭砌成的塹牆。甚至是在出岫堂的高台之前,也平空壘起了許多裝滿沙土的布袋,宛若牆壁,後面也早就伏滿了人,刀光如雪,晃得剌眼。
這離雲別館本來就地勢易守難攻,何況還是在董真的佈置之後?劉備知道,這葭萌縣中,唯一可以被歧山侯和馬超調動的,便是那些郡守兵,也就是地方兵卒。蜀人向來耐勞,葭萌城身處葭萌關上,所以這些兵卒的戰鬥力是有的,但那多半是守城,其攻城的經驗卻未必豐富。董真這佈置雖然及不上真正的雄關守陣,但相對於葭萌的地方兵卒來說,這三關並不易過啊……而且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影子,比如……
他不禁舉起袖來,揉了揉眼睛:
真的沒有看錯!
高台一角,堆著一些奇怪的東西——長五尺,闊四尺五寸,厚三寸,看那木質的光亮,應該是堅硬的榆木。上面覆滿鐵釘,皆長五寸,出木三寸,四面則覆有利刃,刃身入木約有半寸。前後裝有二鐵環,貫以麻繩。
那可不是狼牙拍麼!
守城的器械之一,若是敵人以雲梯飛鉤等物來強行攀援,便可叫幾個人掣起狼牙拍,用力拍打對方,可以令對方瞬間鮮血淋漓,無法附於牆面,大敗而回。
再看高台另一角,架起三口大鍋,裡面翻滾起黑亮亮的沸油!鍋旁邊還堆著幾大堆擂石,另有一排虎士,手執弩箭,那居然是強弩……大漢帝國中,弩箭中威力最為強大的一種,射程可達到六十丈!
狼牙拍!擂石!滾油!強弩!儼然一副專業守城的模樣!
葭萌城裡的郡守兵卒來攻這座別館,頂多不過是派出數百人,絕不至於會如臨大敵,用上攻城的巢車、拋石機、轒轀車之類,若是遇上董真如此嚴密安排,必敗!
所以她才如此輕鬆的語氣,對自己說要「看一場焰火盛會」。
劉備心中一鬆,但隨即又是一緊。
這個董真是什麼人?
即使她身邊有著精於兵陣之人,但是她一個女子,怎能安之若素?而且她身為主君,決不可能一竅不通!
那麼,她難道當真經歷過戰陣?
可是本朝歷代以來,從未有過女將軍,甚至女子都從未出現在戰陣……
不!不!印象中似乎聽過一個女子的事跡,她曾以女流之身,親履戰陣,其勇武之名,四海皆知。然而她又如彗星一般,燦爛且短暫,很快便莫名地殞滅於深宮幽院之中。
那個女子,與眼前的董真,還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精於織業,擅於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