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
這座位於盆地之中的城市,天生便有著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山川秀麗,魚米豐饒,且又有蜀道天然險壑相阻,中原的戰火很少燒至此處,百姓休養生息,少了許多離戰之苦,故有天府之國的美稱,也是益州的治所之地。自秦漢以來,因了蜀錦的名揚天下,而得名錦城、錦官城。歷朝皆在此設有專門織錦的機構及官員,錦官二字便是由此而來。
因四海之內的商賈皆雲集於此,所謂市廛所會,萬商之淵。街道繁華,羅肆萬千,往來人潮熙熙攘攘,全不似中原城池,皆有著戰亂後的蒼涼之態。
從成都南轉過去,到笮橋東,便是鼎鼎大名的錦裡所在。
與洛陽的錦裡不同,這被稱為「錦裡」的裡坊,氣勢雄渾,遠遠望去,大大小小的石道縱橫交錯,樓閣房屋廊簷起伏,斗拱交錯,也不知有多少名商大賈藏身於其中。或許隨意挑出一家來,便與那些價值萬金的珍錦有著關聯。
錦裡最惹人注目之處,當數那座巍峨大氣的錦府,這是錦裡的唯一一所官方機構。漢時即開設有錦府,但到了近些年,漢廷自己尚且**不堪,哪有什麼能耐來促進或約束遠在成都的錦府?多年來錦府日漸衰落,到了劉璋手中,卻是重煥異彩。不但重新招了匠人入府,令從前的珍錦技藝得到傳承和發展,且還多了徵收、審核錦匹的功能。即每年徵收大量錦匹入益州牧府,和規範整個蜀錦的「進出口貿易」。
在牢牢控制主流的同時,劉璋還放開了民間織錦貿易。反正最珍貴的錦匹技藝都在錦府,又何必在意其他的織坊來分一杯羹?如果共同發展,還可以從民間織坊中收到稅賦來充實自己的庫藏。天下商機太多,錦府一家也是無法消化殆盡,不如共同發展,或更有前景。
漢時制度,居民生活之處名為裡,商業區名為坊。但是錦匹這種東西,既有錦府這樣的國營大企業,又有以家庭為主的小作坊。
錦府所在,當然是錦坊。但是以錦府為中心,各類小織坊漸漸鋪開周圍,居民區也漸漸形成,也正因此,此處是裡坊並存,也算一大奇觀。且每家每戶都幾乎有著織機,尤其是出產錦匹的高峰期,也就是每年春夏兩季,那百室離房,機杼相和,幾乎徹夜不歇。
這裡非但是織坊匯聚之地,而且也是天下商賈買賣交換蜀錦的寶地。
若是到了展示新品的「錦日」,更是羅綺錦繡,充斥坊裡,纖麗繁巧,貨積如山。
然而今年的初春卻有些不同,別的街道還是一如既往人頭攢動,但錦裡卻只有稀稀拉拉幾個人行走,昔日川流不息、人潮擁擠的青石道上頗為寂靜,還有膽大不畏人的鳥雀跳下來覓食。
而錦府之內,更是有幾名身著華服之人坐在堂中,人人愁眉不展。
一個青衣小僕快步進來,在堂中跪下,稟道:「府君,張君來拜。」
堂上正中者約莫四五十歲,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沉鬱之色,聞言眉頭更皺得緊了些,道:「請上來罷。」
那被稱為張君之人也是衣著華貴,白潤肥胖,本來那一張臉團團的頗有喜氣,此時卻唯有焦灼之意。進來時步伐匆匆,更差點被門檻絆了個跟頭,足見其心神不寧。
他尚未來得及行禮,便急聲道:「府君!乞相救小民!」
那府君正是這一任的錦府令錢邈,他認出此人正是錦城的蠶桑大戶張邈,聞言苦笑一聲,指了指周圍那幾人,道:「何止張大戶你,你看李大戶、吳大戶皆都來了,想必張大戶也知道他們的來意。」
張邈定晴一看,果然是幾張熟悉面孔,不禁失聲道:
「怎麼,難道二位的蠶兒也……」
那二人向他起身行禮,愁眉苦臉道:「十之不存一二!」
張邈張口結舌,不覺呆在了那裡。
其中一人名為李蕭,與這張邈、吳思之皆是蜀中的蠶桑大戶,三人所供蠶絲幾乎佔了巴蜀的七八成,平時也沒少了明爭暗鬥。
張邈本想著這一次的蠶蟲大量死亡的事件,必然是此二人的謀害,沒想到他們也如自己一般,遭到了這滅頂之災。
不禁雙腿一辦,哀聲道:「難道是天要亡我?如今蠶兒染上這等古怪的疫病,偏偏無法可治,奈何?奈何!」
眾人面面相覷,皆搖頭歎息,堂中一片愁雲慘霧。
當然他並不知道,此時在錦城郊外的張莊,正有人在與其管事談一筆生意。
「貴客想要購買蠶種?」
管事五十年歲,在張氏族中效力多年,對於蠶桑一事更是老手。此時不禁猶豫道:「蠶種雖有,然不瞞客人,今年這些蠶兒有些古怪,恐怕買去有礙。我們張氏是百年蠶桑之族,可不能為了賣幾個錢,壞了名聲。」
蠶種的保存方法,有一種優勝劣汰的挑選,被稱為浴種的,此時技術已相當嫻熟了。
每逢臘月十二便開始浸種,過十二天,便將蠶紙撈起,微火烘乾,珍藏於箱盒中,第二年清明取出孵化。有的地方是用石灰水,有的用鹽滷水,浴種後留下的都是些好蠶種,因為低劣的蠶種會在浴蠶中死掉,這樣的話就不用浪費桑葉去餵養一些吐不出好繭的蠶兒。
眼下尚在初春二月,還不到清明,但是很多蠶桑大戶會提前將春蠶孵出。正是因為春蠶的第一批出現了大量的死亡現象,所以才引得眾大戶焦灼不安。
這來購買蠶種的是個相貌普通的年輕人,青袍黑巾,一看便是大戶人家裡的管事僕役。此時他微微一笑,向那管事道:
「我已聽說了。可是蠶蟲腦上放光,少食懶動?且敗群十分迅速,往往半夜便能死去大半?」
那管事臉上皺紋顯得更深了,歎氣道:「正是。今年這錦城四周的桑葉也大為減產,本想著若是養些好蠶,結出好絲,即使減產也無妨,尚可從錦城較近的幾座城池高價購買桑葉。只是沒想到連蠶兒都得了疫病,難道是今年參拜蠶神娘娘時有何不妥,觸犯了神靈?」
那年輕人點頭同情道:「這倒也罷了,聽說今年魏錦也大是減產。看來今年市場上,恐怕不是寸帛寸金,但是寸帛尺金了。」
管事搖頭道:「魏錦那邊,是他們自己沒護好蠶神娘娘。聽說他們織造司原是出了個了不得的織室令,人都說是蠶神娘娘下凡,自她出來,織機也改進了,錦色也出了好些,誰知他們沒福,那位蠶神娘娘竟然在宮中大火裡薨了。說不定是蠶神娘娘的英靈一怒,連咱們蜀錦也遷怒上了。今年著實不是個好年頭!」
說著又歎息不已。
那年輕人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隨即微笑道;「蠶兒有病,也未必是蠶種的問題。況且我家主人自有法子,便是有這病也無妨的。」
管事驀然大喜,旋即又露出狐疑,道:「你這小郎說得忒是大話!我巴蜀之地,養蠶繅絲何止一日兩日?數百年相傳,原也頗有些技藝,都是第一次見著這種疫病。眼下連我家主人都不得不奔向錦府求援,只是我看那錦府若有些本事,恐怕早就趕來了。連他們尚且無法,你家主人又是何人,怎能解此病厄?」
年輕人執意道:「我既要買這蠶種,你又將實情告之,即使是這蠶種孵出蠶兒,果真是染上了疫病,也決不怪你。若是老丈不放心,在下可與老丈簽個字據,便說這蠶兒是病是好,自憑天意,絕不會追究到貴莊上來。」
管事聽他都將話說到這一地步,將信將疑,但見對方十分誠懇,且此法於張莊的確是沒有什麼害處,也無法拒絕,果然與他簽了字據,遂將他帶到後宅之中。
後宅十分寬闊,足有十餘間平廈,四面透風,只廈頂覆有厚厚的乾草。裡面有百餘張方架,每張方架皆是以四根竹木棍搭成,蠶紙便放於其上,通風避光,正是蠶卵保存的最佳環境。
年輕人四下一望,心頭驚訝,這上面養著的蠶種,恐怕數千萬計。若當真全數孵出,結出來的蠶繭相當可觀,不愧為益州知名的蠶桑大戶。
當下笑道:「老丈這些蠶種,若是果然品相好,回去試了不錯,在下只怕還會再來一次。到時請老丈再多饒些添頭。」
管事歎道:「我也只盼你這些蠶兒長得好,若當真你孵出來無事,只怕我家主人還會披彩鋪紅地去請你家主人,來解除今年這蠶種之厄呢。」
話雖如此,到底沒有放在心上。
那年輕人如數付了錢,揣上裝有蠶種的蠶紙,便告辭而去。
織成此時,卻帶著崔妙慧等人,行走在葭萌的郊野之外。
這幾日葭萌的天氣大好,一派陽光明媚,溫煦迷人。便是那風吹在臉上有些涼意,卻終究沒有剌骨的那種寒冷。徑旁陌上,皆有新芽初綻,還有些開在早春裡的野花,星星點點,吐出淡淡芬芳。
崔妙慧及槿妍、素月等人甚至是楊虎頭等護衛,皆換上了新裁的春服。雖然女子們都戴上了冪籬,然而綵帶翩飛,衣衫鮮艷,較之花色還要妍媚三分。唯有織成還是男裝,如今穿男裝的時候久了,別說外人,便是崔妙慧等人也漸漸習慣,此情景卻宛若某權貴人家率女眷踏青一般,雖然有些經人注目,倒也不顯得突兀。
他們立於江堤之上,遠處便是碧帶般的閬水。堤內一片茂盛的桑林,初綻新芽,在早春的風中嘩嘩搖曳。
巴蜀之地氣候溫潤,桑葉較之別的樹種,發芽更早一些。所以在江浙一帶要清明才孵出的蠶種,此時在巴蜀便已孵出了第一批。飼養它們的,便是這嬌嫩無比的桑芽。待到清明,桑葉大如巴掌,方是蠶蟲孵出的最盛之時。
「所以主君選在這個時間,讓巴蜀的蠶蟲染上怪病,是因為這一批蠶蟲的早夭,即能引起那些大戶們的恐慌,又不至於真正地傷了蠶桑市場甚至是整個織錦業的元氣?」
化名齊洛人的齊雲出聲問道。
他從前是個遊俠,向來是馬背馳騁、快意恩仇的人生,如今卻因受了楊阿若所派來到織成身邊,漸漸也習慣了以齊洛人的身份在商言商,說出的話來儼然也有了內行的架勢。
「我並非唯利是圖,道德全失之輩,既然當初就有志向為天下衣,又怎會從『損天下衣』開始?」
織成率先走下堤壩,邁步進入桑樹林中。處處新綠,近在眼前,帶著春天的勃勃生機,只覺十分悅目。
崔妙慧雖然自小便穿綾著錦,卻從未見過桑樹,更不曾親身進入田野;至於素月槿妍等人,當初便極少出門,且鄴城乃中原之地,渾厚蒼茫,卻哪有這等秀麗的山野景色?鼻端聞著帶有青草味的新鮮氣息,伸手摸觸那些嫩綠的芽葉,覺得十分新奇有趣。
見織成說話,便都停下腳步,凝神聆聽。
只聽織成又道:「我等若是要為天下衣,則非佔領巴蜀市場不可。而無論是錦繡綾羅,都離不開蠶桑,所以先要從這裡謀個進身之處。若不動搖其根本,尋隙而入,巴蜀之地被各家族經營百年,如鐵桶一般,哪容我們立足?只有當他們驚慌起來,我們才能找到那個空隙。」
槿妍不禁好奇地問道:「可是主君你怎知往桑葉上噴那種藥水,可令蠶蟲夭亡並敗群?素月她們長年在織室,都未曾聽說,甚至從巴蜀的那些匠師都不知道呢。否則怎會連堂堂錦府,也束手無策?」
她這個問題也是眾人心中之惑,遂都看向織成。
織成微微一笑,道:「也不過是機緣巧合罷了。」
卻含糊而過,並不多言。
在這個時空,歷史上的漢朝,的確從未有人見過蠶蟲也會有這種疫病。
事實上無論漢魏晉唐還是五代宋元,均無人得知。只到了明朝時,由宋應星所著的有著「古代百科全書」之稱的《天工開物》中,才第一次記錄了這種後世被稱為軟化病的常見蠶蟲疫病。宋應星還將這種疫病開列專目進行了討論,在他之前從來沒有人談起過這種病,足見這種疫病在之前也從未出現過。
而來自後世的另一個時空的織成,卻早在當年攻讀紡織專業時,於圖書館查找資料之時,便閱讀過這本《天工開物》,知道這種疫病。同時她在閱讀其他資料時發現,這種病症與後世的蠶蟲農藥、滅蚊藥中毒的症狀十分相符。
在這個時空,沒有各項儀器具備的實驗室,故此也無法研製出農藥,但是織成從前在那個時空時,有一次為了尋找一種原始的植物染料,曾在山間農家歇宿。苦於蚊蟲叮咬之苦,從當地老農那裡得了個偏方,將薄荷、紫蘇、蒜頭和一種被稱為「黃花菊」的小野花按比例搗成汁液,以水化開,尋只小噴壺噴一圈水霧,蚊蟲便紛落如雨,能得一夜清靜。
所以她到在洛陽之時,便配好了這種藥水,先在溫暖的房中孵出十餘條蠶蟲來,以此藥噴上去,那些蠶蟲很快就死了。
她又配了一些令阿茱拿去,前往益州後,秘密地噴灑在郊野桑林之中。沒想到果然有效,早出的蠶蟲食了這桑葉,疫病便傳染開去。那些大戶們從未見過這種疫病,頓時束手無策。
按織成的本意,原是想將此事拿來脅迫劉璋,令他一時不敢攻打陽平,緩解陸焉的境況,自己好趁機與之相見。
沒想到為了辛苑,那一日在江上春宴之中,不得不暴露所謂的董真的身份,只好將這蠶蟲疫病之事,拿來做了第一個晉身的階梯。
這些內情,若是解釋開去,大費口舌,也無法說清方法來源,更不可能扯到另一個時空。故此織成也只能含糊而過。
此時她不願詳說,其他人自然不敢再問。
只是眾人心中都不由得想道:「女郎是中山無極甄氏,那裡並沒有什麼蠶桑,為何她卻如此精通?甚至超過了巴蜀的匠師們,過去偏偏又從未聽她提過,顯然她不願被人知道。甚至她當初被迫離開鄴城時,也沒有依恃此秘技在織造司中立足。如此神秘而又如此厲害,難道當真是得自天授?」
又想到她早在洛陽之時,便能深謀遠慮,派侍婢與齊雲前往益州,布下這一著暗棋,又不得不感到佩服。
崔妙慧更在心中隱約想道:「看主君的意思,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巴蜀未來之事,甚至對於劉備的野心,也成竹在胸。若不是辛苑暴露身份,主君想必會在陸焉爭奪漢中的白熱化之時再拋出此殺手鑭,秋蠶產繭數量不多,即使死亡也不會影響天蠶桑業的元氣,且也能震懾那些大戶。想必主君原定的實施時間,不會在春蠶將出的清明,卻是在秋蠶孵化之前。唉,主君此人如此智謀高遠,卻幸好是個重情之人。若是心思陰毒之輩,恐怕一已之力,便足以摧毀天下蠶桑了!」
想到此處,又是欽佩,又是心驚。
素月便換了個話頭,問道:「既然主君敢用這種法子,必定有醫治之道。卻不知主君打算何時來一鳴驚人?」
一陣風過,桑葉在春風中歡悅地伸展。
織成伸手撫過一段桑枝,笑道:「自然是當阿茱回來之後,我們用那蠶種孵出蠶蟲無礙之時,想來,至少要等到一月之後,清明之前。如此便來及得孵出第二批春蠶,且不受疫病影響。不過這些人縱然多疑,不會輕易相信阿茱說的話,但一定會派人暗暗跟蹤,瞧瞧我們是否真的能治好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