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如他之所言,她如今正如那天鵠一般,很快要展翅遠飛。
皇帝雖然遷到了鄴城,洛陽也歷經兵災,卻依舊是天下神都,水陸輻輳,無論是乘坐什麼交通工具都很方便,且四通八達。
她到了洛陽,只要曹操不曾發榜捉拿,便真正是魚入大海,鳥投深林般自由自在了。
而洛陽如今又漸漸恢復了元氣,且在曹操的鼓勵下,商業頗為繁榮,往來客商眾多。很輕易就能找到一個商隊,前往巴蜀找到陸焉,便完完全全脫離了曹操的魔掌,讓他鞭長莫及。
天下戰亂頻發,除了從現代穿越而來的她,其實誰都不知道大局何時安定。她既離開了曹魏的地盤,以曹丕的身份恰恰不能輕易離開,將來何時相聚,的確是在未知之數。
迎上眼前曹丕的目光,織成無法輕鬆起來。心頭惆悵,宛若這梅林中的冷香一般,凝結在一起,久久無法消散。
「你放了我,回去之後若是魏公發怒,又當如何?」
她低下頭去,心頭分明有千萬濤浪奔湧,卻只擠出這麼乾巴巴的一句話來。
人影一晃,卻是曹植從一叢梅樹後竄出來,卻剛剛聽見了她這番話,笑道:「有什麼好擔心的?我還讓修殺了姜源呢。回去之後,我索性將這些事都攬到自己頭上,大兄……」
話未說完,卻被曹丕狠狠瞪了一眼,不由得委屈咕噥道:「人家說錯了什麼,叫大兄這樣凶巴巴的……自小便是這樣對我……」
「楊修那人,浮躁虛偽,心計深沉,絕不是個善與之輩!」曹丕轉過頭去,臉上些許惆悵哀傷之意早消失不見,毫不客氣斥責比自己小不了多少,卻稚嫩了許多的弟弟:
「跟你說過多少次?交友當觀品行,才學反是其次,所謂義氣更是微若浮塵!你倒好,每次只要人家詩寫得精妙,再做出副熱血豪俠的模樣,你便當真折節下交,自以為是同氣之好!你再如此,遲早為小人所累!」
他原是又怒聲喝斥,回過神來,卻聽清了曹植那最後一句話,不知為何,那口氣轉而也就洩了,手上將韁繩挽在山下一株梅樹上,眼瞪著曹植,重重地哼了一聲。
曹植瞧出他態度軟和,便涎著臉湊上前來:「知道大兄凶巴巴的,卻都是為我好。當真為我好,就帶我快去嘗嘗老沙門的素齋!都說做得好,可恨那曇諦為人卻甚是木訥,我數次攜友來訪,他俱托辭不見!一口也沒吃著!」
「就你那些狐朋狗友!又是酒又是肉的,喧喧嚷嚷的,沒的污了佛門清靜地!曇諦又沒失心瘋,怎會讓你們進去?」
曹丕沒好氣地繼續嗆他,一甩韁繩,當先昂然上山去了。
曹植笑嘻嘻地來拴自己的馬韁,一抬頭看織成沒走,披著那件玄貂,站在一株梅樹下,笑吟吟地看著他。
他也不以為然,臉上笑容不褪反濃:「織成你知不知道,我今日心中最為歡喜!」
「歡喜?」雖是見他心情著實不錯,但織成瞧了一眼那個正在氣哼哼往山上而去的朱袍背影,還是有些不解。
「大兄好久沒這麼罵過我了。」曹植拍了拍手上的雪沫子:「好久了……」
他思忖了一下:「從我被封臨淄侯之前,就是冷冷淡淡的,對我很客氣……」
織成頗有些詫異:「這樣不好麼?」看不出曹植一副慷慨任俠、彈鋏長歌的貴公子遊俠兒混合體模樣,竟還有這樣涎臉無賴之時,似乎就盼著曹丕多罵幾句,全身骨頭才輕泰寬鬆。
「不好。」曹植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從小我就知道,大兄為人穩沉,喜怒不形於色,這一點連阿父都多不及他。他要是當真發了怒,或由衷笑出來,才說明將你放在心上。當年在兗州,我還只有四歲,一日在庭中由乳母們帶著玩耍,尋常都是她們抱著我,那日我非要自己行走,不慎摔倒在石子地上,摔破了眉骨……」
織成留神看了看,果然他眉頭處有一道淡淡的白痕,不到半寸,若不仔細當真看不出來。
「大兄恰好從此經過,頓時勃然大怒,衝過來將我摟在懷中,又一迭聲地命侍衛將乳母等人拖下去笞死!」
織成不禁咋舌:「他那時才多大?」就這樣殘暴?動輒要將人笞死。
曹植不以為然,臉上只有溫暖的笑意,顯然頗為得意其兄對自己的愛護:
「他比我大五歲。世人都說我早慧,一歲能識字,三歲能誦詩書,其實我大兄才是真正的早慧呢!他從小便行事穩沉,進退有矩,從來也不曾頑劣過,所以大兄雖然也是個童子,卻氣宇森嚴,眾奴從不敢欺。就連母親都曾感歎說『未見世間有此兒矣!』」
他口中所說的母親,是對嫡夫人的稱呼,當然就是他和曹丕二人的親生母親卞夫人了。
「眾奴從不敢欺」的背後,大概也有過「眾奴曾經欺之」的辛酸吧?所以仗著一口硬氣,終於變成了穩沉有矩,如此早熟,分明是失去了孩童的天真。卞夫人對他,想必也頗為複雜,這一句歎息中,分明就是夾雜著很多的無奈和生疏。只是曹植沒有聽出來罷了。
「我嚇得哭了,乳母向來得到母親的寵信,所以當時滿庭奴婢都跪下來求情,大兄卻厲聲喝叱,最後連帶母親也聞訊趕到。母親問他,為何一定要堅持笞殺眾奴?
大兄昂然答道:『身為奴婢,卻累主傷身,一罪也。乳養其主,卻使三歲尚不能行,二罪也。分明負錯,卻能使滿庭奴婢為之央告,足見其陰結朋黨之密,三罪也。』若讓子建再長於此等婦人之手,則曹氏族名將墮!」
織成聽到這裡,不禁對曹丕刮目相看。尚不足十歲的孩子,在另一個時空不過是天天打遊戲和上學罷了,有個不如意還要大哭大鬧,曹丕卻已振振有辭地說出這許多話來。
而且有理有據,認為乳母們有罪過,不僅是沒看好曹植,還有令得曹植到三歲了還會走路不穩,足見平時嬌寵太過。而他身為大公子要懲罰乳母,竟然還會被奴婢所攔。所謂「滿庭奴婢跪求」不過也是一種挾持罷了,否則乳母早就被拖下去了,還用得著求情嗎?奴婢們竟有違抗拖延他的膽子,又有人通風報信使卞夫人來到,這就是曹丕所說的第三樁罪「陰結朋黨」。在這樣環境下成長起來的曹丕,嬌寵雖甚,卻不會成為一個磊落慷慨的兒郎。
所以才說「族名將墮」。
「卞夫人聽了這話,又如何說?」織成不禁好奇地問道。
「母親無話可說,只得命人拖下乳母笞打,只是改為笞五十,逐出府門。笞五十後,傷勢很重,逐出府後不久就死了。」
曹植有些黯然,但隨即又朗然一笑,道:「我當時雖然也吵鬧著要乳母,但是現在想來,大兄那樣待我,才是真正為我好。後來母親索性將我交給了大兄照看,他有些勉強,但還是答應下來。」
「他照看你?」織成更是驚訝,但旋即又似乎隱約感到了卞夫人的苦心:
她是歌妓出身,見遍世情,怎能猜不出人的心思?曹丕小小年紀便如此厲害,又是她的長子,將來曹操基業多半要他繼承。曹植卻是從小嬌養太過,若是將曹植托付於他,從小一起長大,多少便有些感情,將來還有相處的餘地。
不過顯然曹植並不懂得母親這樣幽微的苦心,猶自沉浸在幸福的回憶裡:
「阿父常年征戰,不在府中。讀書習武,皆是大兄督促。他對我十分嚴厲,稍有懈怠,便會呵斥,連母親都護不住。他甚至還親自上山去擇了一根小小的籐條兒,去其皮,磨其茬,打造得溜光水滑。」曹植以手比劃:「這麼長,這麼細,抽到皮上卻是痛得緊,偏偏不傷筋骨,比夫子還要厲害!」
織成不禁撲噗一聲笑了出來。
曹植感慨道:「如今天下人皆知曹子建之才名,卻不知全是大兄以那籐條兒鞭打出來的。」
說到此處,眼神兒一溜,卻見曹丕已走出老遠,不耐煩地回過頭來,正向他怒目而視。
他孩子氣地伸了伸舌頭,也顧不得織成了,騰騰往前跑去,邊跑邊大聲叫道:「大兄!我來矣!來矣!」
織成手撫柔軟的玄色貂毛,抬首看向前方,崖上亦有幾株梅樹,卻是淡綠如玉,映襯了上面的積雪,越覺玉潔冰清。
曹丕朱色袍服,便在那淡綠潔白之中,時隱時現。
是否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曾有著冰雪一樣的節操。即算是在後世以七步詩相逼的曹丕,也曾有那樣拳拳愛弟之時。
如今,她穿越到了當下的這個時世,若有可能……若有可能……
她看著那尚有薄雪的山徑之上,曹植飛躍上前,手牽曹丕衣裾,回首向她而笑,笑容燦爛,如雪後初出的太陽。
山徑蜿蜒,卻皆是碎小山石砌就,又被僧人們掃去了積雪,行走時頗為便利。不多時織成便趕上了曹氏兄弟,轉過一處山崖,眼前忽然出現一片茂盛梅林,其花香繁密,更甚山下。曹植大為驚喜,便耐心地指給她看:原來這些梅花看上去雖有朱、絳、粉、綠、白等多色,其實上就連花層、瓣型、香意、枝態都是不同的,裡面還有朱樓、綠萼、含雪等多種名品,便以其中一株枝幹奇崛、綴滿骨朵的紅梅來說,若掘了賣到洛陽或鄴城,當可售千金之數。
當然這個千金,指的不是真正的黃金,而是數千銖的意思。但也相當於這株梅樹,就價值後世的幾千塊錢了,也並不是一個小數目。
一株梅樹如此,這滿山梅樹價值如何,就更不必說。
曹丕對這些梅樹倒沒什麼講究,他從小研習的是儒家經典,長大了學的是行軍打仗,便是平常見慣世面,也都是些珠玉珍寶,哪裡知道這些特色的名卉異葩?聽曹植說得頭頭是道,不禁也難得地開個玩笑,笑道:
「曇諦那沙門竟如此有錢,下次找他掘出幾株來,倒可以送了子建換酒喝。」
曹植還未說話,卻聽一人道:「阿彌陀佛,這梅花換酒,可就污了花名,也污了臨淄侯清譽了。」
織成聞聲轉過頭來,但見一株開得如火似胭的老梅之下,立著個月白僧袍的老僧,滿面黎黑,皺紋密佈,宛若溝壑縱橫。就連一雙合什的手掌亦是乾枯如柴,且眼珠漆黑之中,隱約透出些碧綠之色,並不像是純正的中土人士。
曹丕卻恭敬地向著他還了一揖,笑道:「多時未見,大師安好?」
織成與曹植互看一眼。這藏空寺中,能叫曹丕稱一聲大師並得一揖的僧人,除了主持曇諦,想必再無旁人。
曇諦合什回禮,笑道:「小僧正拈香敬佛,忽然心有所動,料有貴客將至,便出來迎接。沒想到卻是諸位,諸位亦安。」
一口的漢話倒說得十分流利,聽不出絲毫的異國口音。
曹丕見織成目中雖有驚異,卻神態平靜,不免要為她做更進一步的介紹:「這位曇諦大師,是康居國人,十歲出家,天資穎悟,所學無師,然能博聞強記,遍覽典籍,不禁精通各經,便是翰墨詩也是極好的。子建枉有才名,若論穎悟之深,恐怕也遠有不及。」
是他在如此說,曹植縱然一向高傲,卻自然不會辯駁,笑道:「子建是俗人,哪裡比得上化外的佛子?大兄所言甚是。」
曇諦卻搖首道:「若論詩一道,臨淄侯之才,如梅上白雪,鮮爽輕靈,全無俗氣。老僧卻是老梅虯枝,縱然奇崛,終失粗礪。」
織成看他那乾枯黑瘦的模樣,倒當真有些老梅虯枝的風範,但聽他說得有趣,不禁微微一笑。
曇諦言畢,卻又合什道:「崖邊風大,還請各位先入鄙寺罷。」
但見曹丕點頭同意,他便長袖一拂,便當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