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成不由得循著他的眼神看去,墓頂石刻,仍是精美絕倫。先前只草草掃了一眼,看出有鸞鳳紫芝之象。
此時凝神看去,才發現有鸞鳳,有蛟龍。鳳在前,龍在後,龍背上坐著個男子,正引簫而吹。鸞鳳背上,卻空空如也,只橫放有一物,初時只以為是紫芝,此時才認出原來是簫管。
曹操忽的眼神一亮,失聲道:「這上面還刻有字!」
織成神疲力弱,目力自是不足,只看到那裡影影綽綽,似乎有幾行字跡,卻辨不清內容。
曹操注目看去,喃喃念道:「乘龍一曲意未休,秦地空餘鳳凰樓。弄玉埋骨幽冥下,未見簫史曾同游。」
誦念之聲未絕,他已騰身而起,這一次手指按向的地方,並非是那鸞鳳喙中的夜明珠,而是鳳背之上。雖只廖廖幾筆線條,卻刻得栩栩如生,鳳背豐滿,翎毛分明,恍惚之間織成都有了一種錯覺,彷彿是曹操這一按之下,那鸞鳳便會陡地活過來,拍打雙翅,帶著他飛上青雲,在那裡見著他的弄玉——萬年公主劉宜。
身邊輕風飆然,卻是曹操已悄然落回了她的身邊。
轟隆隆。
沉悶的聲音,如地底風雷湧起,又如天邊無數仙人兵將,雲車雨駕,輾壓而來。兩人都是一震,織成不由得緊緊抓住了曹操的衣袖,不然險些便被震倒在了地上。
頭上一亮,整個墓頂忽然當中裂開!
剎那之間,織成只覺萬千晶光,當頭潑灑下來!
恍惚之間,一個念頭掠過腦海:「左慈說得那樣神秘,似乎我們再難找到這個出口,其實還不是輕易地被曹操找著了?」
從墓頂的裂縫看出去,是廣袤深湛的夜空。墓中不知日月,也不知過去了多久,沒想到找到出口時,便已經是深夜。
那潑灑下來的萬千晶光,分明就是鑲嵌在那片曠野天空之上,在這個沒有空氣污染的時代裡,顯得分外晶瑩明燦的銀河星辰。
一縷清新香氣嗅入鼻端,瞬間便變得濃郁了起來,漸漸浮起了氤氳的香霧,中人欲醉。
曹操眼睛忽然一亮,失聲道:「是桃花!這是爛柯山!升仙道居然在爛柯山中,果然是在爛柯山中!」
桃花?
織成張口結舌,努力睜大眼睛,往那出口看去。
此時墓頂的石板裂開,她這才發現,整個墓穴是處在一處巨大的山洞之中。望上看時,墓穴離洞口足有十多丈的高度,依稀可見洞口花影斑駁,隨風搖動。
「桃花?桃花怎麼會開在這個季節?還有,桃花怎麼會是香的?」分明是時已暮秋,這裡卻開滿了桃花,層層疊疊,磊滿枝頭。星光下看時,更覺如雲似霞。
織成簡直要疑心自己是來到了一個奇幻空間,便如同自己最初落入洛水之中,見到龍背上的白衣美男時的感受一樣。
「我們趕緊從這裡爬出去!」曹操捲起衣袖,急急說道:「早就聽說爛柯山中有一處山洞,洞中有香桃,一半開花,一半結實,四季循環,花果不斷。曾有山民進來過,後來出去了,再來就找不著道路,我曾以為都是傳說而已,沒想到居然被阿宜用作百年長眠之所。也只有這樣神仙福地般的洞窟,才配得上她!」
他麻利地捲好了衣袖,又將袍子下擺掖入腰間,頗為乾淨俐落。織成也如法炮製,明白他的意思是要從這裡爬出去。爛柯山的名字聽著耳熟,但現在也不是問這些八卦典故的時候。
所幸四面皆是嶙峋的石壁,山石起伏不平,看上去也還有幾分希望。自己雖然力弱,但多歇歇,咬咬牙,或許可以掙扎出去。
曹操當先跳上一塊岩石,織成隨在後面,兩人手足並用,往上攀爬。
那些石面頗為粗礪,爬起來雖然手指磨得生疼,但是腳尖卻較為容易立穩,幾乎不會打滑。兩人一步一步,雖然爬得不快,但想著總算找著條生路,心情都很愉悅,疲乏酸軟,便都似乎不值得一提了。
又爬得幾步,只聽隱有風聲呼呼,不知是否爬到了洞壁高處,才感受到的山風。但聽那聲音,似乎又與風聲不太相同。
曹操第一個感到了異常,他驀地回頭看去,星光之下,織成看見他的臉色忽然變得死灰,瞳仁也在瞬間放得極大:
「當心!」
一道大力,挾持風聲呼嘯而至!撲地一聲巨響,織成只覺雙足被重重一擊,整個人凌空蕩起,雙手震動,不由得被從壁上跌落,臉上已經感到了冰涼的濕意!
幾乎與此同時,啪地一聲,一條衣帶牢牢地纏上了腰間,織成本來斷線風箏般掉落的身軀,頓時在大力之中勉強停住了——那是曹操一手攀壁,一手用力扯住衣帶,他的臉龐已經扭曲,死死咬住牙齒,眉宇間滿是悍惡之意!那一瞬間,織成彷彿看到了少年時即為猛將,在敵陣中往往如戰神般猙獰兇猛的曹操!此時他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拉住織成,沒有讓她被那股憑空而至的大力打落下去!
到底發生了什麼?織成遽然回頭看去!
是奇幻空間麼?一定是的!如果那開在秋天的芬芳桃花不算數,眼前的一幕一定是!
她驚恐地看到一排排洶湧波濤,自地底翻騰而起,如無數水獸魚龍,咆哮著往兩人身後快速撲來!先前打著她雙足的無名力道,便是這波濤湧起之力!
震耳欲聵的水聲中,她尖聲叫道:「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水?」
「升仙道一定有機關連通了地河!不,地河沒這麼多水,有可能是引入洛水!」曹操大聲吼叫道:「左元放不肯放過我!他是故意的!他想讓我們和阿宜一起,都被地河吞沒,這樣誰也找不著這裡的墓穴了!他甚至是……他一定是要我親手這麼做!這個瘋子!」
原來如此!
左慈那古怪而憂傷的笑容,是因為他早就知道,自己和曹操是逃不出去的!即使是找著了升仙道,那也是一條死路!同時也一樣會將這裡的墓穴徹底埋入地河之中!
他之所以肯放織成去主墓穴,就是讓她降低曹操的警惕心,讓曹操找到升仙道的出口,又讓曹操自己把自己親手留下來,永遠留在了萬年公主身邊!
難道這樣,就能告慰早已長眠的萬年公主之芳魂?
這人真是瘋了!
織成又氣又急,也大聲喊道:「怎麼辦?難道就沒有機關……沒有機關來關住水閘麼?」
曹操苦笑道:「我早該知道,升仙道,只能容一人升仙。升仙的人,又豈會像我們,需要辛苦地爬這洞壁出去?」
東漢末年,即使是貴族的墓中,也不會再用活人殉葬。萬年公主墓主雖無人殉,卻有很多陶俑。先前織成在幾間耳室已瞧見了有駕車俑、奏樂俑、廚工俑等。在漢朝人的心中,無疑是相信,這些泥土捏就、烈火焚出的俑人,在陰間卻會擁有生命,會無微不至地伺候那在人間顯貴的墓主。
也就是說,在整個墓中,只會有墓主是真正的人。當然,死後有靈魂,能升天的,也只會是萬年公主一人!
如果當真有靈魂的話,想要升天哪裡需要爬什麼石壁?又怎會有這樣慢的速度?
弄玉升天,是跨鸞而去!
當其飄然而出後,那波濤才會湧起來,將整個墓穴埋入水中。
先前在墓穴中時,並未聞到有任何朽臭之味。說明萬年公主的碧台玉棺,一定是極其嚴密,根本不會進水,亦不會腐爛。在水中還是在土中,並無什麼差別。
所以……
織成彷彿明白了什麼,眼露訝光,往曹操望去。
那浪濤不斷上湧,先前還只打著了她的雙足,此時已爬上了膝蓋。
「此時公主墓穴已經埋在了水中。」曹操的臉上也開始有了絕望之色:「除非是潛入水底,關掉先前我們打開的機括。可是……」
可是這根本是不可能的。
何況此時水位已超過了墓頂,足有數丈之深,一個大活人,怎麼能潛到這樣的水底,關掉機括又爬出來?何況關掉機括,水雖然是退下去了,可是按著機括的人,又怎麼能離開墓穴?
織成的腦海中嗡嗡作響,只有五個字閃動不休:
九液金丹經!
左慈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是否最後的良心發現,不願意看著織成葬身水底,所以才傳授了她這可閉氣沉睡、暫保性命的經訣法門?
可是……可是……
織成的目光,落到了緊緊纏住自己腰間的衣帶上。曹操原是在腰間先繫了這條衣帶,再系的軟劍。此時軟劍早已掉落,單余了這條織金繡花的錦帶。緊緊扣住自己腰間的帶頭上,是鑲有犀角的玉扣。聽說犀角有避邪防毒之用,不知是真是假。但曹操既然敢將其鑲在腰帶上,說明他對於安全防衛相當注意。當初也正是瞧見這條腰帶上犀角,才讓她懷疑曹操是在裝作被迷暈。
沒了衣帶的束縛,曹操那身江山如意字樣夾金錦衣飄散開來,在空中張開如飛蓬,且撕破了數處,又污髒了下擺,全然沒了那威嚴貴重的氣度。
他怎麼會救自己呢?分明一直想著要滅口不是嗎?
「丞相……」
織成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鎮定下來,同時腦海裡急劇地翻騰起那方才記熟的經訣們:
「我有個辦法,可以讓你逃出去!」
「唔?」曹操懷疑地看著她:「你能有什麼辦法?」
「你聽我說!我叫一二三,你便鬆開衣帶!」織成極快地說道:「我以前學過一些功法,能屏息片刻。這片刻的時機,一定能讓我找著那機括所在,我按住了它,想必這裡的水位就會下降,回到原來的暗河之河道當中,此時就算墓頂關閉,但丞相你已在墓穴之上,也關不住你。你只需要繼續往上爬就可以啦!」
「不!」曹操驀地明白了她的意思,只覺驚急交加,一時竟不知說什麼話好,只脫口攔阻道:「不能去!那樣你就再也出不來了!」
他緊緊抓住衣帶,指節因為用力,微微發白:「我堂堂丈夫,豈能靠一個女子捨命相救?衣帶我是不會鬆開的!」
織成不慌不忙,伸手從懷中取出一物,向他搖了搖,滿是得意:「你忘了麼?我,夜光神女,甄氏織奴,最擅長的事情只有兩件,殺人、放火!」
火折子當空一晃,已有微弱火光,閃現眼前。在滔天的水聲中,織成的手腕,即穩且準,湊近了衣帶。
微弱火光,化作了閃動的火苗,織物的焦糊氣息,直撲鼻端。
她向著緊抓衣帶、圓睜雙眼的曹操,燦然一笑:
「你應該開心才是,再也不用費心將我滅口了!」
「不!」
曹操才只驚呼一聲,但覺手上一輕,只握了半截衣帶。
織成已如殞石般,向著那起伏翻湧的波濤之中,筆直掉落!柔弱身軀,瞬間被大水吞沒。
「吐納至真和,一朝忽靈蛻。在世無千年,視死忽如歸。」
水,到處都是水。
織成只覺整個人,彷彿置身於從未經過的透明世界之中。
穿越到洛水底時,以現代科器武裝到了牙齒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潛水員,除了景物有異,跟當初在三亞潛水時,沒什麼太大的不同。
然而此時的她,卻是完全靠自己的身體,生存於這深深的水底,頓時有了一種相當奇妙的感覺。整個人的內息在身體裡圓轉流動,再也未與外界的空氣有任何流通——事實上外界根本沒有空氣,只有水。
她覺得自己是一尾游魚,但是,不是那種河湖中的魚,而是被凝固在琥珀中的那種。沒有生機,卻詭異地活著。
水很清澈,乾淨透明,一點也沒有她所想像的,暗河中生滿微生物和青苔的那種渾濁。極有可能是真如曹操所猜想的那樣,是引入的洛水之波。且因了與外界洛水的相通,這暗河中原來的水波,也相當乾淨,只是有一種透骨的陰冷。好在依這《九液金丹經》上的法門,雖感覺到了冷意,但似乎身體仍能適應。
此處即與洛水相通,那麼,甄洛的芳魂,有沒有來過這裡呢。
無論是那含恨投入洛水的美人,還是這長眠孤寂的公主,她們的命運,或許本來就隱約相通。
而此時處於這空間的自己呢,在未來命運中,與她們又有著怎樣的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