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子聲音,倒當真讓織成吃了一驚。
透過枝葉看去,一雙掐花繡金錦面羊皮靴,掩映在凸花忍冬花枝紋錦的長袍之下,款款行來。錦面是銀綠相間的顏色,外披如雪貂裘,於這暮色之中,卻如朝華般燦艷奪目。
是崔妙慧!
她怎麼會來了這裡?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婢,看樣子杜源對她甚是體貼。
只聽崔妙慧嗔道:「阿沿,好好地問話,打她做甚麼?你堂堂男兒,須不要與一個小姑子動手。」
她雖在斥責這個大奴,卻語氣溫和。縱然仍是外表高貴,但與當初織成見到的那個崔氏嫡女由內而外的天然貴氣不同,已多了幾分溫柔婉轉。
那大奴阿沿收回拳頭,賠笑道:「是!是!女郎說得是,只這賤婢太過倔強,不打一頓,恐她有些不盡不實。」
崔妙慧輕聲一笑,卻行至了楊娥面前,道:「此處草木雖深,地又僻靜,然草木之中,並沒有什麼踐踏過的痕跡。秦氏與你阿娘,不是弱女,便是老邁,若真到了此處,怎的會毫無痕跡?小姑子,你帶了我們過來,是為著什麼圖謀,勸你還是老老實實說出來罷。」
她妙目流轉,落到了楊娥緊緊抱住的陶碗上,笑道:「……否則便摔碎了你這碗,叫你再也吃用不成!」
楊娥手不禁一顫,那只陶碗無力地滾到了地上。她先前就見識了這位華艷無雙的女郎毒辣的本事,也知道自己騙不過她們,咬牙道:「我阿娘和秦氏姐姐她們,自然不在此處!」
崔妙慧不料她忽然直陳其事,正待說話,卻覺一陣冷風掠過,眼前的阿沿叫都沒叫出來一聲,龐大的身軀轟然倒地!
楊娥一躍而起,手中已握了一塊尖石,向著那小婢猛撲而去!崔妙慧心知不妙,手往腰間摸去,還未觸著那裡藏著的軟劍,只覺脊柱後面陡然酸麻,整個人俱是一滯,頸後卻挨了重重一擊!
楊娥在此,居然還設有伏兵!
崔妙慧只來得及浮起這個念頭,整個人卻控制不住,往地面砰地倒下,陷入了昏迷的黑暗之中。
嗆啷一聲,一塊形狀如獸趾的金子滾落在地。
織成躍下樹來,拾起麟趾金,又熟練地在那阿沿和崔妙慧頸後再各補一手刀,這法子當初在織室第一次群毆時便用過,已是熟極而流。且練過天一真氣後,其手勁與從前相比,更是不可同日而語。
那二人哼都沒哼出一聲,顯然早就已經昏迷得不能再昏迷。而楊娥已經也用石頭敲暈了那可憐的小婢,她手法頗為巧妙,這一石砸暈了那小婢,卻沒有弄出什麼血腥來。織成看在眼裡,心中忖道:「倒也是行家裡手。」
楊娥恰在此時抬起頭來,對上了織成微詫的眼神,不覺臉上一紅,拋開那石頭,喃喃道:「我……我也是沒法子,不能讓她逃出去,外面官道上還有一個大奴,守著這女人的香車呢。」
織成皺眉道:「你是一出去就遇上了他們?」
楊娥不覺伸手撫住胸口,頗有些心有餘悸,點頭道:「是。我剛一出去,便見他們,他們似乎是正搜尋而來,一見到我,那大奴便衝上前來擒捉,我只會些粗淺的拳腳,哪裡是他的對手?就……就……」
織成瞧她鬢亂襟污,臉頰處還有些模糊的青紅印痕,連手腕上也有,顯然是頗吃了些苦頭,不覺歉然道:
「是我疏忽了,崔妙慧豈是常人,我都能想到你們沒有走在流民的前面,她自然也能想到。」
「不不!不怨你!」楊娥慌忙擺手道:「那大奴捉住了我,頗為得意,誇讚這女人料事如神,這女人便笑著說,區區一個小姑子,捉住有什麼難的。又催他快些拷問,說是那杜源在前面莊子裡相候。她跟杜源說,捉住我們只需一枝香的功夫,眼下半枝香過去了,卻還有秦氏等人沒有到手。」
織成微微冷笑,踢了踢昏迷不醒的崔妙慧,但見她狐裘上已沾了不少草屑碎土,不復先前高貴純潔的模樣,道:
「這女人倒也並不是誇口。她頗富智計,根據往來痕跡推斷你的去向,再是容易不過。若不是她萬萬沒想到是我在此,恐怕你今天也無法逃脫。」
「崔……」楊娥遲疑了半刻,問道:「董君方才說她姓崔,難道是清河崔氏的女郎?怎的……怎的與杜源混在了一起?」
這是她第一次稱織成為董君,且說出來時自己也有些不太自然,臉上又紅了一紅。
織成冷笑道:「我與她可是老相識、死對頭了。」忽地想起一事,問道:「你說她還有車輛在官道上相候?」
楊娥不明就裡,點頭道:「是。聽她的語氣,似乎是見杜源沒有捉到我們,悶悶不樂,遂自動請纓前來的。而且她認為這只是件小事,很快就能回去,所以只帶了一奴一婢,其他人都在官道上相候。」
「是了。崔氏既教會她騎射等兵家之事,或許也學過匿跡尋蹤的皮毛,找你們幾個婦孺,易如反掌。」織成雙掌輕輕一合,笑道:「如此甚好!我本來想著你們老的老、小的小,又都是弱質女流,要給你們雇輛牛車,現在看來,大可不必了!」
楊娥見她笑得頗為歡暢,心情不知怎的,也隨之明亮起來,問道:「不坐牛車?其實坐牛車……我也沒什麼錢了,但到了洛陽,我阿兄會給你。」
織成含笑搖頭,道:「那杜源討好崔氏,必是輛上好的輜車。我們放著這車不坐,卻要坐什麼牛車?」
楊娥嚇了一跳,失聲道:「這可是京兆杜家的車,上有他們的徽記!若是撞上了杜家的人……」
「正是要有杜家的徽記才好,我們徑直前往洛陽,過城門時也不必擔憂有杜氏的爪牙在那裡蹲守。」
織成笑得頗有些燦爛之意:「至於撞上杜家的人麼……」她輕描淡寫:
「殺了就是。」
「殺了?」
楊娥一怔,喃喃道:「你和我阿兄一樣性情,膽大妄為,從不懼怕,你還說自己不是遊俠兒……」
織成原不是嗜殺之人,但這個時代人命如草,她先前也幾經生死,早就不再脆弱膽怯。兼之看那杜源連流民婦孺都睚眥必報的性子,恐怕杜家上下平時沒少做壞事。若還來阻攔,自然殺了才行。
只是楊娥這樣的小姑子,雖然有俠義心腸,卻到底沒見過多少血腥,聽了才會有驚愕之意。
織成冷冷一笑,手指那阿沿,道:「其實這一個,早就被我殺了。」
楊娥大驚,試探著上前看時,果見那阿沿趴在地上,面孔向下,卻有一股血腥之氣,迎面撲來。
楊娥再細看之時,不覺失聲驚呼,整個人踉蹌後退,險些兒便要絆倒在地。卻覺腰上一暖,被織成扶住了身軀,耳邊聽她笑道:
「你阿兄也是遊俠兒,難道你從前就沒有見過死人,竟如此害怕?」
阿沿喉頭一物,閃閃發亮,仔細看時,卻是一枚五銖錢,恰好嵌在氣管之上。幾縷血泉,自錢下喉頭潺潺而出,將其臉下的土地幾乎染得透了。只是天色昏暗,粗看上去只是稍有些陰影,所以先前並沒有發覺。
楊娥只覺一陣作嘔,卻忽然發現織成正攙扶著自己,驚得一閃身子,避到一旁,以袖掩面,結結巴巴道:「妾……妾知道了……請君……君……」說到此處,卻似乎羞不可抑,無法再說下去。
織成先是一愕,隨即想了起來:「我是作男子打扮,她卻是個閨中女兒,男女授受不親,我得注意自己行徑才是。」
遂故作不知楊娥的意思,道:「不錯,我們是得快些換上他們的服飾才是。崔妙慧是不能動的,但那奴婢二人,卻大有章可做。」
織成說幹就幹,幾下扒掉了阿沿並那小婢的外衣鞋履,也不嫌阿沿已死,將他的衣飾盡數穿在自己身上。
阿沿身形頗大,或許是平時自己也甚是不喜,所以衣服裁剪得甚是緊身,織成在這個時空,本就算是頗為高挑之人,所以阿沿的衣服長短還算合適。冬衣寬大一些,倒也無妨,這一套粗粗套上,輕易也看不出端倪。
她又將那小婢用衣帶將牢牢綁住,又在其身上戳了幾戳,那小婢一動未動,如個死人一般。
楊娥瞧在眼裡,覺得很是稀罕,但她也看得出這是一種很是厲害的功夫,對於織成不禁在感激之外,又多了幾分欽敬之意。
織成這手點穴的功夫,卻是從左慈傳給她的書中學來的。便是先前擊倒崔妙慧,也是用的一塊麟趾金彈中她的穴道。只是織成功力畢竟不足,遠遠達不到左慈當年的神通,故此隨後還要再補上一手刀,方能使崔妙慧這樣有些功夫的人完全昏迷。
不過,即使是如此粗淺的點穴功夫,加上天一真氣彈指送物,用於偷襲其實已經足夠。
她將小婢的衣服交給楊娥,吩咐道:「你也換上!」
楊娥紅著臉,抱起衣服,轉到大樹之後,果然悉悉卒卒地換了起來。
織成毫不客氣,抱過崔妙慧,先將她穿在最外的貂裘脫了下來。又嘩地一聲,從自己衣襟上撕下一塊長長的布幅來。
耳邊卻聽見「啊」的一聲驚呼,織成抬起頭來,只見楊娥早已換上小婢衣飾,卻是滿面通紅、氣怒交加地站在當地,叫道:「董君!你做甚麼?」
織成眨了眨眼,楊娥卻風一般地衝了過來,將那貂裘拾起,用力拋在崔妙慧身上,怒道:「我只道你是個行俠仗義的好人,沒想到你竟也是個好色之徒!」
織成陡地明白過來,哭笑不得,嗔道:「你想錯了!我只脫這一件貂裘,絕不再動她!」
「你脫……脫她貂裘做什麼?」楊娥羞怒交加,但還是鼓起勇氣,斥道:「你連自己的衣服也……也撕破了,難道你還……還想動她不成?阿兄說了,但凡遊俠,不准淫辱婦人,不准取不義之財,不准奪取無辜之人性命!你你……」
「我撕下衣襟,只是想捆住她罷了。」織成實在是又無奈又好笑,萬萬沒有想到,生平第一次竟被人當成了好色的登徒子。她並無意告訴楊娥自己真實的身份,只好舉起手中撕好的布襟,道:「她頗有武功,我若不捆她,稍後怎樣逼供?」
楊娥半信半疑,卻也不願看到織成當真是個好色之徒,囁嚅道:「可是……」
「先捆住她雙手,再披上貂裘,押到那輜車處,留在那裡的大奴才不會起疑。否則只要他撒腿一跑,我們追之不及,豈非放他去向杜源通風報信?」
織成耐心解釋,又補充道:「只等上了車,我便坐於車廂之外,冒充她趕車的大奴。你與你阿娘並秦氏等人,就守在車中她的身畔,如此你可放心?」
楊娥這才知道自己果真是錯怪了織成,羞得低下頭來,行禮道:「是妾錯矣,董君勿怪。」
她既然明白了織成之意,當下也就蹲下身來,配合織成一起,將只穿著錦袍的崔妙慧綁得結結實實,又將那貂裘穿在外面,且細心地擇去了裘上草葉,又幫她整理了幾綹垂落的鬢髮,收拾得十分整齊。
織成很是滿意,想著崔妙慧或許已經不認得改裝過後的自己,免得多廢唇舌,索性也就著溪水,將自己的臉上洗得乾乾淨淨。
方才轉過頭來,卻見楊娥正將崔妙慧扶得半坐起來,目光卻落在了織成臉上,又驚又羞,呆若木雞。
織成歉然一笑,道:「先前為避在流民之中,不得不稍事易容,請楊女郎勿怪。」
楊娥如夢初醒,慌忙道:「沒想到你這樣好看,就如我阿兄一般……啊……我……我自然是不怪的……」
她驚艷之下,竟然把自己真實的想法脫口而出,一時更是羞不可抑。
織成搖了搖頭,心想:「怎的這楊娥此時象變了一個人,原先對我那樣冷淡,現在卻動不動就害羞臉紅,果然是年輕男女不易相處。」
腦中回想左慈書中所記載的解穴秘法,在崔妙慧的頸柱之際,用力掐落!
只聽「嚶嚀」聲起,卻是崔妙慧呻吟一聲,緩緩睜開了那雙寶光璀璨的明眸,悠悠醒轉過來。
模糊的視野,在暮色中漸漸清晰。襯在灰藍色的天際背景中的,是一張皎潔如明月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