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騰世紀 > 穿越重生 > 錦繡洛神

正文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共死 文 / 東海龍女

    織成聽他話語之中,似乎有遺憾、有傷心,但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言述的惆悵。

    她對萬年公主當年並不甚瞭解,也無法答言,只是陪坐在一旁,瞧著那棺槨,默默不語。

    曹操忽然道:「織成?」

    織成驀地回過神來,聽他叫自己,忙道:「丞相。」

    心中嘀咕道:「怎的他叫起我的名字來,卻不叫我甄氏、甄娘子了?也不知又有什麼詭計。」

    只聽曹操道:「你我有兩次同處暗室,一次在人間,一次在幽冥。這也算是一種緣份了罷?」

    織成不明其意,苦笑道:「可惜這兩次,都並不是什麼好事。如果可以選擇,我倒是寧願不要這種緣份。」

    曹操一怔,先有尷尬之色,隨即哈哈大笑,笑聲爽朗,震得整間墓室嗡嗡作響。織成慌道:「禁聲!」

    她指了指那棺槨,正色道:「公主靈柩在此,還望丞相自重。」

    她先前見左慈對萬年公主視若神明,既敬且恭,此時便出聲提醒。至於她自己,雖與萬年公主沒什麼交情,也不覺得統治階級就有什麼了不起,但畢竟逝者為大,也不願在她靈前大聲喧嘩。

    曹操一怔,笑意未減,卻搖頭道:「阿宜有靈,必不會怪我。想當年,她便是喜歡我這毫不造作的爽朗性子。」

    織成腹誹道:「爽朗有時,造作一直。」

    曹操見她不答,以為她尚有顧忌,只得肅了肅神色,道:「不信你問左元放,二十多年前,阿宜和我在帝都,可是名動一時。不過她是以美貌而著稱,我卻是以頑劣而揚名。」

    他目中露出回憶的神采,似乎又回到了年少輕狂的當初:

    「我那時與袁本初交好,成天在帝都遊蕩、惹事生非。記得當時有戶人家娶新婦,在園中搭起高大的青廬招待賓客,十分熱鬧。我二人便商議著,要將那新婦劫出來,瞧瞧她是否有容色。當時說好了,由袁本初在青廬外高呼有賊,引得所有賓客都跑去看熱鬧,我趁機便潛入青廬,拔出匕首,逼著那新婦不敢喊叫,遂背了她跳牆離開。」

    織成目瞪口呆,實在看不出眼前這即使被困墓中、威儀尚存的奸雄丞相,竟也有這樣頑劣搗蛋的時候!

    還有那袁本初!那就是大名鼎鼎的袁紹啊!兩人一起幹出這樣的壞事,去搶人家新娘,只為了瞧瞧她長得好不好看!這哪裡是官二代?簡直就是惡少!

    曹操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又笑道:

    「後來更有趣呢,袁本初在路上攔著我,非要由他來背那新婦。我拗他不過,只得交了給他,但將這等溫香軟玉主動讓出,心中實在氣忿不過,他剛一背上,我便大呼『賊在此』!結果那戶人家的賓客僕從紛紛來追,袁本初嚇得不輕,慌忙將那新婦擲下地來,便倉皇逃竄,誰知一步不慎,竟跌入了路邊荊棘之中,髮冠脫落,衣襟也撕破了幾道口子,堂堂袁氏大郎,竟狼狽到如此地步,哈哈!哈哈!」

    織成又驚又樂,也忍不住笑,道:「後來呢?你們有沒有被捉住?」

    「後來啊,」曹操又摸了摸鼻子,微笑道:「後來恰好阿宜從這裡經過,將我二人藏入了她的車輿之中。那些人如何敢冒犯她的車駕?就此才把我們帶離了那是非之地。」

    他笑容中微帶苦澀,道:「如今想起來,此事若是敗露,我倒也罷了,橫豎是『贅閹遺丑』,他袁本初,卻是堂堂的三公之後,要是讓人知道犯下這等渾事,豈不又是我的罪過?

    我自幼失怙,缺乏管教,當年原也頑劣……」說到此處,聲音已逐漸低了下去,吟道:「自惜身薄祜,夙賤罹孤苦。既無三徙教,不聞過庭語……」

    曹操父為大太監曹騰養子,曹騰雖居中常侍,頗具權勢,但在重視門第的漢朝來看,曹家卻是地地道道的閹宦後人。時下人政敵攻擊曹操,每每就說他「贅閹遺丑」,曹操貌雖豪邁,往往一笑了之,但其內心深處,未始沒有自卑自傷之意。

    在這深埋地底的墓室之中,終於流露了出來。

    織成聽他說到自己從小失去母親,又因身世為世人所譏,不由得慰道:「王侯將相,寧有種乎?我也是自幼父母俱亡,無人管束,那是命運使然,須不是我的過錯。」

    「阿宜當年,跟你說的一模一樣。」曹操眼中掠過一道驚奇的神采,定晴看了看織成,道:「她雖貴為公主,但母妃早逝,父為君王,縱然得到寵愛,又能有多少天倫之樂?何況到她兄長繼位時,整個天下早已風雨飄搖。」

    他說到這裡,出了一會神,忽然又道:「織成,你被左慈帶來,也有一段時間。你有沒有聽他提過,那回雪錦,究竟在不在他的手中?」

    「回雪錦?」織成奇道:「他先前不是打開那妝台,取了回雪錦來麼?您當時還……」

    還撲上去了……只是沒有打贏他……

    織成吞回了半句話,往後面壁上一靠,也調整了一個盡量舒服的姿勢。她實在也是累得極了,從桐花台到這裡,一直沒能好好地放鬆過。

    曹操神色凝重地搖搖頭:「左元放天生狡獪,豈能被你三言兩語,便誑得取出回雪錦?我瞧他也是在引我發動,心知被他瞧破,這才撲上前去,為的是要先發制人,他那妝台之中,也只有一塊普通的錦帕,或許是陪葬品中的東西。」

    原來你二人早就看破了我的用心!可是誰都沒有理我,因為知道我絕計跑不出去?我就這麼沒有存在感麼?

    老狐狸!老狐狸們!

    織成恨得牙根癢癢。

    不過細想想,也是她之前一直太順了。仗著自己細心大膽,瞧出好些蛛絲馬跡,亦做了幾件暢快的大事。可是忘了眼前的是曹操,是左慈,不是綾錦院的織奴們,不是沒見識的女子們,他們自有他們的老謀深算,她也不見得事事都看得清。

    一雙漆黑的眸子,驀地跳入腦海。

    那眸子中的冷靜、肅然,與眼前曹操的某一部分心性,如出一轍。

    不愧是父子啊。

    「回雪錦,」她頓了頓,把想要問的話又嚥回去。

    不管能不能活著出去,這些事情,少知道一些,總是沒有害處的。

    「出來吧。」

    曹操忽然道:「你究竟是想看我痛哭流涕,還是懼怖而栗,躲在旁邊,終究是看不到的。二十多年了,當著阿宜,有什麼不能問的?還要在旁邊偷聽?你修煉隱術,我不知道也就罷了,早在二十餘年前我就知道,現在不過是你修煉得更精進了些,只要留意,需瞞不過我。」

    織成驚訝地轉過頭去:「丞相?」

    曹操的目光,投向了石門後、棺槨旁,那裡有一片陰影。像是珠光投射在棺槨上,映在地上的異形影子。

    織成盯著那片陰影,咬了咬唇,忽然驚得一下子坐起身。

    那片陰影扭動起來!

    彷彿被無形的力量所左右,起初是左右拉扯,時而變得扁平,時而又被拉得修長,然後變化出不同長度、角度的菱形、多邊形、不規則形。

    織成倒吸一口冷氣——那陰影站了起來!

    真的是站了起來,就像是皮影戲裡的皮影,原是躺著的,後來被人舉起來,於是有了動作、有了呼吸、有了生命,終於風流倜儻、俊逸無雙。

    這……這就是隱術?

    「我有什麼不敢問的?倒是你,從來沒有想到,會有再見到阿宜的一天罷?」冷冷的、微帶嘲諷的聲音,在這幽暗的地底墓穴,似乎已成為了他的專利。這樣的他,與萬年公主府的池沼前,那個顧影自憐、俊美狡黠的大叔,彷彿是兩個人。

    「不過你說得也對,曹阿瞞,如今當著阿宜的面,正好問你個清楚。」

    分明是那片陰影「站」了起來,可是現在左慈還是站在那片陰影裡,天青色衣衫一塵不染,即使在這樣幽暗且佈滿灰塵的地底墓穴。

    一個如此愛潔之人,心中是否也同樣容不得有任何塵埃呢?

    「你與阿宜少年相識,後來又相敬相愛。可是為何靈帝賜婚時,你不肯尚主?阿宜出走時,你又不辭千里追隨?你早就發現那金盒中沒有回雪錦,可是你明知她在巴蜀,卻為什麼始終不曾派人去強行搶奪?你既然不肯搶奪,為何又要迫她離開張衡?從始到終,你到底愛不愛阿宜?」

    「是阿宜讓你來問我的麼?」

    「不,阿宜她……我接到她的傳訊,在許都一家客棧找到她時,她早已奄奄一息。」

    「她……她臨終之前,有沒有……」

    「她交待了我幾件事,又告知我這處墓地,便溘然長逝。從頭到尾,沒有提到過你一個字。」

    「可是你剛才那番話……」

    「曹阿瞞!你也說過,我與阿宜相交多年,縱使她什麼都不說,我卻一定要問。」

    墓中一片寂靜如死。

    那番話,雖是藉著左慈的口問出來,但字字句句,卻直剌心腑,分明是出自萬年公主的心底。

    貴為公主,貌傾當時,天性聰穎,智計非凡,心中有廣袤無垠之世界,曾涉足過真正的萬里山河,也不過是個女子。

    一個女子最為在意之事,便是:他到底是否愛過我?

    織成悲哀地想,幾番生死關頭,自己可不也是一樣麼?生不留戀,死亦不懼,但真的很想去問一句賀以軒:你到底是否愛過我?

    即使是這些話,一個字也不曾宣之於口,但在心裡,卻早已震耳欲聵。

    「愛過。」

    彷彿是過了很久很久,曹操的聲音響起來,如一片塵灰般,輕忽而飄渺:「曹阿瞞,一直愛著劉宜。」

    不是曹府嫡子,不是萬年公主。

    當初他們,一定也有著無比純真的時光吧?他只是帝都少年曹阿瞞,而她也只是豆蔻少女劉宜。

    左慈似乎窒了一窒:

    「那你當初為什麼……」

    「左元放!」曹操驀地抬起頭來,眼中射出厲光,輕聲喝道:「我是曹孟德,不是你左元放!」

    左元放天性散漫,熱愛自由,且從來沒有什麼對權勢榮華的追求。他可以放浪行骸,自在不羈,罔顧家族意志,放棄入仕,投身道門,半生瀟灑行經處,盡在江湖回首時。

    曹孟德卻不然。他幼藏大志,年少的頑劣叛逆,不過是英雄壯志的初萌。初出道時便敢於棒殺違禁夜行的權宦蹇碩之叔,至於後來功績赫然、力奉天子,果真成為許劭口中「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正如他先前跟織成舉的那個例子,男女之情,在他的心中不是不重要,就好比左慈的方術,縱然能撒豆成兵,剪紙成馬,十分厲害。

    可是,豆兵紙馬,怎能面對真正的腥風血雨?

    曹操要的,是真刀實槍,觸手可及的天下!

    所以不肯尚主,因為大漢的駙馬根本難以執掌兵權,更不會有仕途上青雲的可能。

    所以萬年公主傷心出走時,他忍不住又要追隨而去,一路戀戀不捨,只到事無挽回,不得不離開。

    所以他千方百計,甚至以感情相誘,終於使得萬年公主交出了那隻金盒。

    所以他發現金盒中其實並無回雪錦時,他也不忍心利用此時自己已強大的權勢,去巴蜀陽平逼迫曾經的心上人。

    所以他又不肯甘心,終於還是令萬年公主不得不拋夫別子,流落江湖。

    所以他一邊悔恨,一邊還是不肯放棄追尋回雪錦的下落,並為此不惜逼死了最心腹的謀士陸彧。

    殘忍而又柔軟,多情更似無情。

    他不僅是當初與劉宜兩相傾慕的帝都少年曹阿瞞,他更是一代奸雄、魏武皇帝曹孟德!

    少年的情懷,還有愛情,大抵就是這樣,一點一點,終於被世間風塵消蝕而沒了吧。

    織成心中一陣難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左慈厲聲長笑,連連說了三遍,卻是一遍比一遍鋒銳逼人,彷彿話音之中,便有萬千刀兵,洶洶欲至:

    「當初你口口聲聲,說要與阿宜同生共死。誰知那些情意,在你心中,竟抵不過曹孟德三字!」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