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曹丕沒有回答。只是策馬前奔,織成要努力摧促胭脂馬,才能勉強追上他的馬尾,卻又不敢落後,生怕被甩了下來,就見不著陸焉最後一面。
只好發力狂追,不多時額上冒出細汗,氣喘微微。她原是病後初癒,此時便有些氣力不繼,正咬牙強忍時,卻見曹丕忽然一勒馬韁,停了下來。
「我忘了你身子尚弱,」他有些歉意地解下馬鞍旁一隻水囊,拋給了織成:「喝口水歇一歇,奔上前面那座山崗,便能瞧見瑜郎了。」
織成也不客氣,解囊仰脖就咕呼了幾口,方覺得緩過氣來。
卻聽他輕輕道:「你放心罷。」
織成一怔:「什麼?」
「這一年之中,我必會護你周全。縱使……」他臉色似乎有些可疑的緋色,但目光清亮沉著:
「縱使我並未迎娶你為大妻,卻會令我的屬下都尊你如主母。如此一來,旁人便輕易不敢再來害你。」
「多謝!」織成知他輕易不肯許諾,此時得了這樣的話語,頓時大為高興,知道自己至少一年內的安全是得到了保證,不會再像從前在綾錦院那樣步步驚心了,而她放開顧忌後,更是能盡情一搏,那藏於胸中的志向,說不定便真會達成。
「你,不是野草。」曹丕又道,目光中多了柔和之意:「我定會珍之重之,愛之惜之。」
他揚鞭催馬,當先衝上山崗。
「就在這裡?」織成隨後跟了上去,早就將因曹丕最後一段話而驚訝的情緒丟在了腦後,有些失落地喃喃道:「為什麼他不在……」
按她的想法,陸焉應該在山崗處等待他們。
誰知奔上山崗看時,卻是空無一人。二人已翻身下馬,織成四處張望,卻依舊沒看見那熟悉的身影。
「瑜郎現在是天師道的師君,你亦是皇后身邊的少府,甚至還是我……未來的大妻。」曹丕淡淡道:「一舉一動,皆牽動旁人之意。我和他約好,要帶你來這裡,遠遠地看上一眼,聊以送別。若是知已,哪怕遠在天涯,亦同近鄰。彼此知道心意便好,又何必效仿俗人,定要哭哭啼啼地濕盡雙袖,才算是告別?」
說得也是啊。
織成默默地想道,睜大眼睛,竭力按照曹丕的指點,從山崗上俯瞰下去,遠遠但見青石官道,如帶子般筆直伸向遠方,在一處岔道旁,建有個破敗的草亭。
此時一匹白馬佇立在亭旁的長草之中,久久不行。馬背上隱約騎有一人,白衣勝雪,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猜想他此時,應亦正在回首,向這方張望。
那是陸焉!
只聽一縷笛音,自遠方長亭邊、白馬上,悠悠響起。想必陸焉是以內力催發笛音,所以即使隔了這樣遠,也能聽得清晰。
這曲調如此熟悉……織成心中一動,睜大了眼睛:是左慈在萬年公主墓中的最後時刻,吹起的那支曲子!
笛音婉轉,曲調清新,當中又似乎纏繞有無限留戀: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遠道不可思,宿昔夢見之……」
一旁的曹丕,默然聽了片刻,亦不由得合著節拍,輕聲唱道: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織成默默在心中,吟出了這最後兩句。
秋風瑟瑟,草木搖霜。秋空明淨,雁陣北上。而陸焉,也如大雁一般,將飛往他的巴蜀陽平。可是大雁終有回來的一日,陸焉何時才歸?
織成伸手入懷,握著臨走前從枕下取出的那柄「淵清」,不由得流下淚來。
笛音既了,那騎白馬忽然轉過馬頭,馱著陸焉,向官道的盡頭飛奔而去。道邊草木之中,驀地枝葉搖動,從中馳出許多人馬來,簇擁在陸焉的身邊。
他們中有的玄甲長戟,顯然是精良的軍卒衛士;有的寬袍大袖,作的是儒者打扮;有的羽衣高冠,卻是天師道的方士。
這支由陸焉過去和現在的屬下組成的特殊扈從隊伍,終於在其少君的帶領下,浩浩蕩蕩,離開了鄴城之郊,直奔巴蜀方向而去。
陸焉終於還是走了。
雖然在他臨走之前,憑借與曹丕的深厚交誼,想到了用那樣費夷所思的方式,為她留下了另一把保護傘——曹丕。但,曹丕畢竟不是陸焉。那樣彼此相契信任的瞬間,織成與曹丕,從來不曾有過。
彷彿心中空了一塊,那是最安全的一塊,現在卻沒了。
陸焉說,一年之後,會親自來迎她去陽平。
難道他當真是要履行自己在流光殿中的承諾,要娶她為師君夫人?
可是他到底愛不愛自己呢,織成並不知道。
或許,是對她所謂被「謫貶」的同情;又或許,是對她所謂「神女」身份的崇敬;還或許,是因為在逐漸的相處中,當真有了幾分親近。
在這個時空裡,世家大族聯姻,也不過是父母之命;納妾買姬,純粹是物物交換。盲婚啞嫁,逢場作戲,想要如後世般男女坦蕩交往天雷地火的愛情,必然是沒有的。
這樣說起來,她能與陸焉共上這許多患難和秘密,從某種程度來說,也算是愛情?
只是她自己知道,陸焉的這一番好意,她終究是要辜負的。
如果得不到「流風回雪錦」,自己還會失去另一段愛情。天地茫茫之大,自己卻終是尋不到可供心靈停憩的那一片堅實之地。
眼淚肆意奔流而出,在臉上淌成潺潺溪河。她翻身下馬,蹲在長草之中,無聲地痛哭起來。
哭吧,就盡情地哭一場吧,回到鄴城,她又會是打不死的女金剛,再也不能這樣軟弱,無論前面有多少怪獸,都要勇敢地迎上去,把挑戰的號角嘹亮吹響!
肩頭被人拍了拍,眼前遞過來一方綾帕。素色無飾,只邊緣上繡了柳黃色的細條菱格紋,於男子獨有的疏狂之中,多了些淨精緻。
「別哭了。」許是從來未見她如此痛哭過,且哭得如此淒愴,曹丕震驚中帶有少見的柔和:「瑜郎讓我照顧你,我既允諾,絕不背信。在你前往陽平之前,我必保你毫髮無傷。」
織成卻不肯接。抬袖胡亂地在臉上擦了幾把,哽咽低聲道:「多謝將軍。只是將軍身在朝堂,我卻在內府,若事涉陰私宮闈,恐怕將軍也是遠水解不了近火。況且內府後宅,件件看上去俱是小事,卻件件能要人命。我卻不能因這些小事,興師動眾,次次都去煩勞將軍。」
曹丕一窒,心中卻不得不承認她所言非虛。他自從受曹操親自教養,胸有經緯,包羅天下,也見識過不少奸詐陰狠之徒,卻還是不得不承認,天下眾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而這女子,還要排在小人之前。
他又想到了自己宅第之中,那些煩心之事。元仲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時不慎,都險些被臨汾公主得手。幸虧眼前這個甄氏救了他,後來嚴才謀叛時,自己竟不得不將元仲托付給甄氏照看。就這樣還險些兒出了事,元仲被個侍女誘哄著私自翻下飛閣葷道,若不是眼前這個甄氏捨生忘死,搶了他回來,只恐早就夭折於武衛之手。
事後他雖然杖殺了那侍女,卻無法問出背後指使來。事實上肯出面幹這種明顯是送死的事兒,這侍女無疑便是死士。拷問得急了,說不定還會胡亂攀咬一氣,攪得後宅更是不得安寧。
他一個中郎將府的後宅已是如此,天下最大的後宅——後宮內府,會是怎樣藏污納垢、魑魅橫行之地,也就可想而知了。
雖然他可以護住織成,不被明槍所傷。但暗箭如雨,又豈是他能完全阻擋?別說她現在並沒有他大妻的名份,便是有,若是被人算計落了陷阱,佔了大義先著,連皇帝都護不住自己喜愛的美人,何況是他?
阿父便是感激甄氏的救命之恩,封誥賞賜便已足夠,為何要送她去皇后身邊?
縱然……縱然是阿父當真對她動了心思,想深藏起來,不被其他男子所得,但也不必放在那樣的地方……
他忽然覺得自己走神太遠,掩飾性地咳嗽一聲,收回了綾帕。
正待再安慰她幾句,卻見她已經緩緩地從草中站起身來,抻了抻裙上的縐紋,又撣掉一片草葉兒。
她的眼圈周圍還有些紅腫,但面色已恢復過來:
「我不是為了害怕而哭泣,我是……我是……」
她又望向陸焉離開的方向,默默想:
我是為了自己從未得到便已經失去之物,在流淚罷。
「此去後宮內府,但有所需,妾定會向將軍求救。」她還是象從前一樣,從容而自信:「但妾相信,不會煩勞將軍太多!」
求人亦是一門藝術。事無鉅細都去煩求,只會將這份人情消耗得更快,且價值更低。
但凡求一次,便更進一步。這樣的求人,才有價值。
她把一縷亂髮掠向耳後,縱身上馬,揮鞭在空中狠狠虛抽一記,胭脂馬奮力向前奔去!
秋陽初升,照射在這片山崗之上,給萬物都披上一層燦金光輝。曹丕放眼望去,但見前方織成那策馬飛奔的身影,也恍若天神般,神武華照,熠熠生輝。
織成在銅雀園中與曹丕作別,他自去了其桐花台,而她徑直返回了落雲館。
早上來迎接曹丕的侍衛婢女們都已離開,落雲館恢復了從前寂靜的模樣。
此處樹木森密,陽光透過蔭影,篩落一地的碎金。那兩個粗使侍婢在廊下掃著落葉,見織成回來,便又敬又畏地迎上來行禮。
以她如今地位聲勢,僅是兩名侍婢自然不合適。就算加上身份不明但一直隨侍在她身邊的槿妍明河二人,也是遠遠不夠的。
但人人都知道這位正當紅的中宮少府大人,是馬上要展翅高飛的鳳凰,豈能一直居於這偏僻之處的落雲館?所以落雲館也根本沒有撥來多餘的人手。
但是……
她有些疑惑。
以這些人對曹氏父子特別是曹丕的巴結,明知她還要在這裡住上一晚,怎麼也該撥些臨時的人手來,怎的還是只有這兩名粗使侍婢?
織成將馬韁丟給其中一人,吩咐道:「把馬兒洗刷乾淨了,送去桐花台還給五官中郎將。」
「啊……喏。」
那侍婢沒想到織成第一道命令竟是這個,不禁在心中暗自嘀咕道:「難道五官中郎將連匹馬也捨不得贈?」
另一名侍婢聰明些,趕緊道:「正是。我們落雲館地方狹窄,哪裡有馬廄,更沒有馬伕,可要快些還回去,不然委屈了這匹好馬兒。」
先前那侍婢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抓住韁強,連聲稱喏。
其實這整座銅雀園,除了曹操所住的東華閣和曹丕所住的桐花台外,誰又敢在這裡蓄養馬匹?且除了曹氏父子外,大多都是女子,出入乘車或輦,所用馬匹亦都在統一的馬房,由專人調撥。
織成再得寵愛,落雲館也沒這功能,且人手稀少,壓根沒有什麼馬伕。
一名侍婢自牽馬去洗刷,另一名侍婢忙道:
「今兒少府大人離開後,有兩名皇后宮中的黃門來此,並帶來了十名宮婢,說是皇后賞給少府大人的。但槿妍姑娘說少府大人不在,她不敢擅作主張,已經先退了回去。後來園中總管要安排侍婢前來,也被槿妍姑娘婉拒了。」
槿妍還是知道輕重的。用腳趾頭都想得到,自己是中宮少府,按議制在宮中確應有數名奴婢服侍。但自己是曹操所任命,曹操當年與漢帝雖君臣相得,但隨著野心的增長,彼此間已嫌疑有如鴻溝。
皇后送來這十名宮婢若是心存好意,才是太陽打西邊出來。她是絕不會要這些釘子被安插在自己身邊的。
而既然拒絕了皇后,當然也不能再答應銅雀園總管的好意。
織成暗自讚許地點了點頭,卻見那侍婢遲疑片刻,又道:「然丞相也送來一名侍婢,此時卻正在內堂等候。」
曹操?
織成腳下一滯,忽然悟出什麼,加快腳步,幾乎是連跑帶奔地衝入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