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總管見他走遠,狠狠瞪了織成一眼,甩袖出門。兩名僕婦灰溜溜地跟出門去,很快連院中圍觀之人也都走了個罄淨。
唯有梁姬立於廊下,目送糜總管背影,狠狠地咬了咬手帕,一跺腳,扭身回房去了。
楊阿若瞧見織成若無其事,轉身又將先前放在一邊的藥湯拿來重新溫熱,不禁奇道:「你不去找她算帳麼?」
「她?」
「梁姬啊!你們女子……」
「阿若,」織成抬起頭來,正色道:「我敬你是個英雄,請你也敬我是個女子。我雖不贊成女權主義,但男權主義也是要不得的。」
辛苑莞爾一笑,笑意中竟有幾分俏皮:「我看楊君啊,他是故意惹惱你,瞧瞧你究竟會如何。」
楊阿若也不禁一笑,眉眼雖然改變得更加平庸,卻掩不住眼底那明艷之氣,道:「不過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何不打算與梁姬為難?」
「她只是個小角色,」織成搖搖頭,道:「也是個可憐人。她所要的,其實我們不會要。沒有利益紛爭,便不必你死我活,連小小的懲誡,也無所謂。只除非……」
她給辛苑倒了一盞熱水,放在旁邊幾上:「除非她欺人太甚,不知死活。」
「利益紛爭?」楊阿若似乎並沒有就此放過的意思,反而步步逼問:「若是有利益紛爭……當然,尋常薄利不在你的眼中,能令你駐足的,必然是生死攸關的利益,若是有人與你相爭,是否無論是誰,你都不會放過?」
辛苑皺起眉來,清亮的目光,掃了他幾眼。
楊阿若這話說得……有點怪……
他自己分明還是織成當初千里奔襲救回來的,此時居然逼問她關於利益的選擇。
「不知道。」
織成回答得乾脆俐落。
不到那一刻,她永遠不知道自己真實的想法。
晚上的時候,卻來了一位醫士,是一位青衣僕婦引進來的,且對他十分客氣,說是葭萌城中的名醫,姓周。這位周醫士一來,便說要抬了辛苑去另一處院中,細細診治。而且看這樣子,似乎並不需要她與楊阿若這兩名「侍婢」同行。
他年紀也過了五旬,留著一把白鬍子,面色倒紅潤得緊,織成一見他這模樣,遂更不放心令他來診治辛苑——如此擅於調養自己的老中醫,說不定會認得出那十丈羅來,豈不壞事?至於抬到別院去診治云云,聽起來都覺得不以勁。
當下攔在床前,笑道:「多謝這位阿姊,只是我家姬人病體將愈,實不必再煩勞這位周醫師。」
那青衣僕婦之前也沒見過,雖一樣穿著青衣,舉止卻比這院中的僕婦們要出脫得多,不卑不亢:「我家主君向來治府仁厚,姬人遠道而來,但有微恙,都當延醫診治。你這婢子不懂府中規矩,如此說話倒也罷了,不過若是放在其他府中,不免就要讓你學學規矩了。」
話語中的威凜之意,昭然若揭。
她身後擠進來兩個人,正是阿長和阿六,聞言便虛張聲勢地向織成喝道:「這是大阿姊,這府中雖是糜總管總攬,但他畢竟還兼著軍職,卻是大阿姊操持府務,如今百忙之中還找了醫師,親自來看姬人的病症,這可是天大的慈悲,你這婢子還不快快拜見?」
這位大阿姊,想來是劉府中真正的總管了。那糜總管是個男子,本就不方便管理內務,必然還有個擅長內宅事務的女子才對。
織成想道,自己果然沒有猜錯。不過,若因一個小小的什麼大阿姊,便要將辛苑雙手送出去,卻也太過可笑。
「尊府向來仁厚,」她的笑容有些變化,倒是似笑非笑:
「怎的就容不下一個偶然水土不服的姬人?先是要拋出府去,此時又要趕出院去,當真府上是好規矩,人人都來學一下最好。」
阿長二人張大了嘴,實在未曾想到,分明早上還是個溫煦可人的小姑子,此時卻如此厲害。
織成卻是心中篤定:劉備府中並不怎樣奢華,看來也沒有留著她們的意思。多半是藉機送給哪個實力派,將她們作為一件拿得出手的禮物。這隊姬伎之中,容色最不錯的便是梁姬與楊姬,而且楊姬看上去的確臉色好轉,這府中人也有眼睛,一定會看出楊姬不久便會痊癒,並不會如先前謠傳會瘐死在府中。
即使自己頂撞了這什麼大阿姊,為了劉府利益,楊姬主婢都不會有什麼損失,最多不過受之句氣話罷了。何況在外人看來,她這是護主心切,在最重故主情誼的兩漢,這可以被認為是一種美德,她也不擔心自己因此被逐。
「我自然知道她死不了!若不是糜將軍特意交待,區區一個姬人,誰肯管她小小病症?」那青衣僕婦氣得臉色發白,但還是保持了一定的氣度:「若是姬人不願,我便回報糜將軍罷了!」
織成有些意外,糜將軍?方纔那人?
辛苑本是靜靜臥於床上,半闔著眼睛,聽她們唇槍舌戰。此時也不由得微微睜開眼來,有些詫異。
那醫士年紀不輕,卻也頗有涵養,此時不驚不怒,淡定地站在一旁,只是多看了辛苑幾眼。
看就看罷,辛苑暗想道:「你年紀都這樣大了,況且我現下這相貌也沒什麼看頭。」
不料那醫士卻皺起眉來,道:「這位姬人的病症,倒不像是水土不服,卻像是中了毒。」
辛苑心中一跳,看織成時,分明是露出一副詫異神色,好像是初次聽聞般,眼中卻掠過一道利光,口中道:「這位老丈可別亂說話,我家姬人若是中了毒,又怎會一天天好起來?」
解藥早就服下了,現在的養病,是為了緩解那種僵硬,用的都是活血順氣的藥物,倒也不怕他來檢驗。
那醫士又搖了搖頭,道:「不過這種毒老朽倒也見過,中毒之人到最後都僵如木偶,跟活死人也沒什麼區別,哪裡會像這位姬人一般,臉上有了血色,分明是元氣漸足之狀。」
楊阿若身形一動,強自抑住,卻往後退去,隱入了帳簾之側。
織成心中更驚。
她眼下六神靈敏,分明感受到了楊阿若剛才心中所掠過的滔天殺意!那殺意是如此明決而陰冷,以至於織成幾乎要以為他馬上要出手幹掉眼前醫士!
可是不知為何,他卻往後退了幾步,成功地收斂了殺氣。
那醫士卻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喃喃道:「這屋子怎的如此陰冷?也難怪姬人身體不適了。」便向織成勸道:「依老朽看來,既是糜將軍交待過要仔細照看,不如就移個地方也罷。小姑子若是不放心,跟了去就是。」最後這兩句卻是向那青衣僕婦所言。
青衣僕婦哼了一聲,道:「既是沒什麼大礙,還移什麼院落?」
言畢抬腳便走,顯然對織成是蓄怒已久,此時見辛苑的確已無大礙,也能向糜將軍交待,便不再忍耐下去了。
那周醫士也隨後而出,從織成身邊走過時,身上卻傳來一縷似有若無的香氣。
織成眼見他們離開,轉過目光,卻見楊阿若從帳側不語,望向那周醫士的神色,卻是喜怒莫測。
當夜子時,織成睡得朦朦朧朧之際,忽聽窗格一響,卻是人影翻了出去。
她驀地驚醒,本能地望向對面——那裡原本是打了一個地鋪,睡著楊阿若的,此時被窩依然隆起。
但她已非吳下阿蒙,翻身一滾,便到了那被窩之前,伸手按下,果然是一捲裹好的衣物,成人形般,藏於被中,剛才那出去的人影,想必正是楊阿若。
織成想起他白日裡異常表情,不由忖道:「他是聽那周醫士說到有人與辛苑的中毒之狀甚是相似,才變了顏色。此時出去,難道是為了周醫士?」
想到此處,定神聽了聽四周,並無什麼異常,辛苑睡得很熟,發出均勻的呼吸聲。織成遂也將被中放了衣服,也如楊阿若一般偽裝好,起來悄悄穿了深色短衣,自窗中一躍而出。
四處漆黑,只幾處簷閣之下掛有燈籠,在黑暗中閃動著微弱的光芒。
織成屏息凝神,綴住前方一抹黑影,彈躍前行。
她與楊阿若相處甚久,加上六識過人,所以即使楊阿若如此功夫,在她全力追蹤之下,竟然也一直沒有追丟。
眼見得楊阿若翻出府牆,竟是上了街道。
葭萌這等小城,倒是不像洛陽有什麼宵禁,但是這樣夜深時分,街上也並無旁人。楊阿若一路踏牆踩瓦,竟是從街兩邊屋頂上飛奔而過。織成唯恐他發現自己,遂從簷下陰影間一路相隨。她如今操縱真氣,已能運用自如,越跑越是順暢,到得最後,彷彿那暖融之意匯遍全身,毛孔似乎盡數張開,整個人飄然如仙般,腳下輕快,竟是毫無疲意。
奔了一枝香時間,卻見楊阿若落下一處院中,織成再不猶豫,翻牆而過,才發現那是一座頗為平常的宅子,中間有一個小小的院落,晾滿了大大小小的竹叵籮,藥香撲鼻而來,籮中竟然全是藥草!
織成心頭幾乎可以肯定:這是白日那周醫士的宅第!
果然但見楊阿若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只輕輕在門上一扭,門扇便應聲而開。室中黑暗深處,傳來一聲驚叫,很快就消失了。
織成只道他殺了人,顧不上許多,一衝而入!叫道:「住手!」
噗!
燈火一跳,楊阿若艷麗絕綸而又沉靜淡然的臉龐,出現在光影之中。
他心思慎密,來此之前洗掉了臉上的易容藥物,露出了本來面目。而織成與他也是不約而同,兩人目光一碰,都明白了對方用意。
楊阿若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殺人!」
他從陰影下拖出一個人來,頭髮花白,滿臉驚恐,正是白日裡那個周醫士。織成此時適應了室中光線,才發現旁邊還倒著個老婦人,並一個小婢打扮的少女,顯然是這周醫士的家人,雖然一動不動,但她凝神於耳力,卻知道這二人呼吸尚安,只是昏厥過去,此外也並沒有發現宅中還有什麼別的活人。
此時周醫士先是一驚,為其艷光所懾,及至目光落到他手中匕首上,頓時嚇得戰戰兢兢,半跪下地,哀聲道:「大俠!小老兒不知何處得罪了大俠,願乞饒恕!願乞饒恕!」
「我來只是問你幾句話,你須不得瞞我!」
楊阿若冷冷道,忽的寒光一閃,卡察一聲,那周醫士失聲低呼,幾乎要癱到了地上,醒過神來,才發現是自家一條長几少了個角,再看眼前這樣艷麗的美男子,卻無吝於修羅一般,牙齒打戰,連連道:「請講,請講!」
「你白日裡是不是去醫治過劉使君府的一個姬人?」
楊阿若盯著他,緩緩道:「聽說那姬人滿身僵直,是中了什麼劇毒?」
周醫士做夢也想不到他正是那姬人身邊的「侍婢」,忙道:「是是是,小老兒的確見過這個姬人,是劉使君麾下的糜將軍差人來請小老兒,說是水土不服,可是……可是小老兒從前見過這樣症狀,倒像是……像是一種叫做『十丈羅』的毒……毒藥……」
果然是十丈羅!
織成目光一閃,望向楊阿若。
他臉上冷意更濃:「十丈羅?那是什麼東西?」
「小老兒……小老兒……也不知……只是當初因有些薄名,被一侍婢重金延請……」周醫士受驚過度,說話也顛三倒四,待看到楊阿若臉色一沉時,驀地醒悟過來,趕緊顫抖著重新組織了一遍語言:
「當時小老兒是在成都寓居,有一日行醫歸來,忽然被一個頭戴冪籬的女子攔住,給了小老兒一錠馬蹄金,說是她家的女君有恙,請上門看診……小老兒見錢眼開,便隨之前往……」
周醫士竭力控制恐懼之意,費神回憶那段往事:「當時是打一處角門入內,卻是花木扶疏,彩石鋪徑,像是什麼權貴府第的後院。後來又繞了許多路,進到一處樓閣之中,先前那侍婢說是女君,可是小老兒瞧這樓閣所處,卻不像是大妻居所,不過……不過那樓中佈置精巧奢麗,卻如仙境一般……」
這周醫士與那大阿姊相處起來,似乎甚是熟識,想必他醫術高明,經常出入權貴府第。可是連他都認為那樓中精巧奢麗,不知是怎樣一副情狀。
只聽周醫士又道:「樓中寢臥之處,小老兒見到了一位女子,容貌殊麗,卻臥床不起。想必就是那什麼女君了,觀其態度頗為艷冶,倒像是權貴家的姬妾,問及病狀,只說全身無力,小老兒伸手想按她脈像,卻是觸手之處,堅逾木石!小老兒嚇了一跳,仔細診治,才發現她週身血氣運行十分緩慢,連累了肌肉也僵直不動,久而久之,便如木石一般。小老兒雖然會些歧黃之道,但一看這情形,便知她是中了毒,且毒性刁鑽。但凡這天下毒藥,必要有對症的解藥才行。小老兒饒是讀遍藥書,卻未至扁鵲之才,也無法可解。只得盡力開了些活血藥物,又以銀針施治,那女郎似乎覺得好了些,才令侍婢將我送回。」
楊阿若沉聲道:「後來呢?」
周醫士抹了把額上的虛汗,回想那日情形,又道:「後來小老兒又去過兩次,只是無論藥石,都不似第一次還有些效果,竟是如潑到石頭上一般,並無半些藥力能為身軀所用。眼見她一天天憔悴下去,最後一次見時,臉上光華全無,一片灰濛濛的,且臉上皮肉坍塌下去,只骨頭上支稜著一層臉皮……」
他打了個寒噤,便是織成想到那副情狀,也覺背脊上冒出一股寒氣。
周醫士顫聲道:「小老兒瞧著害怕,找個借口說要尋藥,便告辭出來,方才出得門來,便聽門內那榻上女子向侍婢哭道:『這十丈羅之毒原來如此厲害,沒想到那賤人嫉妒,竟對我下這等毒手,虧他還向我信誓旦旦,說那賤人不過是一時玩鬧,叫我吃些苦頭罷了,並無害我之意。只消找個名醫,便能消了症候……如今看來,我竟是不能活了,你去尋他,他怎的也不來見我?』
那侍婢也哭道:『爺是貴人事忙,小夫人且寬心,等爺回來,讓他去向那賤人求取解藥,那賤人不會不給……』
女子哭得更是大聲,道:『此去襄城路遠,他若有心,早就派人去取了,何必哄騙我到這個地步?連個醫士也要我自己派你暗中查探,偷偷請來。況且如今就算去取,又哪裡來得及?』
她們一番哭泣,小老兒心中害怕,走得越發快了。先前幾次,都是那侍婢來請,小老兒圖個金錢豐厚,從來不曾打聽過。這一次回去,卻不敢再呆在醫館之中,尋了個由頭出去雲遊了數月,再回來時,聽說又有個女子來尋過我一次,未果之後,便哭泣而去。小老兒心中不安,尋了個機會,悄悄沿著舊路,到了每次出入的角門處,但見門扇緊閉,四周又無旁人可問。遂佯作路人,在周圍轉了半天,終於找著正門,看那匾額時,方知是歧山侯府!」
楊阿若眉心一跳,鳳眼之中,陡然聚集一股煞氣,道:「果然是他!那女子……後來如何了?」
那周醫士嚇得鬍子一顫,道:「小老兒不知,當時吃了驚嚇,又想起那女子主婢言辭俱有些異常,唯恐惹上侯門什麼事端,便索性回到故里葭萌,再不往成都去了……不過後來……後來小老兒一個師兄,也被請入歧山侯府中診治,住過一段時日。回來說起侯府中景致,小老兒便佯作無意,提起過那女子所居的小樓,他說那裡已推成一片廢墟,正重建樓閣,說是從前這裡死過一個姬人,侯爺嫌其不祥,這才重興土木……」
卡察!
又是一聲利響,卻是楊阿若此時手起掌落,未用匕首,也活生生地將那長几的另一個角斬了下來!
周醫士本就精神繃緊,此時被這一掌驚嚇,承受力終於到了極限,當即雙眼一翻,身體軟倒,頓時昏死在地。
楊阿若陡地掉頭,躍出門去,卻砰地一聲,額頭撞上了門框。
他恍若未覺,甚至都不曾撫摸一下痛處,驀地掠過牆頭,往外奔去!
織成一驚,見他模樣如失魂落魄般,也不知那周醫士所述的女子是他何人,心頭卻著實擔憂,叫道:「喂!你等一等我!」
雙足頓地,也隨之掠出宅牆,跟在楊阿若身後奔去。
楊阿若奔跑甚疾,比起先前趕來之時,似乎更要快了數倍,如旋風般徑直向前奔去,卻不是回劉備住處,而是往府後那處山巒奔去,一頭鑽入了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