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是織成第一次認真地觀察這位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漢獻帝。獻之一字,將他最後不得不拱手將祖宗江山送於曹氏的無奈忿懣之情,囊括得淋漓盡致。
但是眼前的皇帝,尚抱有僥倖之心,並不知道自己竟會落到那樣的地步。
上次在凝暉殿見到他,好歹還是冕服齊整,即使是個傀儡,那般端坐正堂之上,也有一種堂皇之態,哪裡像此時,匆忙間只穿了件半舊的錦袍,長期的幽閉生活,使得他的面色是不健康的蒼白,髮鬢處已經冒出了星星點點的白髮,經燭光一照,分外剌眼。哪裡像是九五之尊,倒像是個鄉館謀生的窮措大。
皇帝鼓起勇氣,一指捉住伏後的兩名南軍衛,喝道:「縱使皇后有罪,一日未廢,便一日是皇后,豈容爾等羞辱?」
曹丕的嘴角露出淡淡的嘲意,他做了個手勢,那兩個南軍衛便放開伏後,任由她撲上前來,緊緊抱住了皇帝的雙腿,嗚咽道:「臣妾是冤枉的,臣妾沒有……」
皇帝伸手去撫摸她的臉,神情怔忡。
「陛下言之有理。」曹丕眼神幽冷,這還是織成首次看見他露出這樣的神情,彷彿深山幽潭,深不見底,竟有些讓人不寒而慄:
「那麼,就請陛下下旨廢後罷!」
他手下侍衛頗為靈動,不知從哪裡竟找出筆墨等物,並另一個侍衛躬身上前,手中捧著一卷黃綾相飾的帛紙,紙背淡黃雲龍紋間,透出兩個反寫的字來,清晰可見:
「聖旨」!
空白的聖旨!
織成幾乎難以置信地掉過頭去,看向曹丕。
後者示意侍衛捧那空白的聖旨上前,淡淡道:「今晚陛下勞累了,一時也尋不著人來擬旨,且也懶得回去取玉璽,就請陛下先行蓋了隨身的鈐印,廢了伏氏罷。」
無人擬旨!懶取玉璽!
他將廢後這樣一件大事,說得只如清晨摘下菊枝上的殘葉那樣輕描淡寫。然而皇帝驚駭地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也壓抑不住,浮上憤怒的紅潮:
「朕是天子!」
「臣可為陛下存天子之顏面。」曹丕神情未動,揮了揮手,讓所有人退出去。
何晏猶豫一下,也退了出去。他伸手想拉織成出去,卻被後者的眼神制止住。
曹丕看了織成一眼,但見她垂手於下,五指微合,神情間頗為淡定。略一思忖,居然沒有趕她出去。
一時眾人退了個磬淨,只有皇帝、伏後並曹丕與織成四人還在寢殿之中。織成悄悄往旁退了一步,給那三人留出一片相對獨立的空間。
「請陛下蓋上鈐印罷!」
曹丕冷笑著,向臉色紅白不定、舉措侷促的皇帝,恭恭敬敬地獻上手中捲好的帛軸。皇帝有些驚惶,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但曹丕隨即又踏前一步,如山嶽移峙,眼中幽冷之意更重。
皇帝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但是最後的尊嚴強撐著他,何況事涉伏後,哪怕咬碎了牙齒,此時也不能在曹丕面前發抖認輸。
織成瞧見他的雙手都藏在袖裡,緊緊地握成了拳頭。因為牙咬得也很緊,所以一道青筋,自嘴角牽到耳根,若隱若現。
「陛下竟是不肯?」
曹丕一步一步,逼上前去。皇帝退無可退,他是側身站著的,伏後跪在他的腳邊。夫婦二人的衣袍,幾乎要碰著了那張床榻。
燭光一閃,一道陰影驀地撲出來!
幾乎與此同時,伏後低呼一聲:「陛下當心!」整個人如母豹一般驀地彈起,將皇帝往後按倒!夫婦二人雙雙倒臥於地,緊密相纏,迅疾往殿門滾去!
眼前寒光掠過,嗆然聲響,卻是曹丕長劍上撩,正與一柄雪亮彎刀激烈相碰!
劍刀皆是鋒刃,又盡都灌注了真力,這一相碰之下,濺起無數火星!曹丕只覺對方雖只一柄彎刀,然卻威重不遜於矛槊,這一擊之下,虎口被震得發麻,長劍幾乎脫手而出!
那人更不放過,刀光如瀑,連劈三式,曹丕咬牙揮劍格住,只覺覺如遇重錘,胳膊又痛又麻,心下暗驚。
他久歷戰陣,也不是沒有見過武功高強之人,但近身搏擊,只憑著一柄彎刀,卻如戰陣衝殺般,有如此雄橫霸道之勢者,還是首次遇上。
刀劍相交,火花濺得更是密集!第三式時,曹丕挪步稍慢,只覺刀風掠頰,刮得皮膚生疼,只差一些便要劃破了他的臉!不禁又是一驚,暗暗想道:「此乃何人?竟勇悍如斯!」
伏後扶起驚魂未定的皇帝,試圖從地上爬起來。
曹丕接住最後一式,只覺刀氣驀然收縮,便知那人雖然神力驚人,但這一口氣連著四刀上來,皆是大砍大闔的雄武路子,此時也不得不到了氣息轉換的時機!
曹丕原就長於劍術,且綿柔嚴謹,與其在陣中所表現出的肅殺冷靜又不相同,此時瞅準機會,劍身斜剌,如靈蛇出洞,已點向那人咽喉!
那人橫刀疾斫,不退反進,人刀合而為一,凌空躍起,勁氣激盪,撲面而來!
他這樣強橫地攻上前來,曹丕那一劍點向咽喉的,自然便移向了他的肩頭,而那人的刀光卻已襲向了曹丕的胸口!
曹丕本是在那一劍下面還有變招,原是以為那人必會躲閃,沒想到他強橫如斯,自然就使不出來了。
他外表雖然一向沉著,其實內心也多峭拔之氣,此時被那人一陣猛攻也激發了凶性,低喝一聲,也不閃避,雙手執劍,凝氣於腕,猛地直撞上前去!
蓬!
那人似乎受劍氣所震,整個身軀往後直直飛去,所向之處,正是虛掩的殿門。
此時他們在殿內相搏,卻都頗為默契,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織成則是倚門而立,似乎是嚇得傻了。甚至伏後與皇帝竟然也沒有作聲,整間寢殿之中,只有刀劍破空的呼呼風聲。
殿外所守的衛士和羽林郎雖覺有些異常,但沒有曹丕呼喚,只道他還在凌脅皇帝,誰也不敢在這樣敏感的時際擅自撞進殿去。
此時那人看著似乎被曹丕劍氣所迫,不得不撞向殿門,伏後不由得低低呼了一聲:「啊呀!」
誰知那人在空中忽然一個轉折,一手執刀,一手箕張,有如一隻隼鳥,驀地張開雙翅,竟向剛剛從地上爬起一半的皇帝攫捉而去!
伏後大驚失色,似乎也完全沒有料到,急忙挺身而出,雙臂張開,便要將皇帝掩於身後。
那人哪裡將她放在眼裡,手掌只是一撥,伏後便葫蘆般地滾落開去。
伏後寢殿甚大,曹丕方才與那人相鬥,是在殿內深處的榻邊,此時與殿門相距尚有丈許遠。
他只道那人藏於殿中,必為伏後**,定是來伏擊自己,萬萬沒想到那人藉著他劍上之力飛躍而去,搶先下手,對付的竟是皇帝!眼看皇帝呆若木雞,便要落入那人的手中,眼前忽有影子一閃,卻是織成搶步跨上,「淵清」不知何時已執在腕中,毅然向著那空中箕張的手爪猛剌過去!
她先前一直倚在殿門之上,雖不是瑟瑟發抖,但一直悄無聲息,又是穿著華麗的錦袍,那人只當她是曹丕最為得寵的侍婢,才會隨之留在這殿中。
又見她外貌柔弱,只道這殿中唯有曹丕是一大勁敵,根本就未曾將她放在眼裡。
誰知寒風颯然,似有利器已觸及掌心,一陣剌痛傳來!
那人遽然大驚,雙手驀地收回,卻見那錦袍「侍婢」伸手一攬,快如閃電,已將皇帝抓在了手中,猛地推向自己身後的殿角。
那人又急又怒,揮刀向織成砍去,卻見她足尖一點,輕飄飄退向後去,其身形飄逸疾快,那一刀竟落了個空!
曹丕長笑一聲,劍氣已至,那人後背已覺出劍上寒意,不得不挪身躲避,織成退後幾步,抬起腿來,砰地一聲,猛向殿門踹去!
門扇應聲而開,織成高聲喝道:「來人!拿剌客!」自己已拖起那沉如一隻布袋、半癱軟下去的皇帝,旋風般地衝出殿門。
殿外火把熊熊,槍矛如林。何晏肅然立於衛士之前,伸手扶過織成手中的皇帝。南軍衛一湧而入,甲片鏗然有聲。而殿門之外,羽林郎陣勢之中,頓時豎起黑壓壓一片弩弓,箭尖烏黑,密密麻麻地對準了寢殿之內。
那人手執彎刀,不由得僵在了那裡。
此時藉著火把燭光,看得清他身上穿的是一身短衣,肩寬腰緊,體形敦實,顯得很是俐落。年歲與曹丕相仿,然而面龐黎黑,眉高鼻隆,眼神炯炯,嘴角倔強,頗有幾分不同於中原人的異相。
織成心中一跳,想:「此人是誰?倒有些像是……」
羽林郎中配有弩兵,其弩箭之強,在這樣狹小的宮殿之地,根本就是鋪天蓋地,無處可遁。
那人心知自己若是再負隅頑抗,必然是被射成一隻剌蝟。何況自己是充做細作剌客來此,身邊無馬無兵,連曹丕都未必能勝,又怎麼闖得過這甲士們的重重包圍?
然而如果降了,只怕後果也實在堪憂。
曹丕看了一眼被擲在旁邊,已經昏死過去的伏後,長笑一聲,伸指彈了彈劍身,向那人道:
「孟起神勇,名不虛傳。只是此時你勢單力薄,當真能闖得出我這槍林箭雨麼?不若棄刀降我,魏公愛才,或有你一線生機!」
孟起二字一出口,殿內殿外眾人,包括已扶起織成的何晏,和織成本人一起,都不由得怔住了。
早知道那人能被派來潛入宮中,又成功藏於伏後寢殿,且在眾人破門而入前迅速從夾壁出來,棄掉累贅的長袍而藏身於榻下,其反應極為敏捷,且身手高強,絕非無名之輩。
只是一直先入為主,以為必是無澗教中人,說不定還正是阿苑所說的那個韓嘉。
但是怎麼也想不到,這人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馬超!
織成在心中默默加了一句:還是阿苑的未婚夫。
只是被自己調虎離山,派往銅雀園中落雲館的阿苑,不知是在何時識破了自己的用意,也不知她究竟逃去了哪裡。
那人不由得眼角一跳,顯然沒想到曹丕一口便道破了自己的來歷,當下也爽快地將彎刀一拋,落在地上噹啷一聲,沉聲道:
「某正是馬超!曹氏小兒,你取了我頭顱去罷!」
接下來「戰場」的打掃事宜,也乏善可陳。
無論是南軍衛,還是羽林郎,手腳都快得很。馬超被五花大綁地帶走,伏後也被戰戰兢兢的宮人打來了涼水,抬回寢殿榻上,試圖將她噴醒。
只是皇帝一直失魂落魄地站在榻邊,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麼。他此時是重點保護對象,即使身處寢殿中,仍然是裡三層外三層都站滿了南軍衛。
此時已是深夜,殿門大開,露重霜冷,風吹剌骨,連一旁的南軍衛都忍不住呵口氣暖暖手掌,但他卻似乎毫無察覺。
曹丕無意中一瞥間,看見織成的鬢邊有些銀白,心中一驚,想道:「難道近來勞累,竟使她早生華發?怎的我從前都未察覺過?」
不禁伸手想要幫她抿一抿發,手才抬起,卻看清了那銀白之物,並不是什麼華髮,而是在露地裡站得久了,受了露水,又被冷風一凍,結就的茸茸霜花。
彷彿被燙著般,他的手一抖,又縮了回來。忽爾想起一件事來,沉下了臉,向何晏叫道:「平叔!你過來!」
織成正從殿門的縫隙看進去,凝視著殿中的皇帝夫婦。明知道伏後對自己是除之而後快,皇帝只怕也參與其中;明知道自己不過是這段歷史的過客和旁觀者,對於他們的命運無能為力。然而此時瞧著皇帝那副模樣,不知怎的,心中又是惆悵,又是同情,竟湧起十分複雜的情緒來。自然也就不知道,方才曹丕對於她的鬢髮,曾經是如何糾結過。
驀然聽到曹丕呼喚何晏,這才驚醒過來,只見何晏果然搖著羽扇走了過去,兩人低聲而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