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先前初遇襄城縣主,還有些不解、困惑甚至少許擔憂,此時織成卻覺一股熱氣直衝胸臆,只想放聲大笑一場!
後宮還是後院,臨汾也好,伏後也罷,乃至那所謂的女君,還有眼前的兩名幫兇,這些女子都如此可笑!
那阿姆已經嚇得話聲顫抖,又疾又快:「女君聽說洛陽新近來了個隴西的董真郎君,開了間織坊,織得好錦。原只是聽聽就罷了,後來侯爺居然也去了洛陽相幫,還傳出二人是多年故交莫逆的話來……女君深知侯爺過去並不曾認識這樣的『故交』,便起了疑……疑……疑心……」
她越來越覺得擱在喉頭那劍冰寒沁骨,抖得也越是厲害:
「後來酒……酒泉叛亂,那董真向侯爺借得百餘人趕赴救援,竟然驚動了……驚動了御林軍,引發朝中側目,提到董真之名,儼然如對新貴……女君便說,那董真從前與侯爺素無交情,以侯爺心性,從來不曾對郎君們這樣耐心,卻對董真一反常態。必然其中有異……又聽說董真獻出一個楊姓美姬,托史萬石獻往益州,便說……便說……」
她偷眼看了看楊阿若,見對方聽到此處,那狹小但明亮的眼瞳之中,似乎若有所思,趕緊繼續道:
「便說楊姬必與貴人有染……」
織成聽到此處,看一眼面色青黑的楊阿若,再也忍耐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出來。
那阿姆僵住,瞧著眼前這個「小奴」笑得清脆響亮,肆無忌憚。
她看出來這假扮成小奴的,是個年輕的女郎。不過和尋常女子不同的是,她氣度灑脫,眉含英氣,的確與傳說中的女劍客也頗為相符。
「是真的……」這女「劍客」的笑聲令她聽得身上起栗,急急分辯:
「奴不敢妄言,女君還說,這楊姬如此得到貴人青睞,倒令她有些疑心是前段時間的一個女郎……」
織成笑聲漸息,「哪個女郎?」她心中一動,沉著問道。
「那是近年來鄴城最出色的女郎之一,」阿姆喃喃道:「出身卑賤,然一飛沖天,雖鳳鸞亦遠遠不如,有嫘祖之才,婦好之勇,昔日立下女子最大的功勳,卻偏偏又孤傲絕塵,令朝中俊傑、諸府公子皆為其所迷,她素能織錦,便是董真織出那許多新奇華錦來,也還有人說,若是那女郎在,依她之奇思妙技,豈容董真炫目獨大?只可惜……」
這次輪到楊阿若看了一眼織成了。
織成不語,但她已猜出了阿姆所說的那女郎是誰了。
本以為鄴宮一團大火,已將她的過往燒得乾乾淨淨,正如飛鳥劃過長空/。卻沒有想到,那碧淨天空之上,卻終究還是留著曾經飛翔的痕跡。
「她不是死了麼?」壓住澎湃的思緒,織成淡淡道:「你家女君,如何有此疑慮?」
「女俠也曾聽過那女郎的聲名麼?」阿姆睜大眼睛,訝然道:「可是女君說,這樣出色的女郎,豈能輕易就死?貴人忽然如此看重董真,很是蹊蹺。董真此人雖家勢頹落,卻不是個俗人,否則如何連那遊俠兒楊阿若都對他青眼有加?但董真卻忽然向史萬石獻出一個美姬,似乎是為了其織坊進入巴蜀,而專以向益州獻媚,實在不像他的為人。所以這楊姬所謂獻給益州,不過是個幌子罷了,為的不過是要將楊姬平安送出朝廷地界,一入益州,即使貴為魏公,亦無可奈何!」
她自覺這樣的說法太過費夷所思,但不得不勉強講下去,道:「而令得董真如此秘密送走,卻又得到貴人暗中相助的美姬,一定不是別人,而是那個女郎!蓋因她……她或許因何事,暗中得罪了魏公,若是魏公回朝發現她未死,一定不會饒過她的性命……貴人正是為了救她性命,才對董真大力結納,假他之手行之……」
織成聽到此處,心中已經暗暗大驚。
這女君雖是後宅婦人,卻著實有眼力。便是從這樣蛛絲馬跡,便能分析得這樣十之**!不過百慮一疏,這女君怎麼也沒有想到,真正的楊姬雖然是曾經的中宮少府,卻也是名動洛陽的新貴董真!而車中所坐的美人楊姬,卻偏偏是遊俠首領楊阿若!
事實上,若非親自履行,便是織成自己,也要被這七繞八拐的情節弄昏了頭。那女君未能想到此節,但其智慮之深,也足以令人稱奇了。
織成正待再開口時,楊阿若忽然側耳聆聽,做出示意她噤聲的表情來:「有人過來了!」
他輕聲道,順便倒轉劍柄,往那阿姆後頸驀然一擊!
那頸後穴道正是諸經脈所集之處,這一擊之下,血脈凝滯,那阿姆頓時暈了過去。織成指了指地上這兩個橫躺的女子,示意該當如何處理,楊阿若搖了搖頭,竟是就這麼隨便放著的意思。
織成心道:「放在這裡,若是有人進來,可如何是好?」但見他毫不在意,又放下心來。
只聽堂外階下,有人恭聲稟道:「縣主,那女子已經帶來了。」聽這口氣應該是襄城縣主的侍婢之一。
織成好奇心起,卻聽楊阿若哼了一聲,低低道:「知道了,你退下罷。」
他這模仿人說話的聲音,當真惟妙惟肖。先前在襄城郊外,作女子之聲,此時又模仿襄城縣主,乍聽之下,很難發現真偽。
「退……退下?」
那侍婢一怔,似乎有些為難,遲疑道:「可是……可是這女子……」
楊阿若目光一閃,道:「室中有客,你先退下。」
那侍婢素來知道襄城縣主交遊廣闊,這樣晚了,室中還留著的客人,必與她關係極為私密。襄城縣主性情暴烈又陰狠,此時已兩次叫她退下,必然是不願她入室。
想到此處,不由打個寒噤,連聲道:「是,是,婢子退下。」
再次遲疑一下,又道:「這女子……已在簷下,且一切完備,縣主勿憂……」
織成心中奇道:「什麼叫做一切完備,縣主勿憂?」
聽那侍婢腳步匆忙,很快就離去了。外面卻鴉雀無聲,似乎那被帶來的女子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楊阿若舞了舞短劍,意思是乾脆將外面那被帶來的女子殺掉。織成卻搖了搖頭,不知怎的,心中忽然一動,一個念頭浮了上來。
她驀地回過身去,幾步奔到門口,猛地拉開了門扇!
夜色寒意,盡皆湧入室中。
楊阿若目光冷然,手指扣緊劍柄,蓄勢待發。心想只要外面那女子有何異動,便飛劍將其殺之。
誰知外面那女子仍是靜靜而立,即使驀地見到襄城縣主室中出來這兩個完全陌生的「小奴」,也沒有尖叫,沒有驚呼,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織成卻一把摟住了那女子,二話不說,將她拖入室中。楊阿若大為驚奇,搶步過去,砰地一聲,關好了門扇。
再回過頭來看時,才發現那女子已被織成放在軟榻之上。看似全身僵直,毫無動靜,然而雙目瑩然,竟還是睜著的,只是此時緩緩閉上,從眼簾下滾出兩滴淚珠來,很快跌落羅衣之間,消湮不見了。
織成瞧她的樣子,似乎是被點了穴道,但摸她的真氣,分明又流暢如常。遂向楊阿若央道:「阿若,你來瞧瞧,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女子聽到「阿若」兩字,本來閉著的雙眼頓時睜開,望向織成時,便多了些驚喜與慚愧之色。再目光一轉,又落在楊阿若的臉上,露出困惑之意。
楊阿若根本未曾近前,只掃了一眼,懶懶道:「中毒。」
織成眼神一冷。
楊阿若補了兩句:「一種令人骨酥筋軟的毒藥,叫什麼十丈羅還是什麼的記不清了。開始就是骨筋變硬,喏,你看到這樣子就是了,直挺挺的,倒像是中了穴道。若是不知情的人一心催動真氣來解穴,倒讓那毒發作更快。再過幾天,雖然不硬了,倒是變得軟了,軟得就像是湯餅。那就沒救啦。」
那女子一直靜靜地聆聽,中這種毒只是全身骨骼僵直,不影響肌肉,所以她露出驚駭的表情並不難,但不知為何,她只是靜靜的,臉色木然。
只是隨著織成二人說話,她眼角的淚珠一直沒斷,撲簌簌地掉下來,頸下的羅衣之上,那片濕痕越來越大。
「那現在還有救是不是?」織成眼睛一亮,選擇性地忽視他後面半段話,顯得還挺高興:「只要找著解藥就可以救回來……」
「就算有解藥,服下後還是會有一個多月不能動彈。」楊阿若淡淡道:「她這個樣子,這種處境,又在襄城,如何能行?」
他閱歷極豐,一看便知道這女子是受了襄城縣主所害,那十丈羅的藥極是名貴,尋常人家也用不起,只有權貴才用來害人而不露痕跡。縱然救了回來,這女子留在襄城,一樣難逃毒手。
「誰說我要把她留在襄城了?」織成脫口道:「我要帶著她離開這裡!和我們一起去益州!」
這次輪到楊阿若大吃一驚。
他雖是遊俠,也常行俠仗義,但不過是鋤強扶弱、劫富濟貧罷了。眼前這女子雖然形容憔悴,但肌膚紋理、神情姿態一看便是世家女郎。定是因什麼事惡了襄城縣主,才被害成這個樣子。這樣貴族女子之間的不見烽煙的廝殺,他一直就十分厭惡。更何況是十丈羅……
他的眼角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那不行。」他沉下臉來:「你自身難保,還要帶上這麼個拖累?」
這些時日朝夕相處,兩人有一種同謀的默契和親近。昔日那個氣息森寒的遊俠首領似乎在慢慢變成一個話不多但是很厲害、而且還比較順從她的普通男人——「楊姬」。
但他眉梢只這麼往下一垂,那種肅殺之氣又散發出來,連榻上女子都似乎吃了一驚,眼淚都被凝在了眼角。
「你知不知道她是誰?」織成一指榻上那女子,眉梢上揚,也迸發出藏匿了許久的英氣。
「手腕修長,比尋常女子多上三寸,腰肢細軟,比尋常女子更瘦三寸。」楊阿若忽然張口,說的都是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聽起來像是街巷輕薄兒郎,指指點點,但是他的話語卻很沉著,帶著些譏誚:
「若不是手腕修長,如何能『柔潤舒緩,』?若不是腰肢細軟,又談什麼『骨氣深蘊』?她便是越女劍的傳人,上次在洛陽已是丟人不輕,如今在襄城也落到這樣地步,也不過是辱沒了師門名號罷了,又有什麼值得你如此大費氣力搭救?」
「柔潤舒緩、骨氣深蘊」,正是當初凝暉殿中,乙大娘暴起行剌之時,曹操對越女劍法的讚揚之詞!
從辛苑被帶到門口時,織成一眼便認出她來,雖然在她的面孔,不復過去的模樣,顯然也是經過了精心的易容!
這易容術之下的皮膚,比起織成他們那出自楊阿若之手,只是草草弄就的粗糙易容,要顯得真實很多。細膩之中,甚至還有幾分光采,若不是太過近前看時,發現那光采都是蒼白的,等閒根本看不出什麼蹊蹺。
改變的當然不僅是皮膚,還有眉目口唇的形狀,以楊阿若的目力,即使這張人皮面具十分精巧,他還是能夠看出來並非真實相貌。
織成曾與辛苑朝夕相處,加上她六識靈敏,異於常人,所以即使辛苑的相貌改變,但身姿形態甚至身上氣息,織成卻依然熟悉,所以能夠認出來。
但是楊阿若卻不一樣,當初他與辛苑,也只是在洛陽董宅那個深夜的匆匆一見,隨後他就召來手下將其拖走,並沒有什麼交往。此時他卻能從眼下身體僵直、面目陌生的女子身上,僅是憑手腕與腰肢的些微異常,便能猜出她的師承,並確定她的身份,的確是見識精微,識人頗深!
織成不禁一滯。
楊阿若此話不錯,辛苑枉為越女劍傳人,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不必要的挫磨。自己都放了她兩次,再次相見時,居然還是這樣狼狽!
但織成自己也不知為何,她這心腸,對起敵人來異常冷狠,對於辛苑卻總是不合時宜地柔軟下來。
她固執地道:「我不管那麼多!你不搭手也就罷了,我自有辦法。」
言畢一伸手臂,從地上拖過那襄城縣主來,伸指在她唇上便是狠狠一掐!
襄城縣主發出微弱的一聲呻吟,悠悠醒轉過來。
首先她只覺嘴上一緊,卻是被一團布巾死死塞住,正要掙扎,眼前卻露出一張惡狠狠的臉來!
那布巾是織成隨手從旁邊榻上扯來的,面積頗大,也不知是汗巾還是別的什麼用途,她心中氣極,不管三七二十一,強行將其塞入了襄城縣主口中,只撐得如那擱在岸上的闊嘴魚一般,看上去頗為可笑。
襄城縣主腦子一個激靈,旋即想起了昏倒前的事情來,再眼角餘光一掃,發現那阿姆也倒在地上,不覺身軀一顫,不由自主往後靠去,眼中露出恐懼之色。
但剛動了動,便覺腦後一緊,滿頭髮髻,都被眼前那「小奴」一把挽住,如拉馬鬃一般,狠拽到了自己面前!
那張惡狠狠的臉,此時居高臨下,瞧著她的目光,也是充滿厭惡和嫌棄,彷彿她不是這襄陽城中最高貴的女郎,而只是街邊一攤臭狗屎般,碰一碰都覺污髒不堪:
「說,十丈羅的解藥在哪裡?」
十丈羅?
襄城縣主目光亂閃,終於看到了榻上默默流淚的辛苑。
她眼中的懼色化了些,倒露出驕傲的神氣來,閉嘴不言。
織成冷笑一聲,忽然掄起巴掌,來回就抽了她兩耳光!
啪啪!
聲音響亮,連楊阿若都被嚇了一跳
襄城縣主的喉頭發出一聲利喊,卻被布巾給消了音,她扭動著想要躲開,眼中射出刀子般威脅的光芒,可是這一切都阻止不了織成。
她毫不猶豫地再次掄起巴掌!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不知道打了多少耳光,她咬著牙,沒再問一個字,甚至都來不及定晴看上襄城縣主一眼。只是不停地打!打!打下去!
襄城縣主只覺眼前一片天昏地暗,平生所受罪苦,都不如這一刻為甚。眼中先是凶光,後是畏懼,再後變成了哀求,到了最後她幾乎是快要崩潰了,只恨不能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只求這令人膽寒的巴掌能不再擱上臉,讓她做什麼都行。
她想哀求,可是發不出聲音,想要伏地磕首,但眼前這個「小奴」根本不給她動彈一下的機會,一手揪起她的髮髻,另一手不停地打著耳光!
襄城縣主那張俏臉向來保養得宜,潔白如玉,吹彈欲破的肌膚,哪裡經得起這般摧殘?很快先紅後腫,再潰後破,無數鮮血爭先恐後沁出來,沾了織成滿手。紅彤彤,血晃晃的手掌再次揮來時,襄城縣主又驚又懼,一口氣憋在了喉頭,卻如鐵鑄鋼澆一般,停在那裡再難吐出來,胸腔發悶,腦門發漲,只翻了翻白眼,便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楊阿若站在一旁,已經是完完全全地呆住了。
襄城縣主會這樣強硬他當然是預料之中的,原本是解了那阿姆穴道,打算來個殺雞儆猴,沒想到織成再無二話,結結實實地打了襄城縣主一頓,且打得如此血腥!
楊阿若雖然自小便在市井中打架,但從未見過女人打架也有這樣血腥殘忍。
何況他從認識織成起,便覺她溫和敦厚,重義輕利,在對辛苑來剌殺她的這件事上甚至有些婦人之仁,頂多有時狡黠伶俐些,卻沒想到她竟也有這樣的一面!
腦海之中,忽然躍出很久之前,他從別人口中聽到的,關於那個女郎的描述:
「甄氏性酷烈,好武勇,昔日率織奴百餘,便敢對抗叛軍;能於瞬間殺人,履陣有如平地,雖浴血而不懼,能驅火而毀宮台。榮華而不能羈,權勢亦未能動,非但織室之中少見此英獠之輩,便是朝野內外,亦從未有聞。曹孟德曾說,狡詐如狐,狠辣如狼,其英毅沉著之處,不類女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