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泉之地,向來水質清冽,這才有泉水可當美酒飲用的美譽。身為酒泉郡的治所,祿福城正是建於泉眼之上,所以城中有井,水量充沛,可供居民飲用。而圍繞著最大的四口水井,也繁洐居住著茂密的人群。如果楊阿若當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只消傳令給城中內應,在井中投入毒物,即使不是飲之奪命的毒藥,甚至只消叫人步吐下瀉,不但士卒戰鬥力大減,便是百姓也人心惶惶。加上奪門開城、焚燒糧草一系列的發動,黃昂很快便會焦頭爛額,不戰而潰。
曹植這時才陡然明白,為何楊阿若明明有突圍之能,卻一定要堅守那個小小丘陵,力戰不退。他分明是在等待最後時機的到來!
果然不愧是自己欽慕已久的遊俠首領!
雖然因了打著曹軍的旗號,又刻意要模仿乃兄的酷意,曹植一直強抑著內心的激動,沒有上前與楊阿若說話,但此時卻忍捺不住,問道:「若你一開始攻城之時,便令人往井中投毒,再將戰事拖上一日,黃賊必將減員,為何一直到我大軍來時,你都遲遲不肯發號施令?須知你遲上一刻,你等便多一分性命之危!」
奪城門焚糧草這些舉措,在黃昂麾下士氣正盛時是不行的,但若開始便往井中投毒,黃昂等人士氣大挫時,再內外夾擊,恐怕楊阿若根本不會落到被困丘上的境地。
而楊阿若等人被困此處,其實並沒有什麼地理上的優勢,又缺乏各類守城器械,若不是仗著遊俠驍勇,換作是普通士卒,那便不會是折損三成,而是全軍覆沒了。
楊阿若既然心思如此深沉,早在當初逃離酒泉時便布下這許多的內應伏兵,自然不會是想不到這一步。可是他為何不做?
楊阿若瞥了曹植一眼。
曹植率大軍前來,他卻從頭到尾都沒有上前來感謝,更不曾有絲毫攀談之意。甚至他的部下與曹軍也是涇渭分明,保持著隱約的距離和疏遠。
此時見曹植問話,他才微一躬身,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的這種行禮,不過是表示他身具的「都尉」之職,對品級更高的「將軍」的尊敬,僅是一種對待表面職務的尊敬罷了——答道:
「城中水井,皆有地下河道相通,一旦下毒,數井皆不可倖免。到時中毒者不僅是叛賊士卒,還有普通百姓。阿若是酒泉人,非到萬不得已,豈忍家鄉父老受到荼毒?至於我等性命麼,嘿嘿,」
他環視自己身邊的遊俠兒,慨然道:「曹子建有詩雲,棄身鋒刃端,性命安可懷?名編壯士籍,不得中顧私!」
眾遊俠兒聽到此處,不禁熱血上湧,舉劍高聲喝道:「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他們所誦,正是曹植所寫的詩句。曹植從前寫這詩時,不過是年少時與遊俠同行後的感觸而已,雖然詩風豪放,語言精美,故此在江湖之中,尤其是遊俠兒中傳頌甚廣;他自己也曾在酒醉之後,興起之時,舞劍作歌,長吟過這首《白馬篇》,卻從未如現在這般,詩景相融、油然生出一種豪邁慷慨之情懷!
曹植不禁脫口讚道:「『狡捷過猴猿,勇剽若豹螭。長驅蹈匈奴,左顧陵鮮卑。』阿若,阿若,爾等俠骨仁心,胸懷家國,叫多少所謂的貴人汗顏!若論品操高致,完全擔得起這區區一首《白馬篇》啊!」
他語氣真摯,雙目正視,且「阿若阿若」兩聲呼喚,一聽便知並非敷洐之語,而是出自真心。
楊阿若這次倒有些意外。
這年青將軍神秘出現,派頭極足,樣子冷傲,是個標標準准的貴介將軍的模樣。他本就懶得與權貴打交道,而且也看出對方肯出兵前來,並不是真的為解酒泉之民於倒懸,倒只怕大部分是因了那個來歷莫測的董真。心中不禁更為反感,故此對於曹植等人也顯得冷淡。
他麾下遊俠兒們,雖然感謝曹軍來援,但見首領這樣態度,知道其中大有玄奧,便也不敢上前。
此時卻見這年青將軍一反常態,竟如此不吝溢美之詞,大為讚揚遊俠兒,不禁都湧起知遇之情來,心中道:「這將軍外表看來冷冷清清,沒想到卻是個性情中人,倒是不像那些貴人,坦率直接,卻跟俺們一般!」
再看曹植時,又多了幾分親近。只是看了看楊阿若,終究不敢上前。
楊阿若此時倒不好再擺出冷淡的模樣來,向曹植行了一禮,應道:「不敢、不敢。」
轉身再向黃昂,淡淡道:「如今你已知道了,想必也不會再抱什麼僥倖之心。我此時殺你,你可心安?」
「不!」
黃昂驀地抬起頭來,額上亂髮披拂下來,越顯得那雙細狹之目中,光芒狂亂:
「阿若!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
「厚顏無恥!」江宗貴的大嗓門氣憤地插了進來:「不想殺阿若?你那箭矢刀槍,難道都是來打招呼不成?俺老江都中了好幾箭,方才阿若一人衝上前去,看你們那弓弩兵投矛手的模樣,還敢說不是想要他的命?呸!男子漢大丈夫,死則死耳!敢做不敢當,忒也太過熊包!」
「我交待過他們,可將你射傷,但不能要你的性命!」黃昂目視楊阿若,卻對江宗貴的話語恍若未聞:
「誰要殺了你,我便誅他全族!」
他驀地回頭,瞪向那些縛他乞降的昔日屬下,喝道:「是也不是?」
雖然他已是俎上魚肉,階下之囚,但虎死不倒,餘威尚在,這一喝之下,那群人不由得一抖,紛紛顫聲應道:
「是!」
「我楊阿若的命,在我自己手中。我命由我,不由人!」楊阿若淡淡道:「你視我性命為何物?黃子欽,你昔日在酒泉也算是個英雄,落到這般田地還這般造作,也太過可笑了。」
子欽二字,料想是當初二人交好時的稱呼。此時楊阿若不再直呼其名黃昂,卻稱呼他的字,看似是重憶往昔,但熟悉他的人卻知道,楊阿若性如烈火,越是這般冷靜,便越如火山一般,是熔岩將迸之時。
黃昂果然也是深諳楊阿若之性情,聽他這般稱呼,先是一喜,隨即臉色黯然,道:
「你是在提醒我,我二人即將恩斷義絕麼?」
「當初你殺仲舉之時,我二人早已恩斷!你在張掖令同黨剌殺我時,我二人便已義絕!」
楊阿若斬釘截鐵,語氣卻柔和下來:
「聽聞你全族被誅,唯有一妾生子存世。看在昔日之情,我會放他一條生路,並照看其成人。你還有何言相托?」
這幾句話,卻是問得十分真切,沒有絲毫偽飾,卻越顯誠摯。
曹植張了張嘴,正想說朝廷律令,從逆者誅全族,妾生子也不例外。但看著楊阿若肅然之姿,不知為何,卻說不出來。
黃昂苦笑一聲,垂下頭顱,怔怔地望著膝下黃土,說道:「你說的是阿華這孩子?也罷,人死之後,化為塵土,哪裡還管得了許多?他是死是活,我倒也並不放在心上。我掛念之人,唯你而已。」
董真心頭一跳,湧起一股極為古怪的感覺來,不由得看向楊阿若。
果然楊阿若也有些驚詫,旋即淡淡道:「我好得很,無需掛念。」
他並沒有再看黃昂一眼,緩緩舉起長劍,劍刃有如秋霜,在暮色之中,越覺冷凜逼人。
「是麼?」黃昂緩緩抬起頭來,嘴角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他呢?你掛不掛念?」
哪個他?
董真還剛轉過這個念頭,但聞一聲疾喝,伴隨著眾人尖叫之聲,卻是黃昂驀地掙斷繩索,驀地躍起身軀,手中彈起一條寒光,宛若鷹隼搏兔一般,挾帶凌厲殺氣,撲面而至!
曹植但覺頭髮上豎,汗毛炸起——黃昂最後一擊,奮力所欲搏殺之人,並非楊阿若,更不是自己,居然是她!
他知道董真雖然狠辣狡詐,但有時卻又極重情義。尤其是此番他奉了大兄之令前來相救,楊阿若如此機敏,早就看出他們的用意。而董真雖然的確是想令楊阿若此後為之所用,但心中卻很敬重他,並不願意用這種挾恩以報的方式來對待他。所以當董真踏上前去時,曹植更是悄然策馬,後退了丈許。
只到後來董真出言喝叱黃昂時,出於義憤,不覺又往前走出兩步。黃昂此時便如中心,而她與楊阿若分居兩端,此時黃昂暴起傷人,楊阿若即使要出手相救,也已落了後著。
曹植驚怒交加,喝道:「賊子敢爾!」
一個「來」字尚未出口,但聽弦聲一響,黃昂魁梧的身軀在空中一頓,隨即砰然落下,整個人撲倒在地,激起一片灰塵。
只聽噹啷一聲,卻是黃昂手中的軟劍落在地上!
飛揚的塵影之中,董真寒著面孔,嗔目而立,「他」一手執劍,一手卻執著一柄極為精巧的小弩,此時弩弓上還壓著一枝小小白羽箭枝,蓄勢待發。
眾遊俠一擁而上,刀劍齊指,將黃昂團團圍住,黃昂委頓在地,弩箭直沒入柄,半截白羽留在外面,隨著他的呼吸輕輕起伏。箭枝深處不斷有鮮血湧出,很快便將其衣衫浸濕,又滴滴答答地淌到了地上。
彷彿默契一般,曹植麾下士卒卻手執矛槊,將縛黃昂出城的眾降人圍得嚴嚴實實,只待曹植一聲令下,便要將他們剁為肉醬。
曹植厲喝道:「爾等縛賊偽降,罪加一等,當凌遲處死!誅族!」
那些降人早就嚇癱在地,連聲求饒,哭訴道:「是小人等疏忽大意,竟不知他腰帶實乃軟劍,然小人等乞降是真,還望將軍饒命!」
曹植哪裡肯聽,喝道:「賊心不改,誅!」哭喊聲中,但見眾降人拖了下去,不多時血淋淋的腦袋便奉了上來,一一擲落塵埃。
董真待要求饒,轉念一想,這些惡少跟著黃昂,恐怕在酒泉城中幹過的壞事也不少,且曹植此番前來,本就擔著干係,又如何安置一干降人?不如砍了俐落,遂硬起心腸不理。
但當真看到一排血淋淋的腦袋送上前來,還是心中大為不忍,且一陣噁心作嘔,連忙強行忍住。
黃昂本來奄奄一息,觀見此狀,奮力坐起半身,忽然大笑起來,一邊從口鼻中咳出鮮血,呼道:「爾等背信棄義,將我出賣朝廷,須知也難逃一死!快哉!快哉!」
眾遊俠看向楊阿若,但見他緩緩走來,遂都撤回刀劍,站到一旁。
楊阿若立在黃昂面前,冷冷道:「背信棄義,以爾為最。如今總該快意就死了罷?」
黃昂抬眼看他,嘴角還含著微笑,正待說句什麼,忽覺眼前寒光一閃,腹中劇痛,不禁低頭看時,赫然只見半截劍刃露在外面,另半截已深入腹腔!
楊阿若的青銅面具,與他近在咫尺。
黃昂恍惚之中,只覺青銅面具的眼孔之中,射出兩束自己所熟悉的冷冷目光。
那半截劍刃在腹腔中攪了一攪,五臟俱裂!
「撲通」!
他終於不支,再次仆倒塵埃,口鼻眼耳之中,皆都流出鮮血,看上去殊為可怖,但他不管不顧,仍奮力伸出手來,掙扎著,往楊阿若腳邊爬去:
「阿若……」
董真嚇了一跳,想要上前將他掀開,卻見楊阿若一動不動,黃昂又著實不像是再有臨死一擊的樣子,遂遲疑地停在了那裡。
黃昂滿是鮮血的雙手,已經抱住了楊阿若的足脛,用盡全力,終於抬起頭來,橫流的鮮血已模糊了他的視線,卻掩不住微弱的懇求:
「再摘下面具,讓我看一眼……」
董真心頭再次劇跳不已。
黃昂的聲音微弱,只有立在最近的楊阿若與她才能勉強聽清:
「我殺徐輯,是因為……因為從前……你……你在郡中,與我最是交好,徐輯一來,你卻與他莫逆……我……我不願……」
嗖!血泉噴濺,卻是楊阿若拔出了他的劍!
黃昂驀地睜大雙目,身軀重重往下滑去,抱住楊阿若的雙手也終於撒開,砰然倒下,氣息終於斷絕,雙目卻始終未曾闔上,猶自怔怔地凝視著楊阿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