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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人間 文 / 東海龍女

    註:爛柯山似乎有兩處,一處在浙江衢州,一處在洛川。前者爛柯故事發生在晉朝,後者就年代不可考,故用之。

    墓穴飛快合攏,那裂縫越來越窄,且有無數碎石從四方滾落。

    即使是自己要跳進去,換了她出來,也是來不及了。

    曹操手指幾乎要掐入了岩石中,指尖已經磨出血來。他咬緊牙關,緊緊看向墓中的織成,那滿面血痕的女子,仍是自若地微笑著,手指死死地按住墓頂機括,保持著凝固般的姿勢,在紛落如雨的碎石中,被無邊的黑暗,一口口吞嚙。

    地底之中,笛聲悠悠,再次響起,卻也深情如初: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彷彿是二十餘年前,年少的左慈,銀冠白衣,斜坐在長安橋頭、垂柳之下,於那初春時節,鵝黃嫩綠的柳影之間,含笑著轉過頭來,引笛而吹。

    不遠處,是男裝俏麗的阿宜手掐著柳枝,有一下、沒一下,抽打在倚靠的柳幹上,笑靨如花,嬌聲而唱:「上言加餐飯,下言……」

    轟隆!墓頂石板終於合上,笛聲驀地斷絕。

    而曹操似乎並未察覺,依然輕聲吟唱出最後一句:「……下言長相憶……」

    世事多變,人生艱難。當所有人都無奈地改變後,唯有左慈,仍保持著少年時的純真,固執地留在了原地。

    衣袍獵獵,山風寒冽,忽然心中有如萬箭攢射,曹操以袖掩面,潸然淚下。

    桐干高秀,紫鳳棲枝。幽靜怡然的桐花台,忽有「嗆啷」一聲,遽然響起。

    盞子跌落在石地,瞬間四分五裂,碎屑亂濺。

    槿妍臉色煞白,再也顧不得絲毫儀態,猛地推開門扇,跪僕在地,哭道:「少君!你們方纔所言……難道竟是真的?」

    陸焉的臉色,比起她來也強不了多少。先前是白玉般的光潤,此時失了那光潤,便如一張蒼白的帛紙,墨裁般的眉色,便分外多出了幾分愴然之意。

    他一手扶住伏於足前的槿妍,從席上跪直身子,看向眼前端坐的錦袍男子:「子桓,你……你所言難道當真?織成她……」

    曹丕一向端肅的臉上,也不禁有了黯然之色。他歎了口氣,道:「阿父豈是妄言之輩?他令我鄭重行事,安排人前往爛柯山,將甄娘子……從墓中掘出……另葬……」

    槿妍聽到「墓中掘出另葬」這六個字時,只覺一陣霹靂在眼前炸響,全身便如抽去了所有力氣,已哭倒在陸焉臂彎,而陸焉自己亦如木雕泥塑一般,彷彿凝固在了那裡。

    那日曹操陷身於左慈的道術之中,「誤」從草廬墮入地底時,雖然眾人惶然找尋,但陸焉的心中,其實並不怎樣慌張。

    他自小便在曹操身邊,對其頗為瞭解。以曹操心性,絕不至於如此輕易便墮入左慈設下的陷阱之中,此舉必有後著。故此他雖然令虎衛們在草廬所在探尋入地的通道,但心中篤定,甚至對於先前被左慈所挾的織成,也並不是十分擔心。

    只是以他年紀,又豈會瞭解當年曹操與萬年公主等人之事,更低估了左慈的執念之深。

    分佈開去搜尋曹操的虎衛中,有一支恰在爛柯山下,撞見了衣袍破裂、倉皇逃出的曹操,趕緊護送其回到了鄴城。

    曹操一回鄴城,便召來曹丕,告知其織成已葬身於爛柯山中。

    而曹丕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奔回桐花台,把這個驚人的消息,親口告訴給了陸焉。

    心中彷彿有什麼東西瞬間破裂開去,化為萬千齏粉,紛紛揚揚,緲渺茫茫,陸焉雖然僵了一般地端坐在此,但整具軀體,都似乎已不是自己所有。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

    他強自穩住心神,扶著哭得死去活來的槿妍,啞聲道:「子桓可願帶焉前去?爛柯山中那桃花洞,乃是個傳奇的所在,萬年公主既擇墓於此,不知可還有什麼古怪。焉不才,或可助一臂之力。」

    曹丕垂下頭來,過了良久,點頭道:「可。」

    建安十七年,一個深秋的正午。

    嚴才之亂已平,銅雀台巍峨如初。數天前修羅陣一般的情形,連同那些血污腥氣,已經在明爽的秋風中消散得乾乾淨淨。

    銅雀台的大門忽然洞開,鑼鈸齊鳴,哀樂震天,一隊奇怪的隊伍,約有四五百眾,自城中迤邐而出。

    遠遠只見那些人眾,皆是衣冠勝雪,連馬匹也皆是白馬,高舉起一排排素幡銀幔,密密沓沓,遠望如雪山傾頹。

    幡幔之後,又有十八人肩負綾帶,抬起一具巨大棺槨,瞧他們行走的步伐雖然沉重,但也頗為整齊,顯然是訓練有素,絕非尋常抬喪的白丁。沿途又有數十人手揚紙錢,紛灑漫天,幾乎遮蔽了兩旁道路。

    如此排場,盛大儀仗,只將一個明淨爽利的秋日,化作了白雪千里的寒冬。

    更奇怪的是,在這隊伍之後,還隨有百餘名方士,依然穿著方士獨有的那種寬袍,但袍色雪白,連冠上都蒙了一層白絹,人人臉色肅重,似乎沉痛之極。

    而令人咋舌的是,這支隊伍的最前方,那為首的黑馬玄衣者,正是曹操之子、五官中郎將曹丕。

    一個麗人立於銅雀台一扇瑣窗後,已經觀看多時。此時不禁擰起眉梢,恨聲道:「不過一個賤奴,也配有半副亭主喪儀!還要勞動子桓!」

    東漢皇室的儀制,皇帝之女可封為縣公主,其待遇等同列侯。諸侯王之女,稱為鄉公主、亭公主,簡稱鄉主、亭主,雖遠遠比不上公主,但也算十分尊貴,分別相當於關內侯、大上造。

    也就是說,亭主相當於有二千石俸祿,為十六等爵,即使只有半副亭主喪儀,也相當於給了爵比公乘、四百石俸祿的少使之職。

    臨汾公主身邊的何少使,在宮中侍奉多年,方有了這樣的爵祿。更何況這半副亭主喪儀,比起少使來,又要更為尊貴。

    想那織奴當初不過是僥倖得了個視同斗食的家人子封誥,如今竟青雲直上,連升了四級,雖說只是身後哀榮,但想起那張可惡的倔強面孔,仍是叫臨汾忿忿不平。

    她身後不遠處,放有幾張華麗的榻子,一個美少年臥於榻上,手中把玩一隻琉璃盞,盞中美酒鮮紅似血。

    旁有數名美姬為其輕輕捶揉肩背,他瞇起眼睛,顯然舒適之極。

    此時聽那麗人發恨,不禁撲噗一笑,道:「聽說她捨命救了丞相,故有半副亭主喪儀,但橫豎都已死了,臨汾你又何必這樣在意?」

    那少年膚色如玉,容貌鮮艷,正是富安侯何晏。

    臨汾公主呸了一聲,道:「那些方士們倒也可惡,全是賴著陸焉,才從嚴才之亂中揀了條性命,卻還有膽來湊這個熱鬧!」

    何晏一把推開一個媚笑著貼向他頸後的美姬,曼然應道:「陸焉既表明不要了仕途,丞相怎樣都要為他保留天師道的根基,何況他平嚴才之亂有功,這些方士們才能活下來。那織奴據說是他們什麼夜光神女,如今死了,送上一程也在情理之中。」

    臨汾公主驀地轉過身來,怒道:「我與你一向同氣連枝,今日你怎的也給這賤奴說話?難道在凝暉殿中,還嫌丟臉不夠麼?」

    說到凝暉殿三字,何晏的臉上也不由得浮起一抹慍色。他向來是被曹操寵愛慣了的,如何肯被臨汾公主如此指著臉子揭短?當下索性冷笑一聲,舉起琉璃盞,一邊欣賞盞中酒色,一邊涼涼道:

    「誰不知道你是金枝玉葉,我豈敢與你同氣連枝!又不曾挾持了人家幼子,又不曾放下身段,竟與個織奴爭鋒!」

    「你!」

    臨汾公主勃然大怒,正待要發作,遂又強行忍住,冷笑道:「我便是做下這些事情,又怎樣?如今還不是全須全尾地站在這裡?只要我與曹氏婚約尚在,丞相就不得不容著些我。瞧著罷,等我下嫁曹氏,瞧那小兒又能逃往哪裡去!」

    何晏懶得理她,慢慢起身,披了件紗羅袍子,也踱到瑣窗前來。瞧著那如雪的喪幡冠服,向著城外一路而去,眼中不禁也掠過一抹悵然之色。

    且有心氣一氣臨汾公主,便歎道:「那織奴,啊,如今倒要稱一聲少使了……倒也真是不同於尋常女子,被左慈所擄,卻臨危不懼,還能救得丞相,此勇也。」

    臨汾咬了咬唇,卻聽何晏又悠然道:

    「我等雖不知當時內情,但那許多虎衛都救不得丞相,想必當時情形無比凶險。她卻勝過那許多虎衛,必智也。」

    「但凡為人,誰不貪生懼死?這少使肯捨了自己,去救丞相性命,真義也。況且丞相何許人?亂世之英雄,治國之能臣。少使救他,心中必然也是念著社稷蒼生。實忠也。」

    「既智且勇,忠義雙全,這樣的奇女子,便這半副亭主儀仗,難道還受不起麼?且有多少女子,平生全無所長,只不過投了個好胎,頂了些名份,卻為了保全自己,智勇全無,忠義殆盡,倒是工言善媚,長袖善舞,便自以為高人一等,這才叫蒼天不公呢!」

    「何平叔!」臨汾公主怒喝一聲,淚珠盈睫,幾乎要奪眶而出。但她向來聰明,當下強行忍住,冷冷道:「這大漢宗室如此衰微,多少英雄含恨折戟,我一個弱質女子,便是求得曹氏庇護,又有何不可?你莫以為自己比我強出多少,你既姓何,又為何做曹氏之子?」

    何晏平生,最得意的並非是時評的「**若神」,而是得到曹操寵愛,甚至超出諸多親子。然最為遺憾之事,也是因為被曹操收養,不能恢復何氏昔日的榮光。

    他本是漢朝大將軍何進之孫,何進之妹便是靈帝皇后,何皇后生下了少帝劉辯,被立為太后。可歎後來何進在政亂中被閹宦所殺,董卓入京後又迫殺了何太后,少帝被廢,到了何晏長大成人時,何氏門庭早已凋零。

    當初曹操是有意讓他改姓曹,那時何晏年幼,卻已頗為聰慧。他故意在地上畫了個方框,自己坐在裡面。旁人問他這方框是什麼,他回答說,是何氏的門庭。曹操這才做罷。

    此時聽臨汾提起此事,正好戳中了他心中隱痛。但他為人一向隱忍,當下也只是冷笑一聲,道:「你自以為攀上了曹氏這棵大樹,也要瞧瞧子桓的意思!想想你姑姑萬年公主,當年是何等才貌,丞相尚且不肯做駙馬。你說丞相允了他尚主,可子桓他今年已有二十五歲,若是當真喜歡你,為何至今不提親事,致使府中空虛?我雖不才,但將來求娶的女子,卻必定是我真心喜歡之人!」

    當下衣袖一拂,竟自帶著數名美姬,搖搖擺擺地去了。

    臨汾公主為靈帝女,何晏又是靈帝何皇后的侄孫,說起來輩份要低了一輩,但他二人年幼相識,歲數彷彿,如今處境也相似,都要依附曹氏生存,所以一向還算來往密切。

    只是沒想到今日為了一個區區織奴,何晏竟然與她翻了臉。可見這個織奴,當真是處處該死,時到今日,便已算死得遲了。

    臨汾公主咬緊了朱唇,唇上牙印深刻,隱有血絲滲出,她竟也不曾察覺。

    爛柯山,桃花林。

    先前曹操沿著洞壁攀爬出去的痕跡,還宛在眼前。桃林依舊,只是洞窟底部,那些被水波沖得亂七八糟的碎石,和水流沖刷而出的土溝,彷彿在提醒來者,這裡曾發生過怎樣慘烈的場景。

    曹丕令隨從放下那些喪幡靈幔等祭奠之物,拿出鏟鍬等工具開挖下去。

    陸焉不忍圍觀,也害怕看到織成最後的慘狀,閉了閉眼,看向那些雲霞般的桃花,並另一邊山崖下已結了青果的桃樹,竟也有了一剎那的失神。

    一時感慨,向身旁的曹丕歎道:「『花開幽澗,果結深崖,一邊開花,一邊結實,四季循環,花果不斷。』沒想到這桃花洞的傳說,並不是空穴來風。此地勝境,便是仙界也不過如此,怪不得出洞之人,會有爛柯之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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