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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心事 文 / 東海龍女

    註:其實姜源不是城門令,而是宮車令。宮車令其實是守衛宮門的門吏之職。歷史上曹氏兄弟也是奉曹操令想要衝出宮門即司馬門,而非正陽門。此處借鑒此典,故有所改動。

    楊修望著他那誠懇又英俊的面孔,心中想道:「你從小生於錦繡叢中,又向來得到魏公寵愛,從未遇到過挫折,亦未嘗過滄桑,如何知道人心之艱深?魏公只有對最為親近之人,才會親之罵之,打之愛之啊。」

    這位楊修,便是歷史上鼎鼎有名的楊修。修是他的字。他是漢太尉楊震的玄孫,其父楊彪也做過太尉,《後漢書》說他們楊家是四世太尉,的確是扎扎實實的簪纓之家、冠右大姓。

    然現在漢祚衰微,權臣當道,連皇帝尚且不能自保,皇后尚且被害死,所謂四世太尉,也不過是說來好聽罷了。況且楊家與「一門三公」的袁氏又不同,袁氏好歹曾經掌過兵,義從如雲,賓附如雨,是響噹噹的一方諸侯,曹操還在其麾下效力過。楊家卻除了曾當過太尉這個空殼子外毫無實力,不得不在朝中立班,且窺著曹氏臉色度日。

    楊修從小也是聰明出眾,為人好學,頗有俊才,兩年前才被舉孝廉而入仕,現在擔任著丞相府的主簿之職。因為他為人機變敏捷,采又好,所以與曹植頗為投緣,倒是與身為副相的曹丕疏遠得多。

    曹操如今新封了魏公,卻遲遲未立世子。楊修只覺原本黯淡的前途,剎那間彷彿多出了一點小火苗。對於曹植的侍奉比其從前又盡心許多,而曹植一向爽朗,與楊修的交情就更是莫逆。

    這一次織成私逃被追捕一事,便是楊修猜出來,並悄悄告知曹植的。

    曹植一聽便著了急,當即便要出城去救織成。楊修卻為他出了這個主意,便是為了一在曹操面前表現表現,二來也不願曹植真個為了節義忤逆了曹操,從而失了寵愛。

    然而卻萬萬沒有想到,曹操竟然給曹植出了這樣的一個難題。

    他眼珠轉了轉,忖道:「魏公實愛子建,更甚於那曹子桓。焉知不是因為他的赤子之心,才令其倍覺珍貴?這番他必是不願傷了愛子之心,卻又不得不追殺甄氏,才想出這麼個為難子建的法子來。」

    靈光一閃,又問道:「素聞甄氏與你大兄交好,甄氏逃遁,許褚追捕,我不過是從丞相府中的蛛絲馬跡中猜出來的,但此事這絕計瞞不過為丞相副,又兼衛尉之職的五官中郎將。難道五官中郎將還未前去求情麼?」

    曹植搖頭道:「阿父對大兄也是一樣設下這兩難之計,大兄想必也正在傷腦筋罷。他事務繁忙,比不上我有閒,故我能馳奔至此,他想必還羈絆在府呢。」

    楊修一喜,心道:「魏公此人向來深沉多慮,絕不會無的放矢。看上去只是追捕甄氏這一件小事,卻為何要設下此難題,並令子建與那曹子桓並臨?魏公被封誥已有數日,卻遲遲未提世子一事,難道是……」

    他想到此時,心頭怦怦亂跳,不禁神色一肅,指向城門那群森然而列的甲士,低聲道:「子建欲如何出城?」

    雪下得甚大,落在曹植貂裘之上,那裘色亦如雪,竟與雪片無法區分。他毫不在意地抬袖拭去臉上雪片,皺眉道:「我亦只能宣丞相令,他們又不是不認得我,料來我也不會謊傳令旨。」

    楊修微微冷笑道:「只怕並不見得呢。」

    他輕輕一拍曹植所騎駿馬之臀,道:「且衝上前去再看!」

    曹植依他之言,果然二人驅馬直奔城門,尚未奔至,但聽嗆啷數聲金鐵清響,卻是甲士高舉矛槊,果然架在半空,密密擋住了二人去路。

    當前一名甲士喝道:「丞相有令,申時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

    曹植昂然道:「我乃丞相子,臨淄侯也,與丞相府主簿楊修奉丞相令出城,爾等還不快快讓開?」

    那幾名甲士不由得面面相覷,他們位卑職低,並不認得曹植二人。但見駿馬裘衣,華麗非凡,也並不像是假冒之人。當即有一甲士出列,謙卑地應道:「下吏等受令在此,不敢自專,請貴人稍候,下吏去請城門令出來。」

    言畢施禮後,轉身小跑著離開。

    曹植心急如焚,想著許褚武藝高強,還率了虎衛,織成縱然一向武勇,哪裡會是他的對手?只恨不得脅生雙翅趕緊飛出這城門去,正焦急間,但見數人匆匆而來,當前一人頭戴低等門吏的卻非冠,想必正是城門令了。

    他守城門的時間也不短了,曹氏眾公子也不是第一次出入城門,即使無人在意他這個小官,他卻是認得那些貴人的。如今一看之下,便認出這兩人的的確確就是曹植和楊修。城門令只是食邑二百石的小官,先前曹操所言下令,他也是從上官那裡得到的命令,然而朝中聲名顯赫的貴公子、堂堂的臨淄侯曹植這時卻是真正地站在面前。

    想到丞相府今晨頒下的告令,又看看眼前的曹植二人,不禁心中叫苦,臉色也猶豫起來,上前行禮道:「城門令姜源,見過臨淄侯、楊主簿。」

    楊修看出那城門令的畏縮之意,喝道:「臨淄侯奉丞相令出城公幹,你還不快過來開門讓路?」

    姜源苦笑著連連拱手,道:「還望二位海涵,實是丞相嚴令,今日申時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城!」

    話音未落,只聽街上蹄聲又起,數騎往城門奔來。曹植回過頭去,忽然臉上浮起喜色,高聲叫道:「大兄!」

    大雪之中,但見那當前一騎,乃是匹神駿無比的黑馬,蹄大如碗,奔跑間鏟得地面積雪團團飛起,欲迷人眼。馬上一人身披玄貂,神色冷峻,可不正是五官中郎將曹丕?

    姜源趕緊跪落在地,眾甲士也一齊拜倒,口稱:「參見將軍!」

    曹丕眉頭微皺,只是略略一掃,便已看出了情形有異,且不回答曹植,向那姜源沉聲道:「不許人出城倒也罷了,怎的將子建也攔在這裡?」

    姜源苦笑道:「下吏不敢!只是丞相有令,除非丞相親令,否則申時前不准任何人出城,違令者斬無赦!還望將軍體諒下吏!下吏實不敢自專!」

    「任何人?」曹丕冷冷一掃四周,道:「也包括我麼?難道我堂堂五官中郎將,為丞相副,也會偽傳丞相之令?」

    自曹操掌政以來,所任的丞相之職便是無冕天子,而曹丕這個五官中郎將為丞相副,其職權已高過武百官。曹丕這兩句極有重壓之力的話語問出後,那姜源身上一個激靈,不由得又伏下身去,卻不敢回答。

    而他身後眾甲士雖然面上也露出畏懼之色,但卻無一人讓出通道來。

    曹操自得到人生第一支主力,也就是世稱的青州軍後,十分珍惜。他深知在這亂世之中求生,軍隊是最為重要的基石。故此不惜重資傾其所有裝備軍隊,甚至為籌集軍費還專門擴大了原有的織室規模,這才有了後來的綾錦等三院,以及十大織室。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以丞相之尊,去親自主持一個小小的敬神衣之典,並連續數年將其變成了一場集禱天、聚會、宴請、比賽為一體的重大典儀。無外乎是因為紡織品尤其是織錦的價值頗高,是軍隊擴張發展的堅實靠山。

    對軍隊裝備如此上心,那麼對於士氣軍紀就更加重視了。勤加操練,紀律嚴明自不必說,便是他自己,有一次違犯了「踏田間青苗者梟首」的軍令後,也不得不割發代首,以表示懲誡。

    故此他頒下了「除非丞相令,否則申時後不得有任何人出城」的命令後,即使是他的官方接班人及最寵愛的兒子同時前來,依舊不能使一個小小的城門令及守門軍士屈服。

    曹植眼見得連大兄都不能令這群軍士開城,不覺更是暴躁起來,喝道:「我等正是奉丞相令前來,並非矯令,你們若是開城,也算不上是違犯丞相之令,為何不讓開?」

    「但下吏並沒有收到丞相的令旨。」姜源被他這一喝,嚇得戰戰兢,但仍鼓起勇氣搖頭道:「若二位要出城,煩請向丞相討來手書,並鈐蓋印鑒,否則下吏寧可一死,亦不敢從命!」

    回去討要手書?怎麼可能?

    曹丕與曹植飛快互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沮喪和無奈之意。

    曹操先前就說得非常明白了,不可能讓他們去攔住許褚。但不知出於怎樣的一種矛盾心理,又給了他們這個自相矛盾的命令——他們可以出城,但是城門令接到的是不准出城的命令。

    曹操是不可能給城門令專門再下一道手書的!

    「子建!」楊修忽然拉了拉曹植,輕聲道:「我有一言,可願聽之?」

    曹植勒馬側耳,只聽楊修聲音低得幾不可聞:「魏公此舉,或許是在考驗你二人對甄氏維護的真心!」

    「修何出此言?」曹植訝然道:「阿父為何要如此?」

    楊修目光一閃,淡淡道:「或許是為了看你二位的殺伐決斷之力罷。」他看了看曹植,又道:「魏公心中,或許也很矛盾,並不想甄氏死呢?發出這樣自相矛盾的命令,不過是希望天意來抉擇罷了。倒是子建,你是想甄氏死,還是活呢?」

    曹植一怔,道:「我自然是希望她活下來!」

    「大丈夫但有所為,雖千夫指而不回首也。」楊修清秀的臉上,不知怎的竟有了一絲猙獰之意,淡笑道:「子建但有所抉,勇往直前可也!你一向仰慕遊俠兒,他們『救人於厄,振人不瞻』時,可也曾如你一般畏懼不前?」

    曹植俊臉之上,漸漸浮起毅然之色,道:「修說得是。」他看了一眼那伏倒在地的姜源,歎道:「但此吏雖膽怯,卻極畏阿父法度,必不敢違之,奈何?」

    楊修輕笑一聲,道:「修願為子建驅使!」

    遂驅馬前行,離姜源不過三步,方勒住韁繩,喝道:「申時之前不准開城放過任何一人,此令是你這城門令親自所接麼?」

    姜源不明其意,微微抬起頭來,但見是那個與曹植同行的貴介子弟,丞相主簿,遂放下心來,應道:「正是!」

    只聽楊修又問:「令入你手,未傳他人,這些甲士,不過是遵從你的命令,而非親接丞相令旨,是否?」

    姜源被他繞得有些迷糊,但聽來似乎也沒有什麼不妥,遂再次應道:「正是!」

    「是」字語音未落,只聽楊修獰笑一聲,長劍飛起!姜源但見眼前血光噴濺,旋即整個人意識全無,原是直跪著的身軀,也砰然倒地。

    曹植失聲呼道:「修!」

    但見眼前一物落下,骨碌碌地滾在了雪地上,頓時洇開一大片怵目的殷紅色,腥膻之氣撲面而來!

    眾甲士低首一看,但見那黑乎乎之物,居然是城門令姜源的腦袋,且雙目圓睜,滿面驚惶,顯然是斷然沒有想到自己竟會被殺死!姜源的無頭身軀,便倒在楊修馬前,從頸腔出正冒出大股大股的鮮血,熱氣騰騰,將積雪很快融成了粉色。

    曹丕臉色已變得鐵青,不知是天冷,還是因為動怒:「楊修,你好大的膽子!身為丞相府主簿,竟敢私殺城門令!」

    「將軍此言差矣!臨淄侯奉丞相令出城,姜源一個小小城門令,竟敢抗令不遵,殺之還算晚矣!」

    楊修不卑不亢地接了一句,驀地轉向甲士等眾,他那一雙眸子原也黑如點漆,只是此時亮得糝人,似乎隱有刃芒,令得那些甲士根本不敢直視:

    「既然姜源說他受令於丞相,且未將此令傳與他人。爾等皆是遵從姜源之令,那麼此時姜源已死,臨淄侯與五官中郎將又是當真奉丞相令欲待出城,爾等自當奉令開門!」

    他這番話雖然有些繞,但那些甲士並守門的軍士都隱約聽得明白,知道這幾名貴人是非出城不可了,若再延誤,便會同姜源一般身首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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